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燕洄對於蕭匪石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 對?他的?印象也是。


    初遇時他已是欽差使,麵沉眼邃,嚴苛無情;大家在背後議論他為閹宦, 在他人?前卻卑躬屈膝。他便知蕭匪石是個矛盾的?人?。


    他又尊貴, 又卑劣。


    後來?在宮裏,燕洄才知,他身上的矛盾遠不止此。


    嬪妃遇害,帝王震怒,斥責蕭匪石管禁不嚴, 二十道銅鞭,將他打的?皮開?肉綻。


    正是三月, 蕭匪石養病, 每日居家便隻著輕袍, 單薄裏略帶少女的?溫婉,他來?尋蕭匪石, 隔著修竹瞥見他,許是剛沐浴完,長發?柔柔濕濕的?披散著, 倚著欄杆看?花。


    花間有蝶,停在他指尖。


    隔壁有歌女靡靡之音, 隔牆可聞: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 閑窗影裏。獨自看?多時。 ”


    蕭匪石看?著蝴蝶, 聽著歌謠,他的?眼難得?的?柔了下去?, 好似懷春少女——不,那一刻他就是女人?。


    他伸手?, 將碎發?別到耳後,露出來?未愈合的?耳洞。


    *


    他是貴人?,也是賤人?;是恩人?,也是仇人?;是男人?,也是女人?。


    燕洄看?著眼前的?蕭匪石,麵色複雜,原以為他是個死人?了,沒想到還是個活人?。


    他單手?按在了腰間寶刀上,可下意識的?,膝蓋便一軟,險些單膝跪了下去?。


    深刻如骨髓的?臣服,不是一朝一夕能磨滅的?。


    燕洄咬牙,別過頭去?,不去?看?他,少年的?手?微微發?抖,蕭匪石的?出現,好似給了他當頭一棒。提醒了他:


    你這個威風凜凜的?梁州指揮使,也不過為人?鷹犬。


    人?真是奇怪,以往在蕭匪石手?下,為成為他的?鷹犬為榮。可有朝一日跳出桎梏,便反以那段記憶為恥。


    和他的?糾結不同,蕭匪石卻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回,徑直走了。


    走遠了幾步,蕭匪石於林下猛回首,側顏冷冽若冰雪:


    “賬還沒算清,別忘了你的?承諾,去?問問你那爹娘,拿著本督的?錢都去?做什麽了!”


    *


    “他?”燕洄愣愣的?看?著他離去?,回頭去?拉林沉玉,她歎口氣:


    “你安心,他記不得?你,人?家失憶了。”


    燕洄點點頭,他歎口氣,蕭匪石不記得?他是最好,他這樁心事才放下,又看?向林沉玉身後的?少年,傻住了。第一眼,他還恍惚以為是桃花呢。可仔細一看?又不是,他身子高些,麵容也俊美,頜線帶著偏男兒的?淩厲弧度。


    糟糕的?是,少年的?眼都快黏在林沉玉身上了,什麽心思不言而喻。


    “他又是誰?”


    燕洄和海東青異口同聲,質問起來?。


    林沉玉疲倦的?搖搖頭:“這位是慕玉公?子,萍水相逢一過客罷了。”


    她定定的?看?向顧盼生?,抱拳一施禮,目光堅毅:“陰間之事,如夢夢幻泡影,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黃泉下,你我?牽扯甚多,往昔怨懟冒犯之詞,林某一概不咎;道義相助之舉,林某已謹記於心,來?世結草銜環,定當報償。”


    顧盼生?不語,隻看?著她。


    她接過海東青遞過來?的?馬鞭,單手?扶著馬背,蹬上馬鞍,矯然躍上馬身,倒退回來?兩步,居高睥睨著他:


    “就此別過吧,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說罷,攜著燕洄並海東青,下得?山去?,隱約可聽見風裏噠噠的?馬蹄聲,偶有人?聲,漸漸遠去?。


    “那人?是誰,怎的?和桃花一般模樣??”


    “誰知道呢……說起來?,桃花還好嗎?”


    “桃花那小兔崽子,自你離了變得?了相思病似的?,整日待在房裏不出來?,我?瞅著估計都快長蘑菇咯。”


    “我?離開?沒有和桃花說,回去?倒是得?好好安慰安慰,不然那孩子又要?掉小珍珠了。”她一聲輕笑,徹底淡出了顧盼生?的?視線。


    顧盼生?站在非人?間的?出口處,烏鴉啞啞的?鳴於枝,風呼呼嗚嗚的?吹著,他孤零零的?站著,怔怔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好似被遺棄的?人?偶,空落落的?沒了魂靈。


    他忽覺得?遍體生?疼,捂住了胳膊。


    他機關算盡,算到無計可施,卻仍然一無所獲。


    *


    不知站了多久,他自林間聽見了狼嚎,幽綠的?眼死死的?盯著這個奇怪的?人?,步步逼近他。


    顧盼生?卻也不躲。


    狼大著膽子,靠近他。


    忽有破空流爍之聲,石子打中狼的?腦袋,狼嚎啕一聲,齜著牙,跑開?了。林沉玉打著火折子,皺眉看?向失魂落魄的?少年。


    “怎麽還不離開?,等著喂狼嗎?”


    她徑直離開?,對?他不管不顧,其實是有些賭氣在裏頭的?,可一路上,他失落的?眼在腦海裏飄著,總叫她不安。


    也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對?於少年到底有些不同——雖不是尋常愛意,卻也生?了幾分相惜。她不知怎麽去?對?待他,他的?地位不生?不熟,頗為尷尬。


    這個漂亮的?少年,和她一路,同過棺,共過枕,同過生?也共過死,他救過她,又惱著她,在骷髏洞裏棺材蓋上,他又抵死纏著她。


    短短的?三兩日,他們之間便為彼此纏繞上了無數複雜的?蛛絲。


    好似一場旖旎無端的?夢,香豔的?過於穠纖,便讓人?心生?了畏懼。


    她理?不清,便有些惱他。


    也使了性子,徑直離開?,可走著走著,她忽然想起來?,那少年舉目無親,一個人?在深山密林中,萬一出了事可如何?


    林沉玉心中天人?交戰,到底是良知和憐憫戰勝了脾氣,又折回去?尋他。


    *


    “上來?。”


    顧盼生?怔怔的?看?著牽著馬兒朝他走來?的?少女,自竹林裏,露出她半身來?,一點點朝自己走進,竹林被拋卻在她身後,遠山漸漸淪為背景黑影,月光下唯她一人?皎潔。


    她再一次走向了他。


    一如他們初見之時,金陵荒山,皎潔雪裏。


    顧盼生?鼻尖一酸,隻覺得?心中翻江倒海。無論是那時,還是今日,在他危難之際,被人?拋棄之時,她都會義無反顧的?走向自己,伸出手?來?。


    無人?不羨林郎少,風裏亦聞俠骨香。


    可她每次停留,都是不是為了他。


    她隻是為了自己,為一顆俠客的?心。


    “你要?傻站著喂狼,我?也不攔著。我?數三下,你再不上來?我?就走了。三……”


    林沉玉三字才出口,少年便翻身而上,自她身後一把抱住她,啞著聲音道:


    “我?有些恨你。”


    “恨我?做什麽?”


    “你既同我?恩愛求歡,又為何棄了我??既棄了我?,又為何折回來??你不如叫我?死個痛快的?好,這樣?淩遲似的?折磨我?,我?如何不恨你?”


    林沉玉歎口氣,語氣有些強硬:


    “裏麵發?生?的?事是我?的?錯,可你也未曾推拒。萍水相逢,何必生?執念?你隻當是一場夢,夢裏你情我?願,夢醒一拍兩散,互不牽連。誰也沒有必要?為夢負責,不是嗎?”


    他忽然打斷她:“可若是,我?已生?執念呢?”


    林沉玉呼吸一滯,回眸望他。


    少年目光沉沉,扣住她的?下巴,強硬的?吻了上去?。


    他做出的?姿態凶猛而烈,卻隻是一吻即離。隨即,他跳下了馬,看?著她道:


    “我?不需你的?憐憫,也不想見你俠義心腸。總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願的?與我?共騎一馬,同遊天下,生?同衾,死同棺。”


    說罷,少年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林沉玉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愣愣的?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


    她回到了家中,雖則才離開?三四日,卻覺得?已經闊別多年,綠珠徹夜未眠等著她歸來?,預先給她燒好了水。


    她進去?前,先問過桃花。


    “桃花呢?”


    “她已經睡下了。”


    林沉玉點點頭,便不去?打擾她,徑直拿了衣裳準備進去?,臨沐浴前,她忽想起來?什麽,對?綠珠道:“你可知,女子行房後如何避孕?”


    綠珠愣住了,還是老老實實道:“是要?長期絕嗣,還是短時間避孕?”


    林沉玉沉吟片刻:“短時間便可。”


    綠珠道:“若是長期,涼藥或水銀都是可以的?,隻是傷身體,短時間的?話,用藏紅花洗身子便是。”


    “藏紅花,你可有?”林沉玉看?見綠珠詫異目光,給自己找補了個借口:“我?並不是自己用……隻是與旁人?有了些事,並不想她人?留下子嗣來?。”


    綠珠溫婉一笑:


    “奴家明白,您是海外侯,大婚迎娶正妻之前,若是旁的?女子有了私生?子女,是要?影響家風,遭人?唾棄的?。”


    她自房間拿了藏紅花,輕聲細語的?囑咐她用多少,怎麽用怎麽洗。


    林沉玉謝過了她。


    綠珠看?著她關上門,眼裏的?落寞再也藏不住,她聽著院內枝頭的?烏鴉吱呀吱呀,竟是靠著林沉玉的?牆壁,落下淚來?。


    屋簷下人?飽暖,心寒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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