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鬆茗幾乎是一種本能性的反駁和宣告,語氣是含著一些冷意的鄭重,表情也有些冷肅,有那麽一瞬間,楊大爺和張大嬸甚至覺得有點脊背發涼。


    張大嬸跟李鬆茗說道:“小李醫生別跟這老家夥計較,他年紀大了牙齒漏風,漏不出幾句好話。”


    自從到魚嶺鄉以來,李鬆茗一直都是以“和善耐心”而在這些老人眼中聞名,鮮少顯出這種冷漠嚴肅的姿態來,連氣氛都一時有點凝滯,自知說錯話的楊大爺忙說想要道歉:“小李醫生……”


    李鬆茗站起身來,朝楊大爺走近,他的臉上露出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仿佛方才那一番變故不曾發生過一般,說道:“楊大爺,您手機給我一下吧,我給你弄一下提醒吃藥的手機鬧鈴。”


    第100章 無處不在的碎片


    收到李鬆茗再一次發來的消息的時候,盧詩臣正在康複科的康複訓練室外,看著淩思做複健訓練。


    康複訓練室靠在走廊一側的牆上半邊是玻璃,是為了方便家屬在外麵觀察的,淩思現在正在訓練師的指導下扶著扶手走路,身上已經大汗淋漓,又長得長了一些的頭發已經完全被打濕了。


    時間一轉眼就進入了秋天,淩思的身體也已經恢複了許多,手臂上和腿上的夾板都已經取下了,正式開始了複健。


    之前醫生對淩思的腿做了最壞的打算,告訴盧詩臣,淩思的腿上可能留下後遺症影響淩思跑步。畢竟淩思已經不是什麽事情也不懂的幾歲孩童,又事關她以後的職業發展,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就這樣瞞著她。思索了一段時間之後,盧詩臣還是跟淩思認真地談了談。


    為此,淩思很消沉了一段時間——畢竟這幾年以來,她的重心全都在跑步訓練上,一心是奔著職業運動員的道路去的。而且她的學習方麵其實荒廢了不少,連考高中都很成問題,假如真的不能再繼續跑步了,可以說是她這幾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了,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不過,她倒是沒有太在盧詩臣麵前表現出來,盧詩臣和她談完之後過了幾天,她便叫盧詩臣幫她基本上沒有怎麽翻過的課本全部收拾了出來,還找江雲誨借課堂筆記——當然,江雲誨的成績也就是個中不溜的水平,堪堪卡在沒有被分流的程度,所以他沒有借給淩思筆記,而是幫她找了班上的學霸借了課堂筆記給她。


    淩思倒是專心看了一陣子書,但因為落下的課程太多,實在不怎麽有效率,不過態度上倒是頗有些誠懇認真的意味。盧詩臣看著她的樣子,心想大約得給她請個專門的家教,隻是沒想到事情迎來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變。


    淩思腿部的第二次手術非常成功,術後的恢複情況比預想的要好很多。經過各方麵的評估之後,隻要複健情況不錯,繼續做運動員的可能性也很大——即便隻是說的可能性,淩思的興奮和喜悅也是顯而易見的,非常積極地投入了康複訓練。


    康複訓練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淩思還有很長的日子要熬過去。


    看著淩思極盡忍耐地做著訓練,盧詩臣沒有進去打擾,隻是站在外麵隔著玻璃看。沒過多久,梁昭就發了消息來問他在哪裏。


    今天上午事情不多,盧詩臣忙完了就過來看淩思了。他回複梁昭說在康複科,梁昭便知道了他應該是在看淩思,便沒有多說什麽。


    盧詩臣切回消息列表頁麵,手指不小心往下麵劃拉了一下,便剛好將李鬆茗的消息翻了上來,消息欄上寫著“[圖片]”,頭像框上鮮明紮眼的數字“2”顯示著盧詩臣還未查看他發來的消息。


    盧詩臣的指腹在李鬆茗的消息欄上懸停了許久,指腹距離屏幕隻有毫厘之差,卻遲遲地落不下去。


    李鬆茗發來的消息,盧詩臣其實一早就看見了。


    那時候他剛將淩思移到車上,準備帶淩思去醫院進行今天的康複訓練。收到消息提示的時候,盧詩臣正在將淩思的輪椅收進後備箱,所以並沒有看消息和回消息——當然,這隻是借口,從盧詩臣後來將輪椅放好,到開車到醫院送淩思到了康複科,再到此時此刻,盧詩臣都還沒有查看和回複李鬆茗的消息。


    盧詩臣就是刻意沒有看李鬆茗的消息。


    李鬆茗近來給他發了太多的消息,大部分都是無足輕重、無關緊要瑣碎日常,他發得太多了,盧詩臣又不能完全不看,擔心萬一是工作相關的——畢竟無論盧詩臣將分手說得怎樣的斬釘截鐵,他還是掛著個帶教老師的名頭,李鬆茗還是他的職場後輩。


    難怪很多地方都禁止職場戀愛,因為一旦分手,實在是很難徹徹底底地斬斷關係。盧詩臣從前明明也明白這樣的道理,卻偏偏還是在那天晚上一時衝動地拉住了李鬆茗的手。


    李鬆茗大概也是很清楚這件事情,即便盧詩臣總是不回複他,想等著李鬆茗厭倦這樣沒有回應的熱忱,李鬆茗依然毫無停歇的跡象,甚至是愈加地肆無忌憚。無論眼睛看見的,手碰到的,感受到的,所有毫無意義的東西,他全部都一股腦兒地傾倒給盧詩臣,像是要用這日常的一切瑣碎將盧詩臣淹沒一般。


    於是,李鬆茗那些消息,就如同無處不在的碎片,見縫插針地充斥著盧詩臣生活和思緒的每一個角落.盧詩臣甚至在夢裏,都會夢見李鬆茗說的、他未曾見過的,關溪一碧如洗的天空、遠山間絢麗的彩虹、青石板上幽綠的青苔……


    看著手機屏幕猶豫了許久,盧詩臣還是點開了李鬆茗的消息欄。


    李鬆茗頭像上鮮紅的數字“2”立刻消失了。


    那兩條消息一條是“桂花開了”,一條是一棵桂樹的圖片。


    看到那條“桂花開了”的消息,盧詩臣猶豫了一下,回了一句略顯敷衍的“是嗎?”,然後又點開了圖片。


    李鬆茗不太高明的拍照技術和稍欠清晰的像素下,盧詩臣要將圖片放得很大,才能夠勉強看清楚一簇簇油綠的葉子中米粒大小的、已經看不出來具體相撞的嫩黃花朵。


    但是,或許是因為桂花與香氣的關聯太過於緊密了,盧詩臣看著這張完全算不上有美感的圖片,卻有那麽一瞬間,在呼吸間嗅到了濃烈的桂花香氣,就仿佛李鬆茗拍下照片的那一刻,他也站在那刻桂花樹旁一般。


    於是,盧詩臣鬼使神差地回又過去了一句“應該很香吧”


    “喲,”看到李鬆茗的那句“要是你能來親自看看就好了,真的很香”,盧詩臣疑心自己方才那瞬間的想象是否被李鬆茗隔著屏幕洞悉的時候,一隻手臂撐在了盧詩臣的肩膀上,隨後是梁昭的聲音,“跟前男友發消息呢,想吃回頭草啊?”


    盧詩臣看見他,下意識將手機按了熄屏鍵。隻是抓在這樣的時刻將手機熄了屏,更顯得像是心虛似的。


    梁昭故作無辜地攤手:“我又不是有意看的,是你看手機太入神了,我走過來不小心就看見了。”


    “出於禮貌,你應該裝作沒看見。”盧詩臣皺著眉說。


    “哎呀,你也知道我嘴上不把門的嘛。”梁昭嬉皮笑臉地說,用手肘捅了一下盧詩臣隔壁,說道,“徐磬今天來又來複診了,又在心外科散發音樂會門票了,喏,給你留的vip席位呢。”他將一張門票遞給他。


    盧詩臣瞥了一眼他手上用精美的信封包裝的門票,說道:“你還給他吧,我要照顧淩思,沒時間去看。”


    “你連日期都不看的就說沒空,也太敷衍了吧——不過你最近是不是要出家了啊?這麽清心寡欲的?”梁昭打量了一下盧詩臣,“徐磬都追你多久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歡這個款嗎?”


    “什麽款?”盧詩臣問。


    “好打發的款嘛,隨便談談,新鮮感沒了就分了,反正……”


    反正不是李鬆茗那樣的。


    盧詩臣略微有點恍然。


    確實,梁昭說得沒錯,盧詩臣最喜歡、也最擅長應對就是徐磬這樣的人與徐磬這樣的關係。


    誠然徐磬看起來在無比熱烈地追求喜愛著盧詩臣,但是這種熱烈和李鬆茗的全然不同。


    徐磬的熱烈隻有空殼,是輕飄飄的,內裏實際上什麽東西也沒有,盧詩臣這個人對於徐磬來說,能得到當然很好,得不到也不會有什麽所謂。


    盧詩臣應該像往常一樣,和徐磬開始一段輕鬆的關係,然後過一段時間,更加輕鬆地結束掉。


    這是盧詩臣一貫都鍾愛且奉行的法則。


    但是盧詩臣隻是突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所以近來一直都避開了徐磬——或許一直都是這樣的索然無味,隻是李鬆茗將這索然無味直白而赤-裸地襯托了出來。


    看著盧詩臣有些恍惚的神情,梁昭也不再多說了,到底是盧詩臣私人的感情,旁人說得再多,也隻是霧裏看花,看不明白其中的根源。他將信封塞到盧詩臣口袋裏,說道:“要還自己去還,我跑腿費很貴的。”


    “那送給你了,你想給誰就給誰吧,”盧詩臣低頭又將信封拿出來,然後塞回梁昭口袋裏,“你找我就這個事?科裏有事情?”


    “哦,不止。”梁昭本來又想把信封給塞回去,但是盧詩臣的話打斷了他的動作,他一改嬉皮笑臉的神情,說:“周棋那傻叉來了,要找你呢,你先別回科裏——”


    “背後說人壞話的時候要看看周圍,不然會被抓到的。”梁昭話音未落,便被身後一道聲音打斷。


    盧詩臣和梁昭回頭望去,正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抱著雙臂,靠著牆在他們後身後不遠處站著,笑眯眯地對他們說話。


    來的人正是周棋。


    被周棋撞破自己罵他,梁昭倒是沒有任何心虛的表情,反而翻了個白眼,說道:“真晦氣,怎麽這都找過來了。”


    “你不肯說詩臣去哪裏了,我難道還不能問別人嗎?”周棋走過來,和盧詩臣笑道:“詩臣,好久不見了。”


    盧詩臣看著周棋,問:“你不是回總公司去了?”


    “我隻是回去述個職,”周棋笑道,“原來詩臣這麽關心我的動向,真讓人感動。”


    盧詩臣沒心情跟他玩這些曖昧把戲,說道:“你到底來幹嘛的?”


    “我隻是想來看看你,”周棋一臉傷了心的表情,“總部有許多事情,多耽誤了一些日子,我這兩天回國來才聽說你家裏出了事,你還好嗎——那就是你的女兒嗎?她還好嗎?”周棋看著康複訓練師裏的淩思問道。


    “有勞關心了,一切都很好。”盧詩臣說道。


    科室那邊call梁昭回去,梁昭雖然很不樂意看著周棋這家夥單獨和盧詩臣在一起——畢竟梁昭和方城月當年也是親眼見證過這個該死初戀跟盧詩臣相戀和分手的始末,實在擔心盧詩臣在這個坑裏再栽一次。


    不管怎麽不情願,梁昭還是不得不回去工作了。


    “老盧,你可別頭腦發熱啊,”梁昭走之前說道,“你要是真要吃回頭草的話,還不如吃李鬆茗這棵呢,至少人家是一片赤誠,比這個花花公子好不知道多少倍了。”


    梁昭的聲音不大,但是醫院畢竟太安靜,他們的距離也不遠,一旁的周棋也聽見了梁昭說的話,並且很快抓住了這句話的重點,在梁昭走後,跟盧詩臣說道:“你跟那個小朋友分手了?”


    第101章 往事難追


    “跟你有什麽關係?”盧詩臣很不客氣地說。


    周棋站到盧詩臣的旁邊,玻璃上印著兩人淡淡的、不明晰的、仿佛一碰就碎的影子。


    他轉頭和盧詩臣說話,距離很近,看起來像是親密的耳語:“當然和我有關係了,如果你們分手了,應該可以考慮考慮我之前的提議了吧?那一次問你的話……你還沒有給我答案呢。”


    似乎是怕盧詩臣想不起來,周棋還特意地提醒了盧詩臣一下:“在熒島的那一次,分開之前我問你的話。”


    周棋一說,盧詩臣自然是很快就反應過來周棋指的是“那一次”是什麽時候——是因為方城月說要結婚,梁昭在熒島酒吧喝醉了,盧詩臣去酒吧接他的那一次,那一次恰巧周棋也在那裏。


    不過盧詩臣第一時間回憶起來的,並不是周棋問的話。


    盧詩臣最先想起來的,是那時候自己問李鬆茗和周棋講了什麽話,李鬆茗說他告訴了周棋他們之間的關係,講盧詩臣是他的,如同為了捍衛自己領地的野獸一樣,在盧詩臣不知道的地方向別人露出獠牙和爪子,宣告自己的所有權和占有欲。


    現在回憶起來和李鬆茗之間過去的這些細節,盧詩臣想,幸好都已經過去了,已經結束了——這段本來就不應該開始的關係。


    而周棋見盧詩臣沒有說話,繼續“提醒”盧詩臣,重複了他那時候問過的話:“詩臣,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嗎?再給我們的過去和現在一個機會,”他望著盧詩臣,語氣無比誠摯,還抓住了盧詩臣垂在身側的手,“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地對你的。”


    那時候周棋確實是問過類似的話,明確地提出了想要和盧詩臣複合的邀請,不過被梁昭的嘔吐打斷了。


    盧詩臣看著周棋,眸光中流動著意味不明的情緒。


    周棋的眼神無疑是真摯且深情的,多年以前,盧詩臣也在這同樣的真摯和深情之中淪陷過。倘若盧詩臣未曾經曆過多年以前和周棋的那一段感情,或者——未曾見過李鬆茗那一雙更加濃烈且沉重的眸子,也許也會相信周棋此刻的真摯和深情是厚重的。


    盧詩臣的唇角彎了彎,露出了微笑,隻是眼神卻是無比漠然的,顯得這本該溫柔的笑容莫名有幾分滲人的冷意,“周棋,你覺得……我當初是為什麽和你分手的?”


    他聲音輕柔,仿佛是在應和周棋的傾述和表白一般。


    周棋抓著盧詩臣的手微微地僵了僵,他自然也回想起了過去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


    盧詩臣冷笑一聲,將自己的手從周棋手中抽了出來,腦海中許多回憶浮光掠影地閃過。


    李鬆茗第一次和岑一飛提起周棋的時候,還吐槽過這個打斷了李鬆茗表白計劃的周棋,說“別是什麽刻骨銘心的初戀前任吧”。那時候岑一飛隻是隨口一說,絕不會想到,他這話倒是基本上都說中了。


    周棋確實是盧詩臣的初戀,而且相當的“刻骨銘心”。


    盧詩臣和周棋當年的相識,說起來倒是還有幾分浪漫的意味。


    之前在徐磬的樂隊表演現場,梁昭隨意說起來的盧詩臣差點就當上明星的事情——基本上都不算是謊話,盧詩臣確實差一點就踏入娛樂圈了。


    盧詩臣讀大學的第一個暑假裏,意外被“星探”給相中了,星探說要捧盧詩臣出道,吹噓自己一定能將盧詩臣捧成紅遍全球的巨星。盧詩臣那會兒畢竟很年輕,對於明星那種光鮮亮麗的生活不能免俗的有一點向往,加上盧詩臣那會兒還確實對唱歌很有興趣,因此沒有抵抗住星探天花亂墜的吹噓,倒是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當明星的事情,跟著星探去了一家演藝公司,進行“出道培訓”。


    被騙錢的事情就發生在出道培訓期間。騙盧詩臣的就是當時的一個培訓老師,那老師因為沉迷賭博欠了許多賭債,到處借錢騙錢,就騙到了盧詩臣的頭上,以培訓費的名義讓盧詩臣交錢,而盧詩臣也傻乎乎地交了出去。


    直到那個培訓老師失蹤之後,盧詩臣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發現被騙之後,盧詩臣報了警,才知道居然隻有他一個人被騙,並且還從警察告知的一些調查情況得知,和盧詩臣一起進行“出道培訓”的那幾個同期其實是知道這個培訓老師的真實情況的,卻都未曾提醒過盧詩臣——因為盧詩臣在同期中樣貌和表現都是最突出的,於是木秀於林,難免招致了孤立。


    這樣的事情比盧詩臣知道自己被騙還要難受。


    盧詩臣就是這個時候遇到的周期。


    當時盧詩臣剛剛從警察那裏得知了所有同期把自己蒙在鼓裏的情況,而倒黴的事情從來都不會獨立存在——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天還下起了大雨,盧詩臣沒有帶傘,隻能在門口等待雨停下。盧詩臣那時候在派出所門口看著連成一線落下的雨自言自語:“真糟糕。”


    盧詩臣的心情簡直煩悶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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