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移家朗潤園,每年在春夏之交的時候,我一出門向西走,總是清香飄拂,溢滿鼻官。抬眼一看,在流滿了綠水的荷塘岸邊,在高高低低的土山上麵,就能看到成片的洋槐,滿樹繁花,閃著銀光;花朵綴滿高樹枝頭,開上去,開上去,一直開到高空,讓我立刻想到新疆天池上看到的白皚皚的萬古雪峰。


    這種槐樹在北方是非常習見的樹種。我雖然也陶醉於氤氳的香氣中,但卻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這種花樹——慣了。


    有一年,也是在這樣春夏之交的時候,我陪一位印度朋友參觀北大校園。走到槐花樹下,他猛然用鼻子吸了吸氣,抬頭看了看,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我從前曾看到一幅印度人畫的人像,為了誇大印度人眼睛之大,他把眼睛畫得擴張到臉龐的外麵。這一回我真仿佛看到這一位印度朋友瞪大了的眼睛擴張到了麵孔以外來了。


    “真好看呀!這真是奇跡!”


    “什麽奇跡呀?”


    “你們這樣的花樹。”


    “這有什麽了不起呢?我們這裏多得很。”


    “多得很就不了不起了嗎?”


    我無言以對,看來辯論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可是他的話卻對我起了作用:我認真注意槐花了,我仿佛第一次見到它,非常陌生,又似曾相識。我在它身上發現了許多新的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的東西。


    在沉思之餘,我忽然想到,自己在印度也曾有過類似的情景。我在海德拉巴看到聳入雲天的木棉樹時,也曾大為驚詫。碗口大的紅花掛滿枝頭,殷紅如朝陽,燦爛似晚霞,我不禁大為慨歎:


    “真好看呀!簡直神奇極了!”


    “什麽神奇?”


    “這木棉花。”


    “這有什麽神奇呢?我們這裏到處都有。”


    陪伴我們的印度朋友滿臉迷惑不解的神氣。我的眼睛瞪得多大,我自己看不到。現在到了中國,在洋槐樹下,輪到印度朋友(當然不是同一個人)瞪大眼睛了。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有這樣一個經驗:越是看慣了的東西,便越是習焉不察,美醜都難看出。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上是容易解釋的:一定要同客觀存在的東西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客觀地去觀察。難道我們就不能有意識地去改變這種習慣嗎?難道我們就不能永遠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嗎?


    我想自己先試一試看,果然有了神奇的效果。我現在再走過荷塘看到槐花,努力在自己的心中製造出第一次見到的幻想,我不再熟視無睹,而是盡情地欣賞。槐花也仿佛是得到了知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洋槐,似乎在喃喃自語,又對我講話。周圍的山石樹木,仿佛一下子活了起來,一片生機,融融氤氳。荷塘裏的綠水仿佛更綠了;槐樹上的白花仿佛更白了;人家籬笆裏開的紅花仿佛更紅了。風吹,鳥鳴,都洋溢著無限生氣。一切眼前的東西聯在一起,匯成了宇宙的大歡暢。


    1986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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