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害怕,怕那欄杆護不住她。


    “貴客要來了,督公還?是鬆手吧,我沒那麽弱不禁風,掉不下去。”林沉玉冷眼看她。


    春雪給她打扮的極為嬌妍,不得不說她的骨相生的極好,做俠客時?自成一派風流;用胭脂水粉打扮起來,又是另一番鮮豔妖嬈。


    偏生她那雙眼清冷冷的,眼裏沒有一絲情意,隻叫人又愛她,又恨她。


    蕭匪石一言不發,隻盯著她看。


    忽然聽?見身後有盔甲擺動?的錚錚聲響,有青年粗獷的笑聲傳來:“喲,督公好情趣,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林沉玉聽?見聲音渾身一顫,猛的從蕭匪石懷中掙紮出來,抬頭?看來人。


    是柯盡忠!行都司的小將軍!她的好友!她才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幫助海東青的父母平反。本想有空就去拜訪他,奈何造化弄人,她現在已經“死”了。


    不知道柯盡忠知不知道。


    “瓊娘,你失態了。”


    蕭匪石席地而坐,漠然的瞥了一眼林沉玉。


    柯盡忠看見林沉玉,也愣住了,恍惚的盯著她看了一會?,意識到自己的冒犯後爽朗一笑:“恕在下冒昧了,夫人眉眼,似我一位故人,因此看的有些久了,還?望督公莫要怪罪。”


    林沉玉想開口喚他。


    冷不防被蕭匪石死死掐住胳膊,她聲音帶著冷意:“注意身份!想想看你的哥哥。”


    林沉玉氣餒了,垂眸不去看這人。


    蕭匪石警告完了林沉玉,聲音一慢,恢複了那不死不活的冰冷模樣:


    “既是眼熟就是有緣,小將軍請坐。”


    柯盡忠坐下,盔甲未摘,手擺在刀上,很?顯然他在防備蕭匪石。


    “瓊娘,敬柯小將軍一杯酒吧!”蕭匪石瞥一眼身邊人。


    林沉玉渾渾噩噩的起身,端起酒盞給柯盡忠斟酒,柯盡忠愣愣的看著她,林沉玉斟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將軍共飲。”


    她害怕,蕭匪石會?在酒裏下毒。


    林沉玉仰頭?,一飲而盡,這酒有些烈,辛辣入喉,滾燙惹淚,但應該是沒有毒的。


    她安心了。


    柯盡忠忽然笑了,他僵硬的身子緩和了一些,取下頭?上盔甲,麵容有些放鬆:


    “督公夫人好酒量,這一點還?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似!”


    蕭匪石抬眸,語氣平淡:“小將軍故人是誰?能讓小將軍引為知己,必然不是我家姬妾這般的等?閑之輩。”


    柯盡忠麵露惆悵:


    “說起來督公應該認識,就是林沉玉林小侯爺,我才接到她的信,還?她的人情,給一對海盜兄弟平反,才料理完那件事,正?準備去延平看她呢,沒想到半路上聽?見她葬身火海的消息,真是天妒英才。沒辦法,這才又折來了晉安拜見督公大人。”


    林沉玉就這樣看著他,心裏發苦,麵上隱隱露出哀傷之色。


    多年好友,縱然相對不相識,這滋味並不好受。


    柯盡忠看著林沉玉,隻覺得心裏親切的很?,繼而笑道:


    “算了,言多必失,盡忠冒犯了夫人,讓下官自罰一杯吧!”


    柯盡忠正?要飲了杯中酒,副將警惕的碰碰他胳膊:“小將軍,小心酒水。”


    柯盡忠一愣,他看著林沉玉,對著副將擺擺手:“夫人都飲了,我豈能畏畏縮縮?”


    說罷,他一飲而盡了杯中酒——林沉玉親自倒給他的那杯。


    蕭匪石靜靜的看著兩個人飲酒的場景,瞳仁依舊是那黝黑深邃模樣。


    忽然,柯盡忠捂住了嘴,難以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酒有問?題,你……你這毒婦!”


    他的麵容扭曲了下去,還?來不及痛苦哀嚎,就倒下了。


    事發突然,副將一把掏出了刀來,對準蕭匪石,可?他還?沒站穩,房梁外的錦衣衛殺手已然鬼魅般落下,手起刀落,鮮血濺在錦繡屏風上。


    蕭匪石在旁邊坐著一言不發,麵容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似乎這一切的暴動?都入不了她的眼,她隻將手臂立在撐在案上,托著腮看林沉玉。


    她修長白皙手裏拈著白玉杯,也不斟酒,也不飲酒,就這樣用指尖拈著,搖搖晃晃。


    *


    林沉玉還?保持著敬酒的姿勢,她僵在了當場,隻感覺自己手中酒杯有千斤的重?量。嘴裏的酒氣也變得苦澀起來,她哪裏還?不明白蕭匪石為什麽要帶她來。


    她要利用柯盡忠對自己的親切,麻痹他,用一杯親切的酒,溫柔的要了他的命。


    何其殘忍!何其狠毒!


    這場景詭異又淒美,八角樓閣四周圍著美人屏風,風鈴陣陣悅兒動?聽?,桌前酒宴擺滿了山珍海味。


    而此時?窗外傳來震天撼地的呐喊聲,應該是蕭匪石的人和柯盡忠的人交了火。刀光劍影,殺伐之聲四起,可?以預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慘烈之戰。


    侍女們上著山珍海味菜,屋內燃著清雅檀香,而外麵是廝殺怒吼,是咆哮震天,是血流成河。


    “閹黨蕭匪石!禍國殃民!殘害忠良!兄弟們殺上去!將那廝千刀萬剮了!不能叫將軍的血白流!”柯盡忠的部下殊死掙紮,發出怒吼。


    “保護督公!柯盡忠手下叛黨,殺無赦!”隱約聽?見燕洄的聲音,冷靜如雪,充斥著殺意。


    殺……


    林沉玉呆呆的跪坐在柯盡忠屍體前,她本就大病未愈,眼見昔日好友死在麵前,唇上血色全無,額間的梅花妝也黯淡了下去,整個人好似枯萎的花。


    人的耳朵是和思想貫通的,聽?見林間風聲便想到明月,聽?見笙簫之音便能想到閣中美人。可?如今她的耳裏唯有殺聲滔天,眼裏浮現的唯有暗紅血光,殘肢斷骸……


    她又想起來了延平旱澇,想起來了目光麻木等?死著的十幾?萬災民;她想起來了她少?時?跟著爹娘走?過?的邊境,玉龍雪山下清冽的月光照見滿山的屍骸;她想起來少?年時?誤入西寧衛的將軍塚上,黃昏裏漫山遍野的無名墳頭?垂下肅穆陰影,鋪天蓋地朝自己湧來……


    她想起來世間的種種,不過?生殺二字。


    人亦有限,殺業無邊。


    打殺的聲音弱了下去,想是一方勝利,一方敗去。隨著最後一聲撕心肺裂的“奸佞閹宦!不得好死!”的怒吼,和刀劍入肉的悶聲,一切歸於平靜。


    蕭匪石贏了。


    輕飄飄的一個贏字,是踏著多少?鮮血換來的。


    “瓊娘,過?來。”


    蕭匪石的聲音忽然響起,她朝林沉玉勾勾手。


    林沉玉抬起那清冷的眼,眼裏血絲布滿,她直直的看向蕭匪石。


    她眼裏有怨,有恨,更多的是迷茫:


    “蕭匪石,你究竟要多少?人死,才肯收手?”


    她遠離朝廷,不想去摻和朝堂上的勾心鬥角,軍權交替的爾虞我詐。她隻是想帶著她的劍,帶著她的徒弟,遠離塵囂行走?江湖。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遇到了人世間的漏縫,她就輕輕的縫縫補補,再拍拍手離開。


    她隻是想在江湖這個日月壺裏,偏安一隅,度過?平靜的一生。


    可?蕭匪石一拳打碎了這個日月壺,把她拽了出去,逼著她去看這血淋淋千瘡百孔的人間,讓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延平十幾?萬的災民被蕭匪石當成棄子,她救了下來。


    可?這次戰爭呢?可?以後無盡的屠戮呢?


    林沉玉紅著眼眶,往下看去。府外一地的屍首,看不見邊際,空氣中傳來血腥的硝煙氣息。


    她悄然握起柯盡忠腰間的寶劍,摩挲著劍鋒,她咳嗽一聲,忽然為自己感到悲哀。她如今連力氣都散去,連拿劍都覺得有些吃力了。這人世間還?有什麽是屬於她的呢?還?有什麽是她能保護的呢?


    貪官惡霸,奸宦橫行,天災人禍,無盡殺伐……她終於理解了佛經的那句話,這人世間沒有一點樂,皆是刀口舐蜜。


    攤開來看,眾生皆苦。


    “蕭匪石,你恨我嗎?”


    “恨。”蕭匪石幾?乎是立刻回答。


    “若我死了,你會?好受些嗎?”林沉玉抬起清淩淩的眸子,這是她第?一次當著蕭匪石的麵流淚,眼裏蓄滿淚水,卻沒有一絲懦弱,目光決絕的看向蕭匪石。


    她單手揮著劍,忽的拔劍架在自己的肩上。


    黑夜籠在她的肩膀上,月光被烏雲遮蔽。


    她來時?的路已被人斬斷,未來的道她看不見光芒。


    她深深的看了蕭匪石一眼:


    “雖不知道你為什麽恨我,可?若是我的死能叫你欣慰,能止住你的殺意,哪怕一瞬。那就謹以此劍,終我性命。”


    第65章


    當——


    她的劍無力落地, 林沉玉扶著額頭,那種感覺又來了,渾身無力, 額頭發燙, 喘不上來氣。


    蕭匪石奪下劍,她捏緊酒杯,一步步逼近林沉玉,黝黑的瞳仁裏第一次有了這麽強烈的情緒波動,似醞釀著多年的愛恨, 濃烈的叫人害怕:


    “林沉玉,你憑什麽死的這麽輕巧?你還在沉浸在濟世救人的美夢裏嗎?你覺得你偉大嗎?了不起嗎?你很清高嗎?”


    她一劍挑起柯盡忠死不瞑目的頭顱:


    “你以為他是好人嗎?柯盡忠, 擁兵三萬於東南, 離自?立為王隻有一步之遙!他一造反, 塗炭的是整個東南。你救的十幾萬人,還不夠他馬蹄去踏的!就因為他現?在死了, 所以你就覺得他死的忠烈,活的清高無辜了嗎?”


    林沉玉呼吸一滯,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又看著柯盡忠慘死的麵容, 她腦袋一片蒼白。


    蕭匪石居高臨下的看著林沉玉:


    “我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不恨我的人。我也知道, 我為什麽招人恨。自?我成為掌印來已有數年,天下大權盡在我手, 天下生靈殺伐由?我。多少人和我勾心鬥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他們都死了,唯有我活下來了。”


    “權謀道上, 死者為英桀,生者為奸佞!本督寧為奸佞, 不做良臣!”


    她聲音鏗鏘有力,一把?擲卻了手中?劍,捅過柯盡忠的衣袖,插在地麵。


    燕洄隔著屏風緩步走來,他衣襟上衣擺上濺著深重血痕,腰間玉帶幾乎是血洗過一般,他麵色肅殺,臉上再沒有了尋常淺笑時露出的梨渦和虎牙。


    他似乎受了傷,捂住胳膊,手掌滲了一手的黏腥液體。單手拎著繡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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