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所有?人都同時開始舉起?勺子?施粥。


    百姓的碗一個接著一個的遞上?去,不管碗的大小,總之一人舀上?一整勺。但也並非沒有?人吃完以後,想要換一個隊伍繼續派,再領一碗粥的。


    崔舒若遙遙瞧見些熟悉的麵孔,但她並沒有?動聲色,直到一個頭?發邋遢的壯年男子?不耐煩排那麽久,試圖把一個老人家擠出去時,崔舒若在?心裏默默催動烏鴉嘴。


    眾人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見到那個邋遢的壯年男子?手裏的碗突然就裂了?,而且竟然一個踉蹌摔倒,方才他仗著年輕有?力氣用來推倒老人的手不知怎麽就骨折了?。


    邋遢的壯年男子?抱著手疼得麵色扭曲,蹲在?地上?哀嚎。


    崔舒若揭開冪籬,跟荒涼破敗的樂東郡比起?來,崔舒若仿佛散發著猶如日月般的光輝,將目及之處都照得亮堂起?來。


    加上?舉手投足時天生的矜貴,還有?驚人心魄的美貌,她還未開口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崔舒若輕輕一笑,如盈月,如螢火,像極了?傳聞中的仙人弟子?,似乎天生就在?悲憫世人,溫和但極致疏離。


    “舉頭?三?尺有?神明,接下來,若是還有?人不按規矩領粥,欺淩老弱,皆會被神明懲罰。”她淡聲道?。


    而崔舒若身邊的甲士們則整齊劃一地大聲重複崔舒若說的話,確保能叫所有?人都聽見。果不其然,這?話一傳出去,就有?不少人偷偷站回原位,還有?人嚇得臉都白了?。


    沒有?人會懷疑崔舒若說話的真實性。


    她是仙人弟子?而,剛剛那個邋遢的壯年男人受傷得也太過詭異,確實像是被無形中的手抓住懲戒。


    百姓們低下頭?顱,嗡嗡聲不止,有?怯懦不敢說話的,有?偷偷拜崔舒若的。


    可當崔舒若掃了?一眼,淡聲道?:“安靜。”


    僅僅是這?一聲,甚至還沒等成排的甲士重複,也不知為何,偌大城門前竟真的完全?安靜了?下來。


    負責施粥的青衣小官不住的擦汗,明明是依舊寒冷的春日,可他卻滿頭?大汗,顯見是緊張極了?。他是並州過來的人,自然是知道?崔舒若的厲害,他生怕崔舒若會因此發怒。


    好?在?並沒有?,而且之後即便不用甲士們來回巡邏,也再也見不到有?人敢欺淩老弱,甚至沒人敢重新領一回。但就是崔舒若施粥的那一處,比周圍排得要長很多,尤其是抱著小孩的。


    也許是對於神明的盲目拜服,百姓們認為崔舒若既然是仙人弟子?,肯定也是有?福氣的人,說不準喝了?她施過的粥,就能百病全?消,再無災禍,後麵的一年順順利利。


    雖然崔舒若從沒有?這?麽說過,她身邊的人也沒穿過這?個消息,但架不住百姓愛聯想,而且擅長以訛傳訛。若非如此,也不至於每每到了?香火鼎盛的寺廟開素齋時,就有?許多人搶著去。


    那些人裏頭?,一多半是做著會被神仙與佛祖保佑的念頭?去的。


    這?也就苦了?崔舒若。


    她的這?具身體嬌弱,又被養在?深閨,出入動輒十幾二十幾個婢女跟隨,什麽事都不需要她親手做。如今乍然幹活,那舀粥的勺子?又大又重,她還要不停地裝進百姓的碗裏,沒過多久手就開始酸痛了?。


    可看?看?那麽多滿懷希冀的百姓,崔舒若隻好?換成左手,左右來回換了?許多次,到最後完全?是靠著意誌力才勉強堅持下來。其實手都抖得不行了?,但為了?維持住自己的威懾力,她硬是做到神情不變。


    隻撐到她自己該用午膳的時候,才換人。


    崔舒若看?了?眼自己如今的功德值,足足有?四萬多!她其實還是挺高興的,有?這?些暫時是不必擔憂性命了?,等到齊國公後麵下令大量種植棉花,並且讓百姓們受益的時候,她還能加不少功德值。


    坐進轎子?裏以後,她直接脫力了?。


    還好?擅長按摩的雀音一直候著,隻等著幫崔舒若按一按幾個穴位,減少酸痛。


    這?時候還不明顯,等到回府邸裏用午膳和晚膳的時候,才顯出來了?。她連筷子?都握不動,止不住手的酸痛,下意識抖手,總之是拿不穩筷子?了?。


    但沒事,她是郡主,奴仆環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簡直是易如反掌。婢女們不僅能幫她夾菜,還能做到崔舒若不需要多看?一眼,也能夾得符合她心意,大小也剛好?,絕不叫她吃的時候犯難。


    雖說累,但安穩人心是必須要做的。


    第二日崔舒若仍舊堅持去了?,但每回隻待一個時辰。


    許是摸清了?崔舒若施粥的規律,她驚訝的發現,自己固定施粥的那一處,竟然會有?人從天黑就開始排隊等了?,歇一晚上?,到了?第二天能排得上?她親手布的粥。


    而且這?些人大多是為了?生病或是殘疾的親人排的,也有?自己身患病症,看?著藥石無醫的。比起?旁邊施粥的隊伍,崔舒若每日所施的人,幾乎是最慘最可悲的。


    她意識到了?以後,就決心要做什麽。


    崔舒若很清楚,自己施的粥壓根沒有?能治好?病的作用,不過是一萬普普通通摻了?粟米的粥,可以裹腹,也隻能裹腹。


    真正能救人的是醫者,是藥。


    所以崔舒若開始尋思?以齊國公府的名義辦免費的醫館跟善堂。一則醫治患病的窮苦百姓,二則……收養爺娘都死在?戰亂的孤兒們。


    三?管齊下,沒有?什麽比這?些更?能收服人心的了?。


    但這?麽大的事,若是支撐一日兩日倒也罷了?,時日久了?是筆相當大的支出,還是得要齊國公同意才可。她幹脆寫了?一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到齊國公的手裏,裏頭?寫上?了?她在?樂東郡的見聞,還有?自己的見解。


    崔舒若寫完信以後,心中亦是十分感慨。


    她這?些時日抽空便翻看?曾經的樂東郡郡誌,原來這?裏明明也曾是十分繁華的。樂東郡為於五郡的交接之處,又盛產紅藍草,那是做胭脂必備的料子?,故而貿易興盛。郡誌還說,樂東郡女子?較其他州郡,要更?貌美。


    可就是這?麽一個熱鬧繁華的地方,街邊的屋簷大多破敗,有?些磚瓦都塌了?。


    至於年輕女子?,更?是如金子?一般少見,活下來的也多是麵色倉惶,看?向誰都是一臉戒備。而在?樂東郡,就連所謂的士族豪紳們,也大多不見蹤影。


    崔舒若細問之下才清楚,原來丹恒覺得士族們比一般人尊貴,家中又富庶。故而在?攻進來以後,最先遭殃的就是那些士族豪紳,貌美女子?們被劫掠一空,男子?們先是被虐殺,剩下的被當做豬羊圈養起?來,時不時趕出來取樂。


    看?著原本?身份尊貴的人淪為自己玩物,才更?能滿足心中變態的欲望。


    這?也是為什麽樂東郡打?下來以後,可以由著齊國公府的人安排,不必擔心本?地士族的緣故。


    多數死光了?。


    荒涼的長街之上?,最多的便是被丹恒族人玩弄著砍掉腿腳,或是剜了?眼睛玩樂,最後隻能滿地爬的乞丐們。


    可這?年頭?,沒幾個人家裏有?餘糧,乞丐們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等餓死了?。


    但真正叫崔舒若接受不了?的是,據接手樂東郡的官吏稱,而今整個樂東郡算上?幼兒與滿街爬的乞兒們,也不過三?千餘人。


    聽得崔舒若整個人都愣住了?,許久沒能反應過來。


    因為據樂東郡的府衙裏頭?記載,明明在?過去未被胡人侵入前,光是城裏就有?十多萬的百姓,還不算士族豪紳們的奴仆們。


    怎麽就隻剩下三?千餘人了?呢?


    怪不得每回施粥,總能看?到過那麽多熟悉的麵孔。怪不得沒什麽人鬧,因為早上?的粥發不過午膳前,其實人就差不多都施過一遍了?。


    等到午膳前歇息片刻,重新開始施粥時,其實是又一輪。


    她過去從建康回到並州的路上?,的確見過不少逃難的人,還有?不少死在?半路的,可她在?馬車裏,感受的的確確沒有?這?麽深。


    也許馮許曾經說過的話是對的。


    她以為她很清楚亂世是什麽樣的,其實不是。


    比起?路邊的死人,受苦的百姓,銳減的人數更?叫人恐慌,也更?讓她明白何謂亂世,何謂真正的殘酷。


    十多萬的百姓,被殺到隻剩下三?千餘人。


    三?千餘人啊!


    她自從聽了?官吏的稟報,便呆坐在?窗前的席子?上?,整整一個下午都沒能反應過來。


    原來民不聊生,短短的四個字,承載的是百姓的血淚,每一字都有?如千鈞重。


    日光消遺,月上?柳梢,崔舒若怔怔的看?著一道?道?燈籠被點?亮,可她仔細聽著,從下午到深夜,為何是如此寂靜呢?


    她當真聽不到任何響動,明明一堵牆之外,便是長街。


    若是在?並州,她可以聽見貨郎的叫賣聲,可以聽見孩童嬉戲的聲音,可以聽見瑣碎平凡的嘈雜聲,有?時她還會和阿姐猜測那些孩童什麽時候會被他們的阿娘捉回家。


    可這?裏,什麽都沒有?。


    崔舒若不讓人進來打?擾,心緒又不佳,便沒有?人敢進來,隻是不斷地命人在?灶上?溫著飯菜,總不能主子?好?不容易開了?胃口想吃,可做下人的卻沒準備吧?


    等到三?更?天時,崔舒若才終於打?開了?房門,她要了?一碗清粥。


    婢女們生怕她有?什麽事,可崔舒若卻麵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


    行雪小心的為她端上?一碗煮過的牛乳,詢問道?:“郡主明日可還要出去?不如在?府裏歇息一二,您這?幾日辛勞不已,若是累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國公後日就能到樂東郡,到時郡主您也不必再管那些瑣事。”


    崔舒若將牛乳一飲而盡,但卻沒有?同意行雪所言。


    “不,明日我還要去善堂,事情是我向阿耶求來的,斷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她把喝完的碗放在?案幾上?,便準備洗漱歇息。


    她不能沉浸在?悲痛的情緒裏,光感懷是沒有?用的。


    崔舒若自認為不是什麽文采出眾的大文豪,寫不出憂國憂民傳頌千古的大作,可她也有?她能做的事情。與其感懷悲傷,不如實幹救民。


    行雪她們都做好?了?崔舒若夜裏可能會睡不安穩的準備,還命人熬了?安神湯。


    但事實上?,她們的擔憂多慮了?,崔舒若一覺睡到天明,又是那個神采飛揚,無時無刻都能打?起?精神應付一切艱難險阻的衡陽郡主。


    不論多棘手的事,隻要落到她手裏,都能笑眯眯的解決。


    臨行前,崔舒若想起?之前吃過的胡餅,吩咐行雪一會兒讓人多做一些,給善堂的孩子?們送去。


    盡管心裏有?了?準備,可當崔舒若真的到了?善堂的時候,心裏還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並非他們住的破敗,如今的樂東郡別的沒有?,就是空出來的屋舍特別多。隨意尋個全?家死絕的士族府邸就能安置所有?的孩子?,說到底也才一百多個人。


    說實話,崔舒若都要懷疑三?千人的民心,安撫了?能有?什麽大用嗎?


    但轉念一想,她還是不夠有?大局觀。


    其實齊國公何嚐不知道?樂東郡的百姓被殺得都快死絕了?,但越是這?種時候,反而越要安撫,不僅僅是為了?樂東郡的百姓,更?是為了?民心。來日其他州郡的百姓們聽聞齊國公宅心仁厚,體恤百姓,而且手下的將士軍紀嚴明,對待百姓秋毫無犯。


    這?些傳出去,都能成為資本?。


    人少才好?,能用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好?的名聲。


    令崔舒若啞然的,是那些孩子?們有?不少是殘疾,而且各個都眼神防備。有?不少孩子?能明顯看?出是一夥的,而且這?種我們是一塊,他們是另一塊的小團體感覺十分明顯,看?起?來似乎還不是來了?善堂之後才形成的。


    但想想也是,若不是一群孩子?湊在?一塊,在?胡人殘虐的樂東郡,怎麽可能活得下來。


    思?及此,崔舒若心間不由得一歎,她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們用過午膳了?嗎?”


    原以為崔舒若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或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可她什麽也沒有?,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但在?亂世裏,填飽肚子?顯然相當重要,即便心中戒備,可孩子?們還是一致搖頭?。


    因為胡餅現做來不及帶過來,但崔舒若昨日就命人蒸了?不少點?心。她的手舉起?輕輕一拍,就有?婢女們提著食盒上?來,十幾個婢女魚貫而入,將食盒的蓋子?打?開。


    頃刻間,屬於糕點?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這?些都是臨行前從灶上?端出來的,還熱著呢,散發起?香味也厲害,勾得不少孩子?饞蟲都起?來了?。他們這?幾年就沒吃過好?東西,連頓飽飯都難,肚子?裏沒食,吃什麽都會覺得香。


    但不知為何,盡管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嚕聲,但始終沒有?人主動上?前拿起?來吃。


    崔舒若想起?他們防備的眼神,自己從離得最近的碟子?裏拿起?了?一塊單籠金乳酥,裏頭?有?餡,吃起?來是奶黃包的味。


    她一咬開,香味愈發濃鬱。


    許是解除了?孩子?們的防備心,先是幾個看?起?來十二三?歲年紀大的拿了?,其他的孩子?猶如得到首肯,立刻拿起?離自己最近的,狼吞虎咽吃起?來。


    吃了?崔舒若帶來的東西,孩子?們似乎就和崔舒若親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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