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卿白的府邸在?城外,正臨著一處僻靜寺宇,寺宇的僧人乃是律宗高僧,以戒為師,以苦為師,自給自足,不通人間香火。因此府邸,並無?遊人進香的嘈雜之擾。


    進京趕考的貧困讀書人,大多是對寺院道庵,有或多或少的好感?的。隻因書生家貧無?銀住店時,去寺院道庵卻?可以免費掛單,住宿且不論,一日三餐還能由僧家供給。


    燕卿白遂挨著寺院,在?此處安置了府邸。府邸後便是農家莊園,良田百頃,果園蔥鬱。河流繞縈,山清水秀。


    燕洄縱使不滿他兄長,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府邸確實是調養身子的好去處。


    他一路驅車,到了門口下了馬,掀開車簾,臭著臉道:“趕緊的下來,快去休息。”


    林沉玉見他催促,利落的往下一跳。


    燕洄又不順眼了,開始挑刺道:


    “你跳什麽的跳,本就身體抱恙了,還跳,沒輕沒重摔了怎麽辦?”


    林沉玉也不是泥人脾氣,瞪他:“你吃炮仗了?這麽大火氣?”


    燕洄皮笑肉不笑:“誰生氣了?我?沒生氣啊,你們不過背著我?有小秘密罷了,值當我?生氣嗎?我?在?你眼裏是那麽小氣的人嗎?”


    林沉玉不理他,隻道了句多謝,便敲門進去,燕洄冷著臉:“站住。”


    “什麽事??”


    林沉玉剛回頭,一個褡褳就被穩穩正正丟進懷裏,沉甸甸的。她有些不解,拿著褡褳看他。


    燕洄抱著胸,哼一聲:“上次說好的咱們一起去吃的華山小吃,你爽了約,這次我?又去華山辦事?,順道給你買的。”


    林沉玉微微一笑:“勞你費心?,謝了。”


    她要進去,又被燕洄叫住:“哎!記得熱了吃!”


    “好好好,您老?人家還有什麽囑咐嗎?”


    “沒了,夜夢吉祥。”燕洄聲音一低:“過兩日我?來看你,你也得替我?瞞著燕卿白。”


    “你來看我?瞞著他做什麽?你們不是兄弟嗎?”


    “咱兩的秘密,單瞞著他不行嗎?”


    燕洄冷哼一聲,上了馬,親眼看著林沉玉進了府邸,才揚長而去。


    *


    燕洄夜裏橫豎睡不著,隻覺得心?上焦身上燥,樹影兒嘩啦啦的撓著他的窗,窗外的貓兒淒厲嗷嗚的叫啊叫——春天到了。


    直到雞鳴時分?,他才恍惚睡去,忽有人打他一下,笑道:睡什麽睡?你哥哥今兒成?親,快去喝喜酒啊。


    他心?裏嗤之以鼻,可還是給了燕卿白個麵子來赴宴,他懶洋洋的坐在?上首,漫不經心?的看著那偽君子,玉白麵上染上緋紅,喜不自勝溢於言表,正與賓客相酬賀,他嗤笑一聲。朝窗外看去,喜婆正牽著新娘往洞房走,那新娘一身白衣清雋,縞素似服孝,和滿堂喜紅格格不入。


    那背影化成?灰他都認得。


    他冷著臉,陡著心?,起身一腳踹翻了宴席。去追她,她似魂兒般的飄的快,已經入了洞房外,他踹門,門不開。


    他顫著聲音吼:“林沉玉,開門!”


    裏麵人甕聲甕氣:“你是卿白阿弟,自當喚我?句嫂嫂,嫂嫂如何能給你開門?速速退去吧。”


    燕洄氣急:“嫂嫂…行,你喜歡我?喊你嫂嫂是吧,嫂嫂開門,我?是燕卿白。”


    有人來開門,他拉起人就跑,不知跑了多久,回頭一瞧,居然是顧盼生,那小兔崽子陰陰的看著他,拿著刀:


    “我?把你們殺了,就沒有人和我?搶她了……”


    燕洄嚇的一身冷汗,驚醒才發覺,是一場夢。


    他坐在?床上思忖,隻覺得不妙。


    他們今兒就能有避著他的秘密,明兒是不是就能背著他去逛街賞花看燈?燕卿白那個偽君子慣會溫柔小意,甜言蜜語,林沉玉行走江湖沒見過這款男的,保不準就被他騙走了啊!


    不行不行,他非得攪和了他們兩個!


    *


    海東青才起身,簡單洗漱了,下巴胡子青瘮瘮須茬兒,也不修理,穿了褲子,趿拉著布鞋便出門。茉莉攔著他:“叔叔,我?今天要繼續陪著你去要飯!”


    海東青瞪她:“小兔崽子滾家裏去!”他還不了解她?不過是不想讀書罷了,天天找借口往外溜。


    茉莉也不氣餒,非要跟著他,海東青拗不過,隻得披了個舊破袍子帶著她出去,避免傷風敗俗。兩個人還沒出門,他就被燕洄派人帶走,請到了衙門去。


    “找我?做什麽?”海東青在?書房裏,仇視的看著太師椅上坐著的燕洄,他本就低人一等了,又看著他在?衙門的威風模樣,愈加簡單不痛快。


    “幫我?個忙……”燕洄簡單說了。


    海東青一聽,也如臨大敵:“林沉玉搬去你哥府邸了?黃花大閨女去個男人家裏住,幾個意思?像什麽樣子?”


    燕洄冷笑:“一定都是我?哥唆使的,他那個人表麵正人君子,其實生性狡詐,詭計多端,八百個心?眼子,定是他花言巧語惹得林沉玉,才疏遠咱們的。”


    海東青點點頭:“早看出來了,你哥不是什麽好人。”


    “畢竟英雄所見略同。”燕洄頗為滿意。


    海東青鄙夷的瞥他一眼:“不是,是看你就知道你哥德行了,畢竟,一個爹生不出兩種人。”


    燕洄:……


    “滾!”


    海東青不以為意,哼著歌甩甩手離開了:“這兩天我?去盯著她房子,防著你哥就是了,你慢慢忙吧。”


    *


    燕洄的確很忙,忙的不可開交。先?是三年一次的演武,正落到他頭上,屆時帝王說不定都要來觀武,不可輕視。


    梁州統共有兩萬府兵,他日夜操練,不敢怠慢。


    前些日子與霍小將軍手下的府兵比試了一次,梁州府兵,無?論是騎射還是步軍交鋒,都大敗而歸,霍家兵力的雄健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這要是讓皇上瞧見還得了?他隻得沒日沒夜的操勞著府兵,絕不能墜了自己的威風。


    燕洄穿上鎧甲,親自去演武場看著部下們,他不無?憂慮的看著底下揮汗如雨的府兵們,忽有些觸動。


    明明是太平年代,多年不興幹戈,可霍家的府兵,為何操練的那麽強健?


    他心?裏隱隱有猜忌,可到底是不敢說出口,霍家如日中天的勢力,在?外把控邊關兵權多年,在?內朝堂盡是他的爪牙。連蕭匪石都不敢輕易抗衡的龐然大物?,也絕非他一個梁州指揮使所能撼動。


    督公那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就因霍皇後嘴裏咬下兩萬府兵,都沒有被霍家放過,中埋伏差點死在?荒郊野嶺。


    回京城,蕭匪石大抵也是不敢正麵和霍家抗衡了。


    蕭匪石究竟在?謀劃什麽?燕洄沉思。


    從霍家那兒咬下後又再無?蹤跡的兩萬府兵,和假死脫身的秦虹林侯爺,還有蕭匪石每個月私賬上走的幾萬兩真金白銀……


    燕洄並不是傻子,他微愣住了,看著演武場上那些個忙碌的身影,忽笑了一聲。


    第135章


    燕卿白的府宅庭設, 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和閑雅。初見樸素,仔細觀來?頗有清趣,看得出來?燕卿白煞費了一番苦心?。


    早有侍女迎著她進了廂房, 進門先見一地的月色, 半牆的竹,蕉葉匾懸於粉壁,用粉石金塗墨在黑漆上?,雍雅從容,卻不落俗套。梅窗上罩著的紗窗倒是別出心?裁, 上?麵繪了花鳥,侍女?秉燭點了燈, 望那窗時光彩相照, 栩栩如生, 亦與元宵觀燈一般有趣。


    床上?新?曬好的素帳棉被,看著便十分宜人睡眠。床頭擱著個三腳架子的托盤, 上?麵供著粗瓷瓶花——一枝含苞帶露的梨花,雪雪白白,簇然可愛。


    院中並無梨花, 但不知是誰從屋後的路上?,采擷歸來?, 珍而重之的放在瓶中供起的。


    林沉玉笑向伺候她?的大丫鬟文茵道:“這梨花擺的好看,勞文茵姑娘用心?了。”


    侍女?文茵也與林沉玉尋常所見的大戶人家的下人不同?, 打扮的端正大方, 舉止得體,無一絲一毫冶容妖媚之態, 相處著也十分舒心?。


    下人什麽?德行,往往主?人便是什麽?模樣?。燕卿白給人的感覺便是如此:謙謙君子, 溫潤如玉。


    文茵搖搖頭:“這梨花,文茵不敢居功,因為並非是文茵所摘的。”


    林沉玉微愣。


    文茵低眉輕笑:“用心?擺放的花,自然是有心?之人采來?的。”


    天知道燕少爺為了安頓這位姑娘,從昨兒開始忙碌,明裏暗裏做出來?多少努力來?。


    不待她?反應,文茵便悄然退出了林沉玉房內,道一句夜夢吉祥。


    *


    這被褥實在軟和舒服,可林沉玉卻沒心?思去躺了,她?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用鎮紙壓在了顯眼的地方,然後拿起隨身攜帶的刀,背在背上?。


    手摸著冰冷的刀柄,她?忽覺得有些悲哀。


    故劍如妻,實在難離。


    她?自入江湖以?來?,便是一人一劍,她?與吟霜兩相為依,闖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


    可她?到如今,丟了劍,也失了名。


    她?的爹娘,征戰半生,血灑邊關十五載,如今眼看將近知命之年,正是退居安樂,含飴弄孫的年紀,卻被逼到不惜假死,冒天下之大不韙重募兵馬重整旗鼓的地步,很難想象他?們究竟遭遇了什麽?。


    林沉玉隱約猜到爹娘要做什麽?,那兩個字太過沉重,她?說不出口來?。


    林沉玉清楚,她?娘並不是貪功而?上?,希求造反之人。否則當年秦家軍正熾盛時,她?完全可以?直接擁兵自重,殺上?京城斬了顧螭,自立為王。當時她?手下的秦家軍號稱精兵十萬,從卒無數,坐邊關守九大重鎮,將南朝捍的堡壘森嚴,形成了邊關最牢不可摧的防線,外敵皆望之歎息。那西北之上?的狼庭猖狂了百年,屢年侵擾邊境,竟是被打的一退再退,十年間偃旗息鼓,不敢來?犯。


    後來?顧螭登基,正是君權薄弱之時,他?專用外戚,與霍家交好,在霍皇後的慫恿下也忌憚起了秦虹的兵力,起了奪權歹心?。


    秦虹奚俟他?旨意??她?那時正懷著林沉玉,在家中罵了一句“無知小兒,竟自毀萬裏長城!”便策馬到了京城,將虎符扔給了顧螭,揚言從此告老還鄉,移居海外,和南朝再無交集。


    那可是數十萬的兵權,她?說交便交,無一絲眷戀。


    秦家軍的旗幟被壓到箱底,換上?顧螭扶持的霍家旗號。十幾?年戰功赫赫,她?娘隻得了顧螭的一杯酒,和一句假惺惺的“敬元帥歸田。”


    從此,十萬精兵齊卸甲,再無一人征戰隨她?。


    爹陪著娘回到了更九州,正是在路上?,生下了她?。


    秦虹說起來?那段往事就會笑:


    “你哥哥是我在軍中生的,生完便聽見了你爹戰勝歸來?的號角,彼時黃昏,殘陽照進窗裏,我就給你哥起名浮光;你是我卸甲歸田時,在江上?生的,那天夜裏月色沉沉黑咕隆咚的,穩婆把你一抱出來?,你嗷嗷一嗓子,把月亮都哭精神,從雲朵裏伸出頭來?瞧你這個小丫頭了,那月亮明晃晃的一輪映在江麵上?,好似一塊玉沉進水裏,幹脆你就叫沉玉了。”


    爹娘卸甲歸田已多年,雖然時不時出山救急,可總體來?說還算是清閑。


    可如今,到底是什麽?把她?爹娘逼到了舉兵造反的地步,林沉玉不知道,她?隻知道,他?們現?在一定陷入了極為痛苦極為難堪的處境。


    她?的假死,指不定也是爹娘所安排。隻不過爹娘將她?摘了出去,讓她?改頭換麵在梁州定居,和澹台一處等待著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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