我小時候住在農村裏,終日與狗為伍,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狗這種東西有什麽稀奇的地方。但是狗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母親逝世以後,故鄉的家中已經空無一人。她養的一條狗——連它的顏色我現在都回憶不清楚了——卻仍然日日夜夜臥在我家門口,守著不走。女主人已經離開人世,再沒有人喂它了。它好像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它卻堅決寧願忍饑挨餓,也決不離開我們那破爛的家門口。黃昏時分,我形單影隻從村內走回家來,屋子裏擺著母親的棺材,門口臥著這一隻失去了主人的狗,淚眼汪汪地望著我這個失去了慈母的孩子,有氣無力地搖擺著尾巴,嗅我的腳。茫茫宇宙,好像隻剩下這隻狗和我。此情此景,我連淚都流不出來了,我流的是血,而這血還是流向我自己的心中。我本來應該同這隻狗相依為命,互相安慰。但是,我必須離開故鄉,我又無法把它帶走。離別時,我流著淚緊緊地摟住了它,我遺棄了它,真正受到良心的譴責。幾十年來,我經常想到這一隻狗,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它,還會不自主地流下眼淚。我相信,我離開家以後,它也決不會離開我們的門口。它的結局我簡直不忍想下去了。母親有靈,會從這一隻狗身上得到我這個兒子無法給她的慰藉吧。


    從此,我愛天下一切狗。


    但是我遷居大城市以後,看到的狗漸漸少起來了。最近多少年以來,北京根本不許養狗,狗簡直成了稀有動物,隻有到動物園裏才能欣賞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到了加德滿都以後,一下飛機,在機場受到熱情友好的接待。汽車一駛離機場,駛入市內,在不算太寬敞的馬路兩旁就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黃狗,在一群衣履比較隨便的小孩子們中間,搖尾乞食,低頭覓食。


    這是一件小事,卻使我喜出望外:久未晤麵的親愛的狗竟在萬裏之外的異域會麵了。


    狗們大概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它們大概連辨別本國人和外國人的本領還沒有學到。我這裏一往情深,它們卻漠然無動於衷,隻是在那裏搖尾低頭,到處嗅著,想找到點兒什麽東西吃吃。


    晚上,我們從中國大使館回旅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加德滿都的大街上,電燈不算太多,霓虹燈的數目更少一些。我在陰影中又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黃狗,在那裏到處嗅著。回到旅館,在沐浴後上床的時候,從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古人說,深夜犬吠若豹。我現在聽到的不是吠聲若豹,而是吠聲若犬。這事當然並不稀奇。可這並不稀奇的若犬的犬吠聲卻給我帶來了無盡的甜蜜的回憶。這甜蜜的犬吠聲一直把我送入我在加德滿都過的第一夜的夢中。


    1986年11月25日淩晨於蘇爾提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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