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嘔的很徹底,恨不得把胃裏東西嘔空,咳的撕心?裂肺,眼角都有淚光。


    “師父!”


    他?關?了門,把喧鬧隔在外麵,輕輕拍動她?後背,把她?攙扶到床邊坐下。


    等她?平息下來後,遞過水給?她?漱了口,用手帕幫林沉玉擦了嘴巴。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指險些碰到林沉玉的肌膚。


    他?鮮少有靠近林沉玉的機會,這樣的近距離。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態。


    他?垂眸看著林沉玉,她?白皙的麵容上罕見的泛出疲倦之色,她?睫毛低垂,半眯著眼,眼眶周圈有淡淡的紅。


    看著她?微紅的眼,顧盼生忽的想起來長信宮裏那株垂絲海棠來,日影斜飛,春雨朦朧裏,花兒被無聲打落。就在那日裏太妃沒了,他?被趕出殿去,一個人蹲在院落裏,撿起來地麵上的海棠花,穠纖的花瓣經?了雨,沁痕猶有淚胭脂。


    他?不知道為何,從來不會正眼看花花草草的他?,鬼使神差的,撿起來了那落花。


    他?恍惚間想起來了那落花,不知道為何,也許是海棠花的顏色,和此刻的師父眼角的緋紅色很像,他?心?裏莫名有些觸動。


    彼時他?尚不知心?動,隻知道海棠花濃。


    *


    平靜下來後,顧盼生開口:


    “師父好像很討厭吃肉。”


    林沉玉已經?緩了過去,有些疲憊的笑道:“倒也不是討厭,隻是難以?下咽罷了。”


    “有什麽緣由嗎?”


    他?蹲下來,趴在床邊,撐著下巴抬頭看林沉玉,一副好奇的模樣。


    林沉玉笑著摸摸他?柔軟發頂:“都是些陳年舊事罷了,說與?你聽怕是嚇到你。”


    “我?不怕的。”


    林沉玉思索了半晌,還是沒有將真相告訴他?。


    有些事情,說出來一次,心?就會再疼一分。雖則不說,那些個記憶卻拚命的從腦海裏湧現出來,好似浪潮撲麵,叫她?猝不及防隻能被淹沒。


    閉眼時,她?的思緒又紛飛回了兩?年前。


    第27章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她依稀記得是她的誕辰,和哥哥還有蕭家兄妹在江南玩耍,江南實在是美的出塵脫俗, 白牆黛瓦, 紅楓烏桕,石板水橋,每一樣都叫她神馳心往。那日夜裏,他們四人泛舟河上,沿著汩汨流動車溪共飲著清酒。


    船尾的白發老艄公披著?蓑衣, 不言不語,安靜如?水, 小火泥爐正煮著?新收的嫩花生?, 微微火光照見岸上依依的垂柳, 河上的落葉並落花。


    她不日前才蒙帝王召見,招侍宮中陪駕三月有餘, 那殘虐的帝王,視人如?草芥,唯獨對她青眼有加, 宴會朝堂無不令她旁坐。


    時?年十四,已經陪宴中宮, 侍駕帝王。正是少年意氣風華無雙的時候。放眼南朝,這個?年紀, 無有風華絕代勝她之人。


    她厭了京城的繁華迷眼, 婉拒了帝王的再三挽留,辭別京中好友, 帶著?哥哥並蕭家姐妹一路南下,邀月夜飲, 乘船賞花。


    那日她來了興致,飲了不少酒,幾個?人圍爐而坐,喝著?清茶淡酒,月色入河,又被船悠悠蕩破,柳色疏影裏,四個?少年圍坐舟中,不著?邊際的談著?未來。


    “以?後大家有什?麽打算麽?”


    她哥哥林浮光生?的高大而冷峻,不喜言辭。隻端坐在角落中,環著?雙臂抱著?林沉玉的腰間佩劍,肩膀掛著?林沉玉買的兔子花燈,腰間捆著?林沉玉在古玩閣盤的紫金鞭,他也不飲酒也不品茶,隻敷衍了兩句:


    “惟願歲歲年年,父母常康健,兄弟常相見。”


    林沉玉晃著?雕花木杯,杯中月也隨著?搖晃,她一口飲了杯中酒,斜眼看他笑?道:“哥哥永遠是這句話,連個?新意也沒。”


    林浮光不再說話,隻是抱緊了懷裏劍。


    蕭緋玉半跪在舟內,露出小巧的繡花鞋,她笑?的甜,聲音也甜,一雙眼直黏在林沉玉的身上:


    “二哥哥以?後要做什?麽呢?聖上那麽喜歡你,行也念著?你,坐也念著?你,上朝也帶著?你,皇恩浩蕩,想必二哥哥以?後也是前途無量的,我?猜二哥哥以?後定是青霄直上,日轉千階。到時?候在京城當了大官,掇青拾紫,可別忘了捎帶上妹妹去京城享福呀。”


    說罷,又拉著?蕭匪石撒嬌,眨著?亮晶晶的眼兒:“隻可惜姐姐素來是個?愛清幽不喜熱鬧的,隻喜歡鄉野農趣,不愛這些個?繁華景象,不然二哥哥一定也把你捎去。姐姐你說是吧。”


    蕭匪石屈膝而坐,抱著?膝蓋,低眉順眼,隻是輕輕點了頭。


    林沉玉單手把玩著?玉蕭,玉簫上垂著?的穗兒甩到她手心,被她反手一握,拿著?玉蕭打蕭緋玉的手,笑?罵:


    “真真是個?財迷心竅的!這麽想把你哥哥我?送進京城那個?火坑裏?我?在宮裏三個?月,每日天未亮就要起,陪著?批奏折批到深夜,睡不夠吃不暖的。與其過?那種錦繡腐囊日子,我?倒是願意和匪石一般,尋一鄉野,過?著?清幽的日子。”


    蕭緋玉嘟著?嘴哼:“你們兩個?,什?麽時?候串通好了?”


    她提溜著?杏眼:“我?和你們可不一樣,二哥哥是個?沒出息的,我?卻與二哥哥相反,我?偏要往富貴地方走,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我?福大命大,命裏疊著?富貴呢!鄉野農舍哪裏消受得了我??我?以?後是要做一品夫人的。”


    說罷她笑?眯眯趴在蕭匪石的懷裏:“姐姐你說是不是?”


    蕭匪石低著?眉,柔夷輕撫她青絲,聲音輕細:“是。”


    末了,她認真的看著?妹妹笑?顏,補了一句:


    “妹妹一定能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


    這夜本該和往常一樣,是個?稀疏平常的夜晚,林沉玉喝了幾杯就醉了,蕭匪石扶著?她下了小舟,進了屋裏,將她放在床上。


    “喝點醒酒湯吧。”蕭匪石輕聲道。


    “不要。”林沉玉酒醉了,難得的撒嬌。


    蕭匪石嘴角彎彎,攙著?她起來,拿著?被子替她墊在身後,坐在床邊,一勺一勺的喂她喝下碗裏的湯藥。


    林沉玉覷著?醉眼看她:“上次議的親,你怎麽突然反悔了?我?觀察他人品德行還算不錯,你們……本來也看對眼了啊……哇。”


    她喝酒喝多了,吐了出來,被蕭匪石用帕子接住了,她笑?裏帶著?些無奈:“緣分未到,我?還有事未了,耽擱了人家到不好。”


    “什?麽事?我?……我?的頭怎麽這麽暈啊……”


    林沉玉強撐著?身子看她,卻覺得一陣眩暈,喘著?氣靠在床頭,想攥住什?麽穩穩身子,蕭匪石卻猛然起身,她清秀出塵的臉上隱隱有淚光,在她耳邊低聲道了一句:“抱歉。”


    “你道歉做什?麽?”


    林沉玉強撐著?眼皮,蕭匪石卻推開門走了,哢噠一聲,鎖上門去。


    她隻感覺渾身失了力?氣,頭越來越暈,門外隱隱有霞光……不,是漫天火光!


    “林沉玉!怎麽回事!你門外堆了柴火!澆了油!她們兩個?呢!”


    “林沉玉!出來!”


    “林沉玉!說話!”


    哥哥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喘著?氣看火苗破窗而入一點點蠶食著?屋裏,從?木架到桌椅到房梁,火舌竄滿了屋子!屋裏都是木頭做的家具——這屋子是蕭匪石為她挑的!那醒酒湯也絕非什?麽醒酒湯!而是要了她力?氣的軟骨散!


    蕭匪石要殺了她!


    這個?念頭如?雷般炸響在她心頭,她眼前是火光,心裏是火,她不明白為什?麽!


    “出來!”


    林浮光破窗而入,看見了林沉玉,一把抱住妹妹就跑,可房子已經燒的搖搖欲墜了,就在他背著?林沉玉要爬窗出去的時?候,燃燒著?的房梁忽然塌了下來。


    “跑!”


    林浮光一把將林沉玉扔了出去,林沉玉艱難的爬起來,隻聽見一陣轟鳴,她哥哥壓倒在了房梁下麵……


    可那那房梁乃是合抱大樹做成的,木頭又燙,林沉玉根本挪不動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房梁壓在他身上,火苗竄過?來吞噬著?他……


    林浮光隻是睜著?眼,眼裏有血絲:“你快跑!”


    *


    林沉玉割破了手臂,疼痛抵著?她,逼著?她一步步的走出去,找人求援。


    她們住的地方本就是蕭匪石一手安排的,在荒郊野村,極為不便?,等?她找回來人救出來哥哥的時?候,他的後背已經被活生?生?的壓在火下炙烤,燒焦了一大片。他俊美的臉,有一半被燒毀,後背一大塊已經燒熟了……


    林沉玉淚流滿麵的跪在地上,看著?他們割下哥哥燒水的皮肉,那氣息,她欲嘔又止,從?此之後,再難食肉。


    特別是炙烤的肉。


    “蕭匪石!”


    林沉玉喘著?氣,強撐著?自己的身子一步步走出宅門,她眼眶全紅,血絲猙獰。


    此時?尚未黎明,她看見遠處小小的一彎橋架在河道上,水靜汨汨的流著?,才亮的天光照的那水一層霧一層明,一層黯。水坑裏倒影著?西邊月的殘影。雨後石板被洗刷的透亮,夜的涼氣和花香纏綿到青石板的橋上,縈繞在蕭匪石的裙邊。


    這裏火光衝天,她獨自一人立在橋上,看著?火光如?欣賞煙霞,不知道看了多久。


    蕭匪石臉上無什?麽表情,眼裏卻無比的明亮。看見林沉玉出來,她似乎笑?了笑?,頗有些驚喜。


    她朝林沉玉揮揮手,似乎在做著?尋常的道別。轉而獨自一人上了來時?的舟,離去了。林沉玉喘著?氣瞪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裏隻有恨!


    “發生?什?麽事了!姐姐!你去哪裏!侯爺小侯爺!”


    林沉玉因?為體力?不支流血過?多,暈死了過?去。


    倒下前的最後一瞬,她在想。


    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


    林沉玉隻是坐在窗邊,單手扶著?窗,看向?窗外,夜晚粼粼的波光湧動在她眼裏,她眼裏也有波光流動,似乎是淚光,卻又隱藏著?仇恨的火。她的眼裏是那樣的絕望,又是那樣的悲涼。


    顧盼生?的心好似被人一下子攥住了。


    即使霽月風光如?林沉玉,也會有為人不知的慘痛過?往嗎?


    過?了良久,林沉玉才恢複過?來,她眼裏的淚已經幹了,眼眶更紅,清澈的眼裏浮現?出一股難解的恨意來,平時?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鮮少這樣直接的表露真跡:


    “往事不必再提,你隻消記得,我?林沉玉這輩子唯有一個?不死不休的仇敵。”


    “是誰?”


    “你應該認得,說不定還和她打過?照麵。她就是京城隻手遮天大名鼎鼎的女宦相,當朝奸佞,蕭匪石。”


    顧盼生?猛然抬頭。


    *


    這場火,是讓林沉玉和蕭匪石決裂的根源。


    那年她十四歲,她十六歲。


    是她兒時?將蕭家姐妹救出來的!一同長大,即使沒有救命之恩,更九州也對她們有養育之恩!後來從?澹台無華告訴她,蕭匪石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投靠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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