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的眨眼,不自覺的捏緊了攥著林沉玉的衣袖。


    真的有人來救他了嗎?


    “剛剛問你話不回我?嗯?”


    撲通一聲,他被人輕輕丟到水缸裏麵,冰冷的水讓顧盼生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朦朧著一雙鳳眼,看向眼前人。


    林沉玉有些生氣,叉著腰,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她的人著實狼狽,臉蛋被熏的紅彤彤的,鬢邊本來如碎墨蘭花般飄逸的碎發被燒焦了幾縷,歪歪扭扭的掛在那裏如絲瓜藤,她雪白的衣裳被弄的東一個洞西一道灰,再也沒有了少年俠客的從容。


    她有些氣惱。


    她下金陵就帶了兩套換洗的白衣裳,一套前兒抱顧盼生回來沾了許多血,她為了毀屍滅跡給燒了,今天一套又為了救顧盼生,弄的破破爛爛的了。


    撿個小孩,怎麽就這麽廢衣裳呢?


    是小公主也不行!這一襲白衣可是她的標誌,沒了白衣她行走江湖都不習慣了,真討厭這小孩。


    她正要發火,下一秒,就看見顧盼生怔怔的看著她,眼神空洞又深沉,仿佛恍如隔世一般。


    “你沒事吧?沒燒壞腦袋吧?”林沉玉很擔心他。


    顧盼生怔怔的,忽然落下淚來,他粉雕細琢的臉蛋,即使哭也哭的好看,如梨花帶雨。淚啪嗒啪嗒的滴落水缸裏麵,他顫巍巍的伸出手,用盡全力力氣一般,抱住了林沉玉。


    第6章


    一場火災總算結束了。


    收拾完狼狽的自己,林沉玉這才發現,曙光已至,她忽的想起來慕南陵來,這頭安撫顧盼生換了衣裳重新睡下,那頭她便匆匆返回到慕南陵的寢殿。


    她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問他。


    清風吹拂幕簾,綬帶飄揚,撲至林沉玉麵上,被她隨意撥開。


    她繞過屏風,看向慕南陵。


    暮南陵還睡的香甜,整個身子包裹在被子裏麵,看的出來他是右側臥躺,這是富貴閑人們都喜愛的吉祥臥的姿勢。


    林沉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自幼習武,對於聲音格外敏銳些,一個人睡覺的時候再安靜也有呼吸之音,她走的時候注意了一下慕南陵,他尚且有鼾聲,怎麽現在會如此寂靜呢?


    她大著膽子走到慕南陵榻前,將手探到慕南陵鼻子下。


    再無鼻息。


    林沉玉整個人呆住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退了兩步迅速出門,喚出綠珠:


    “你家王爺薨了!速去衙門報案!”


    *


    一日之間,金陵王妃與金陵王夫婦相繼斃命,雙雙死於源自京城的禁藥安樂香,這一消息迅速轟動了整個金陵。


    若說那金陵王慕南陵,雖然是個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平日他倒也知足的很,行的都是曲水流觴,插花拜月的雅事,和夫人蕭緋玉兩個人更是感情如膠似漆,鶼鰈情深。在金陵也頗有聲望,都是金陵人民有目共睹的。


    這一對閑雲野鶴般的夫妻,實在不像是有仇家的樣子。


    但說起來那在場的嫌犯,來頭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乃是那位少年成名的海外侯林沉玉,雖貴為王公,卻與她那些個同齡的膏粱年少不同,她酷愛遊俠走馬,浪跡四方,誌學之年未至,便以一身白衣一柄寶劍,闖蕩出了林玉郎的名聲。路見不平,行俠仗義,頗有俠義之風。


    真正讓他聲名鵲起的,還是去年那一場盛大的華山論劍,以一己之力單挑了五大門派的數十餘高手,最終是奪得魁首,冠封武林。本來她按照規矩,是要成為這一年的武林盟主的,她實在是疲懶的很,擺擺手把盟主送給了第二名惜敗於她手下的劍客,騎白馬抱著青鋒劍,風儀落落,背著斜陽,下山去也。


    人人都道她輕狂兒,一蕭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更兼她麵容冷冽,眉宇含笑間卻自有一段風流韻致,多少江湖兒女並京城少女,對他一見鍾情,哭鬧著非他不嫁。據說他當年策馬入京城,於三朝門下回眸一笑,惹得樓上的公主也為之留情,在皇上麵前哭訴要他進宮來尚公主,可惜聖上斥罵了公主一頓,未曾應答,那些都是軼事了。


    就是這樣一位舉世無雙的少年,居然被卷入金陵王夫婦雙死的案件,這實在是天下的大奇聞。整個金陵都沸騰開來,街上無不在談論這撲朔迷離的案件。


    *


    “林侯爺,府尹請您過府一敘。”


    林沉玉看著匆匆趕來衙役,歎了口氣,她就知道麻煩來了。


    蕭緋玉的死她倒好說,有綠珠給她做不在場的證據,可昨天夜裏金陵王府就三個人在,她又住在慕南陵房間裏麵,慕南陵一走,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凶手委實的大膽,心狠手辣。挑的時機真是好啊。


    她擰著眉,有些煩躁,看見衙役們誠惶誠恐的表情,歎了口氣,語氣溫和些:


    “你們稍等,煩你們在旁邊侯著,我寫罷王爺王妃的往生牌位,便與你們去衙門。”


    兩個衙役沒有想到侯爺這麽好說話,趕緊點頭在旁邊等候著。


    *


    今日的金陵王府倒是安靜不少,夫妻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棺槨雙雙,並肩列在了高堂,也算得是鴛鴦頭白齊赴幽冥。


    蕭緋玉生前信佛,林沉玉便從棲霞寺請來了高僧在前院擺了個靈堂,開設往生法會,高僧慈眉善目,焚香禮拜,敲魚引磬,帶領著僧眾念誦起來了《金剛經》。


    香煙嫋嫋,林沉玉擒著衣袖,研墨運腕,在牌位上,提筆金黃色的接引牌位上,寫下了兩人的名字。


    顧盼生乖巧的在旁邊看著她寫字。


    林沉玉的字著實好看,不是尋常人寫的顏柳筆鋒,而是獨具一格的風格。點點如桃,撇撇如刀,飽滿處如珍珠琥珀,鋒利處又如竹葉鋼刀,起筆時運籌帷幄,落款時蜿蜒一頓,極具纏綿。


    好似公孫舞劍,儀態款款,劍氣如霜。


    寫罷了牌位,她交與大師,又囑咐顧盼生,待在房間裏麵不要出門,便跟著獄卒離開了。


    *


    “地牢?”


    到了金陵府,林沉玉未見官爺,反倒先被領入了牢房。金陵城不大,地牢倒是建的牢固,就在衙門後麵挨著,門口種著幾排半死不活的鬆木,枯枝壞朽,自入口打開一條縫,沒看見什麽光,血腥惡臭味倒是撲鼻先來,林沉玉被領了進去,進去後下了台階,便是窄窄的通道,牢房如蜂房般隔成了好多排,緝押著許多犯人,幾乎看不見空位置,時不時能聽見前後傳來淒慘的□□聲。


    白日無光,地牢裏興著篝火,映著黑漆牆上那陳年的斑駁血漬,雖是火源卻不叫人覺得溫暖,反叫人覺得毛骨悚然。


    “你們金陵的青天大老爺倒是與眾不同,把人押來府裏,第一件事不是審訊,而是蹲大牢。”


    林沉玉覺得有些奇怪,不肯再往前走了。她到什麽地方去,但凡亮了身份,哪個地方官不是恭恭敬敬的款待著?到了金陵卻是個例外,非但不審案子,反而給她個下馬威,這是什麽道理?


    旁邊的衙役趕緊上前,佝著身子向她解釋:


    “侯爺,您千萬不要生氣,本來是要帶您去問話的,奈何府尹忽然有了急事,來不及招待您。隻能讓小的先帶您來這兒,這都是慣例,在金陵無論有罪無罪,嫌犯都得先待在這裏,您若是不習慣,我給您買些酒水牛肉來墊墊肚子如何?”


    這兩個衙役一路上都戰戰兢兢的,生怕得罪了她。請她進地牢時候,更是誠惶誠恐:“這間屋子我們收拾過了,換了新的稻草被褥,您請進。”


    林沉玉嗤笑一聲,看來金陵的地方官倒有些意思。


    她雖然不滿,也不好去為難衙役們,都是奉命辦事罷了,她看向那兩個送她來的衙役,溫和笑道:


    “無事,既叫是這兒的規矩,我便遵守,不會叫你們為難。”


    她盤腿坐在稻草上,地牢陰濕,可她神色自得怡然,恍惚如坐山林之間一般瀟灑。


    兩位衙役感激涕零:


    “您能理解便好,您能理解便好!”


    “不舒服喊我們給您捶背!您喝酒嗎?我們這裏有些濁酒,給您熱一壺來可好?”


    “不必,你們自己下去買酒菜吃喝便是。”


    林沉玉微微抬手,一道銀光劃過,兩個衙役躲閃不及被什麽東西砸到,摸索到手發現是塊銀錠子,忙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他們走後,林沉玉深深的朝側麵看了一眼,有人身體一僵,默默退了出去。


    *


    金陵府的書房內,龍涎香煙嫋嫋升起,府尹正拿著玉煙杆,他斜斜的坐在美人榻上,吞雲吐霧,與主簿談著這起案子。


    他約摸四五十歲,臉上有常年抽煙的青黑氣息,眼窩深陷,眼底黃濁,顯然是常年沉迷酒色。主簿恭恭敬敬的站在旁邊,等他一杆煙抽盡了,又給他續上一勺。


    “聽你的話,先把那侯爺關到牢房裏麵觀察,她表現如何?”


    “神色自得,怡然的很。這學武的人果然邪門,我站那兒一絲動靜都沒,他看都看不見我,卻能被他發現,真是邪門至極。”


    府尹別開煙嘴,幽幽開口:


    “雖然我凡事都聽你的,但為什麽不叫我見林沉玉,反而是關起來?到底為什麽,你還得給我說出來個子醜寅卯來。”


    他眉頭微皺:“需知道,這年頭官可不好當,這麽大個事情在我金陵境內發生了,若處理不妥當,我這項上人頭可都不好使了。其實,死了個金陵王也就算,和宮裏那位隔了八輩的閑散王爺,在我眼裏,橫豎就是個擺設,麻煩就麻煩在,王妃走了。”


    蕭大人平素最疼愛這麽一個妹妹,把妹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現在妹妹死的莫名其妙,隻怕她降罪下來,自己的烏紗帽都要不保了!


    主簿附耳道:“既然已經得罪了蕭大人,我們何不戴罪立功,狠一點,來一手借花獻佛,替蕭大人除去心腹大患,說不定她老人家一高興,我們還能往上升呢。”


    “此話怎講?”


    主簿低語:


    “我去年在京城時,聽到了一則秘辛,那蕭大人,和林侯爺有不共戴天之仇,兩人交惡已久!”


    府尹瞪大了眼:“真的假的?那侯爺不是與王妃是好友嗎?”


    “一碼歸一碼,也許就是看著王妃麵子,一直沒有殺林沉玉呢。有一次是我親眼看見的,那蕭大人的官轎遇到了林侯爺的馬車,她掀開轎簾,命林侯爺讓道,林侯爺一言不發,一馬鞭子就抽蕭大人臉上了,蕭大人臉上就掛了彩!兩邊鬧了起來!”


    府尹目瞪口呆。


    主簿笑的得意:“大人您千萬信我,在京城,蕭大人與林沉玉積怨已久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尋常平日一個在京,一個在野。倒也相安無事,加上蕭王妃的關係在,蕭大人也不好對付他。如今他落到我們手裏…何不妨順水推舟,借她的人頭獻佛呢?”


    “一來,我們可以順利結案;二來,可以賣蕭大人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又一杆煙空了,煙氣漸漸散開。府尹迷朦的眼清明起來,眯著眼,對著美人榻的邊緣敲了敲那煙杆,煙灰窸窣掉落在腳踏邊的小痰盂裏,他下定了決心:


    “自古富貴險中求,就安排你去辦吧,手腳幹淨些。定了罪結了案,趕緊殺了他,我馬上修書一封,呈送給蕭大人。順便把新進的一套水色翡翠,一起進獻給她老人家。”


    府尹麵露微笑,似乎已經看見了自己光明的前程,他笑著拿煙杆敲了敲主簿的腦袋:


    “到那時,我必然提點提點你的功勞。”


    第7章


    連著七八日沒有好好睡覺了。


    先是為了照顧顧盼生,惦記著醫囑,怕他身上腐爛生蟲,要一日換三四遍藥膏,晚間的林沉玉都隻敢靠著牆眯一兩個時辰,不敢睡多。


    昨日好不容易來到金陵王府,本來以為可以美美睡一覺,晚上又給慕南陵守夜,也不敢多睡。如今地牢陰暗潮濕,林沉玉呼吸間都聞得見附近的血腥味,連日勞累,她覺得有些作嘔,更睡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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