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隱洲收回眼神,目光在秋華宴的種種布置上逡巡了一遍,隨即淡聲道:“名花配美酒,安府尹好雅致。”


    安府尹忙不?迭道:“多謝太子殿下今日肯光臨寒舍,府上的秋華宴才不?算虛設。”


    安府尹並?未多想,沈晗霜卻聽出祝隱洲經過時對安府尹說的那句話?裏的幾分不?同尋常。


    祝隱洲平日裏不?會這樣說話?,除非……


    他是要做些什麽了。


    第31章 示好路數


    賞菊園內有不少心思各異的人暗自打量著新太?子。


    許多人都?猜測安府尹應很受太?子看重, 否則鮮少在人前露麵的太子也不會抽空來今日這秋華宴。


    已經有人開始揣度自己今日備的禮會不會不夠厚,打算再補些重禮來安府。


    還有人有意無意地朝沈晗霜那邊看去——


    太?子近來日日都?被攔在?明府門口,今日與沈晗霜出現在?同一處, 還不知兩人之?間會否發生些什?麽。


    但還算了?解祝隱洲的沈晗霜並未在?意旁人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正不自覺想道:今日安府這場秋華宴, 恐怕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從祝隱洲的神色與平日的細微不同來看,對於方才被他誇讚的安府尹來說, 即將發生的事恐怕不會是什?麽好事。


    難怪林遠暉已經回京了?, 但祝隱洲還在?洛陽。看來他應是在?處理什?麽與安府尹有關的事情。


    果然, 祝隱洲甫一在?上首落座,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斷雲便給安府尹遞了?一本冊子:


    “這是太?子殿下為安府尹準備的一份見麵禮。”


    安府尹原本滿是笑意的臉僵了?僵,靜了?許久都?不曾伸手去接斷雲遞來的東西。


    在?場的賓客們都?隱約察覺了?什?麽,方才還一派祥和融洽的賞菊園一時變得?格外沉寂。


    “安府尹。”斷雲平靜地出聲提醒道。


    安府尹如夢初醒, 他難掩慌亂地接過?了?那本重逾千斤的冊子,死死握在?手裏。


    斷雲的任務卻還沒?完,他語氣輕鬆道:“客人們應也有些好奇這份見麵禮,不如勞煩安府尹, 替大家?念一念上麵的內容?”


    安府尹麵如土色,手不受控地有些顫抖,翻了?好幾次都?沒?能將那本冊子翻開。


    待終於看清紙頁上寫著?的內容,安府尹的嘴唇幾動,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秋華宴是安府尹特意為自己的母親辦的, 她是每年秋華宴上的主人,見今日連太?子殿下都?賞臉來了?, 安府尹的母親自然喜笑顏開。


    她連忙催促自己的兒子:“殿下讓你念你就念, 猶猶豫豫的像什?麽樣子?”


    祝隱洲並不在?意安府尹的神色,淡聲道:“念。”


    知道這位太?子殿下一向說一不二, 安府尹心裏一緊,隻?得?磕磕絆絆地開始念道:“八月初九,陳家?,銀票……銀票五千兩。”


    席麵上,被念到的王家?的桌案前,有一個少爺打扮的男子神情大變,連忙起身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今日與他一起來安府的妹妹和侍女、家?丁也跪了?一地。


    安府尹的母親臉上再無笑意,她也終於明白了?什?麽。


    賞菊園內霎時陷入死寂,隻?剩下安府尹戰戰兢兢地繼續念著?。


    “王家?,宅院兩座。”


    “李家?,銀票七千兩,鋪子三間。”


    ……


    安府尹每提到一家?,賞菊園中便會有人垂著?頭跪下,如喪考妣。沒?被念到的人也惴惴不安,神色忐忑。


    但沈晗霜和明姝雪卻並不擔心,因為她們都?知道,明家?不會參與這些事。


    “馬家?,銀票四千五百兩。”


    “趙家?,銀票三千兩。”


    話音落下,安府尹終於念完了?八月初九這一日後所記載的所有內容。


    今日便是八月初九。


    明家?沒?有被安府尹提及,但沈晗霜不難猜出,這些記錄應都?是今日安府尹收到的東西。


    沈晗霜的外祖母今日也帶了?禮來安府,可從眼下賞菊園中的情況來看,除了?明家?以外,其他富商不僅帶了?明麵上的禮,還暗中給安府尹送了?一些不能示於人前的東西。


    而祝隱洲送的見麵禮,是安府尹的賬本。


    安府尹閉了?閉眼,強撐著?準備翻下一頁時,坐在?上首的祝隱洲神色冷淡道:“不必念了?。”


    心神緊繃到極致的安府尹霎時鬆了?一口氣,立時重跪在?地,膝蓋磕出悶響。


    在?場的富商們卻仍是懸著?心,無人敢抬頭。


    安府尹記錄這些內容的時候,寫的並非是送禮人的姓名,而是直接寫了?其背後的家?族。如此一來,即便家?主變換,這筆記錄也不會無主。


    無論安府尹念與不念,賬本都?已經到了?太?子殿下手中,他們之?間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再被掩下了?。


    因為明家?沒?有身涉其中,明老?夫人方才並未像其他人那樣帶著?身旁的沈晗霜與明姝雪跪下。


    但眼下,除了?洛陽的幾位官員及其家?眷外,便隻?剩下明家?幾人還端坐在?桌案邊,格外顯眼。且皇室一怒,庶民無論對錯,總是要請罪的。


    是以明老?夫人眼神示意兩個孫女一同起身,準備依禮跪下。


    但祝隱洲無波無瀾的聲音忽然響起:“都?起來吧。”


    跪在?地上的人麵麵相覷,一時無人敢起身。


    “孤的話,說得?不夠清楚嗎?”


    被年輕太?子話裏不自覺透露出來的壓迫感攝住心神,在?場的人,包括安府尹在?內,都?站了?起來。


    祝隱洲狀似隨意地說道:“你倒是若無其事。”


    安府尹心裏剛平息了?一分的慌亂霎時燎原,他立即重新跪下,畢恭畢敬道:“微臣重罪,求殿下……”


    “安府尹有何罪?”祝隱洲風輕雲淡地打斷他的話。


    “是身為朝廷命官卻索賄受賄,還是在?其位卻懶政怠政,隻?知保全自己?”


    祝隱洲帶著?斷雲和收雨查江家?命案的同時,也查了?安府尹在?洛陽為官以來的所作所為。


    很多百姓都?說他是好官,清官。安府尹剛升遷來洛陽時也的確是兩袖清風,恪盡職守。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事母至孝的安府尹為了?給自己的母親購入品種珍稀的菊花,安府尹初次收下了?李家?送來的銀票。


    自那以後,他便開始尋各種由頭找洛陽的富商們要錢。安府尹隻?受財不枉法,可但凡看不懂安府尹的明示或暗示的,自家?的生意一定會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


    明家?與沈相關聯頗深,安府尹不敢向明家?索賄。是以這些年來,洛陽的一眾富商中,隻?有明家?從不曾出現在?安府尹的賬本中。


    洛陽是富庶之?地,商人們手裏有錢,安府尹的錢袋也就愈發充盈了?。


    無論是這處宅子的一應布置,還是每年以重金籌辦的秋華宴,都?不是他的俸祿和原有的家?底能輕易覆蓋的。


    而為了?保住自己的官職,但凡於前途有礙或是風險較高的大事,安府尹都?是能拖則拖,能推則推,在?其位卻不謀其政,任其職卻不盡其責。


    如此一來,與百姓日常生活有關,卻不算難不算險的民生小事他都?盡心盡力地處理了?,在?民間得?了?好名聲。


    而那些需要大動幹戈,牽連較廣的大事,都?被這位玩忽職守的府尹大人和稀泥粉飾了?過?去。


    這次江家?的命案也一樣,因為事涉朝廷重臣,安府尹不願受牽連,便一直拖延著?,等長安派人來接手徹查此案。


    “若非你不願被江家?的案子牽連,孤也不會來洛陽。”祝隱洲淡然道。


    這話由旁人聽?著?,太?子似乎隻?是在?客觀地敘述一個事實,全無諷刺之?意。


    可安府尹卻悔不當初,他額上的冷汗一直不曾停過?,嘴上隻?能不停說著?:“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江家?的案子,微臣實在?……”


    “既然你害怕擔責,此案自會由陛下定奪。”


    祝隱洲沒?有在?查清安府尹的所作所為後便立即處置他,是有意要借著?秋華宴抓個現行,挑破安府尹和這些富商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押下去。”目的已經達到,祝隱洲徑直吩咐道。


    “殿下,我真的知錯了?!求殿下恕罪!”安府尹再無平日裏的周到與圓滑,狼狽焦躁地喊道。


    太?子的親兵立即捂住安府尹的嘴將他押解了?下去。


    安府尹的母親直接哭得?暈了?過?去,身旁的侍女扶都?扶不住。


    在?場的賓客們齊刷刷重新跪了?一地。


    祝隱洲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


    他的眼神於同樣跪在?地上的沈晗霜身上落了?一瞬。


    祝隱洲收回目光,聲音平穩地說道:“按律,行賄與受賄同罪,但被索賄者不會受到懲處。”


    在?場的這些富商中,隻?有李家?是最初行賄的那個,且李家?不僅讓安府尹嚐到了?甜頭,還不斷將他的胃口養大,教唆他向其他富商索賄。


    但祝隱洲並不打算此時便對李家?出手。


    今日安府尹的下場已經有了?威懾的效果,李家?這隻?家?底頗厚的肥羊,可以養一養再宰。


    “新朝初定,於國於民都?不能少了?經商者。朝廷不會追究你們被索賄一事。今後,你們須得?更加奉公守法。”


    得?了?太?子這句話,心驚膽戰的賓客們這才鬆了?一口氣,齊聲道:“謝殿下恩典。”


    可他們都?知道,雖說因為他們是被安府尹索賄,並非主動行賄,朝廷不會追究他們罪責,可此事不會隻?結束在?安府尹身上。


    太?子替他們解決了?安府尹這個持續了?十幾年的心頭大患,那反之?,他們恐怕也得?為太?子和他身後的陛下做些什?麽。


    雖說明家?並未被牽扯,但沈晗霜作為旁觀者也不難想到此事中的一些關聯。


    先?帝在?時,為了?收複邊疆失地,多年來朝廷不斷擴充軍隊,開支龐大,以至於國庫虧空。


    祝隱洲特意選在?秋華宴上挑破此事,應有他的用意。


    沈晗霜猜測,最遲明日,洛陽商會便應會合力為新朝捐一筆銀錢,以表態度。


    安府尹在?洛陽為官十幾載,應貪下了?數額不小的一筆銀子。等抄了?安家?,再加上洛陽這些富商們捐出的銀錢,應能暫時解了?新朝的燃眉之?急。


    祝隱洲此次查到安府尹身上,應也並非是臨時起意。


    他看似是不問世事的清冷君子,不食人間煙火般的遙遠,可無論是身為世子還是太?子,他在?處理公事時都?是多謀善斷,運籌帷幄,能落到實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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