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已經在病房等著我們,看到泰然扶著爸爸回來,大為感動。


    “我就說,家中沒個勞動力,始終是不行的。”


    “阿姨太客氣。”


    “我今天燉了八寶鴨,留下來嚐點?”


    我代泰然推辭道:“媽,他一會兒還有事,你別攔著他。”


    泰然抽抽鼻子,看樣子他想吃得很,卻懾於我的淫威不敢答應。他委屈地看我,可憐巴巴像個討不到肉骨頭的小狗。當初他就是用這份孩子氣博得我的同情,凡是女性,少鮮有招架得住的。


    我們到走廊盡頭的窗下說話。我告訴他:“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低著頭,“我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


    我的心涼了半截,輕聲問:“裏麵是不是有誤會?”


    他點頭,“張曼君帶著我和亦敏去和幾個製片吃飯,亦敏喝的有些醉。我們……”


    我心提到嗓子眼。


    “她……主動要上來擁抱我。”他結結巴巴道,“當然!我推開她了!我說我做不到。然後她哭了。她喝的實在有點多……恩。可是她挺可憐的。”


    我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我還是得聯係楊亦敏的經濟人。”


    “你打算怎麽辦?”


    “你自己想想,如果我們說這是誤會,記者們會信嗎?”我沒好氣。


    懷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耐著性子聽完,立刻關機取出電池。


    “很好!”我死拽著電池,“楊亦敏剛才見了記者,她說你們正在交往!”


    泰然瞠目結舌。


    我擺擺手,“別對著我做這表情。不過我現在相信你是無辜的了。楊亦敏是隻狐狸精,這是她會幹的事。她是新人,她需要炒作;她是女生,她需要清白。”


    “可我沒跟她在交往!”泰然叫起來。


    “那能怎麽辦?她搶先一步,取得先機。現在事已定錘,你總不可能立刻跳出來說你們隻是玩玩。”


    “老天!”他抱住腦袋。


    我看著他:“你隻有耐心等等,半年後找個機會把這關係吹掉。”


    “難怪要叫我們這類人為戲子,生活中都要做戲,真假難辨。”


    “等你七老八十的時候,可以寫篇回憶錄,把一切真實都寫進去。叫《楊亦敏和我——不可不說的故事》。天知道那時候的讀者是否還知道楊亦敏是誰,又是否還認識泰然這個人。”


    這事紅紅火火熱鬧了足有一個禮拜,連醫院護士都在談論,甚至來問我。


    泰然幾乎門不出戶,躲避記者。我隻有上門去找他。


    他房間的淩亂程度把我嚇一跳,我簡直找不到地方下腳。


    “我把我爸生前的劇本整理了出來,想讓你看看。”他撓了撓頭。


    我一聽是泰修遠,懷著尊敬接過那厚厚一卷紙,“他當初就是想拍這部戲,但是一直沒如願?”


    “就是這部,成為他此生的遺憾。”


    我父此生的遺憾,正是我未能在他有生之年成家育子。感同身受下,我對手裏的書卷肅然起敬。


    “你想現在就把它搬上熒幕?”我問。


    “不合適?”他反問。


    “早了些。”我說,“你自己都沒站穩腳跟。你是想自己拍?”


    泰然忽然羞赧地笑,“說真的,我是有過這個想法,但也知道不切實際。”


    “不見得。”我給他細數,“有些片子,隻需要一部dv。隻要有資金,依你的經驗,也不是拍不出來。”


    他堅決地搖搖頭,“他的劇本不該受到這種粗糙的待遇。”


    我翻翻手裏的本子,問:“故事說的什麽?”


    “一個大有前途的男孩子忽然遭遇意外,智商回到五歲左右。情人和友人都離他而去,父母為此離異。他在一個小護士的幫助下重拾畫筆,最後成名。”


    我瞠目,“他最後好了?”


    “沒有全好,他將永遠活在十四歲的精神世界裏。”


    “他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也沒有。”泰然無不遺憾道,“女孩另嫁他人。他終生與畫為伴。”


    “這故事叫什麽名字?”我立刻翻。


    故事叫《癡兒》。


    我把本子按在胸口,“我喜歡這故事。”


    “我知道你會喜歡。”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笑,“十多年前拍這題材的片子,別人會當你是精神病,現在提倡關愛人生,我想它會吃香。”


    “但不知道商業化的影響會不會毀了它。”


    “所以,”泰然湊近來,“我想到一個人。”


    “是張曼君吧?”我笑。


    沒人比她更容易被這個提議說服。她景仰泰修遠,了解他的藝術內涵,他們的創作風格也那麽相似。她會將他的作品拍攝出來,發揚光大。依她浪漫的個性,還會將此視做一偉大舉動,祭奠她的初戀。


    我小心地說:“還是和她商量之後再做決定。她閱曆廣泛,經驗充足,知道拿到這樣的題材,該如何操作。切記,不可用人情壓她。”


    泰然問我:“你有沒有想象過我做導演的樣子?”


    “演而優則導,我不會驚訝。”


    “你會支持我?”


    “我將支持你所有正確的決定。”


    我很快和楊亦敏的經濟人達成共識,策劃了一次記者會,其間過程頗似罪犯和偽證人串通供詞,以求在法庭上逃脫正義的懲罰。


    泰然一直悶門不樂的,臉拉得老長,有人欠他二五百萬似的。楊亦敏也意興闌珊,除了對著鏡頭,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個小女孩一炮而紅,千人吹,萬人捧,漸漸有了些嬌侈的小脾氣。不過她年紀還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容易原諒她。


    泰然就不行,男人任性是不入流。這陣子我父親又病重,他也不好像平時那樣衝我發牢騷,一肚子火都憋著,忍不住了就上健身房。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把一身肌肉練得出奇地漂亮。


    我插著手上下打量他,警告道:“這次事情就此擺平。你以後要謹慎行事!”


    “亂點鴛鴦譜。”


    “放心,你們的影迷巴不得你們分手。”


    “有愛我愛到獨占我、殺死我的影迷,也是種成功。”


    我白他一眼,“相識數載,現在才知道你原來有被虐傾向。”


    他抹抹臉上的汗水,笑,“唯有我愛的人才能虐我。”


    我呢,我在自虐。


    頭痛已經有很長時間了。這並不是神經痛,是病痛。我身體的抵抗力每況愈下,感冒好了沒多久又複發,生理期不調,讓我一口氣瘦到八十斤,健康指標猛拉警鍾。


    小舅母打電話來問候父親的病,我半開玩笑道:“小靈表妹的高中校服可以寄我一套,沒準我身段比她還苗條。”


    累成這樣,那些事卻還是不能不管。爸爸現在每天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除了輸營養液就是注射嗎啡,身上皮膚鬆鬆垮垮一層,仿佛已經脫離了肌肉。


    媽媽整日守著他,讀報給他聽,養花給他看。那專注的神情讓我動容。他們是相愛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這麽幸運,在生命的最後有個深愛的人陪在身邊。大限來臨之際,緊握著我的手。


    張曼君看到我,瞠目結舌,“木蓮?你這是怎麽了?行屍走肉!”


    我不想到處宣揚我的苦痛,隻好說:“最近病了一場。”


    她依舊驚疑不定地打量我,像是在驗證我是否真的是詐屍。可見人之精神有多重要,靈肉必相協才可煥發生機。


    泰然遞上劇本給她看。張曼君接了過去放一邊,並沒有急著看,說:“我最近想休息,看看有沒有機會把自己嫁出去,趁來得及,生一兩個孩子。”


    泰然點點頭,“我們也不急,隻想征詢一點意見。”


    張曼君點上煙,緩緩說:“上部片子的票房已經有六千萬,各排行幫都在前三。說真的,我知足了。”


    早就看得出來,她有意將《煙花》做為謝幕曲。


    我附和道:“對於女人來說,隻有家庭才是終身事業。”


    這句話貼著了張大導演的心,她微微笑,“劇本是哪裏來的?”


    泰然說:“是我父親的。”


    張曼君放下了手裏的煙,“泰修遠?”


    她念這三個字,輕柔且富有溫情,像夏日裏的一個吻。我覺得她也實在難得,事隔那麽多年,還能保持昔日的心情。每回憶一次,又過了一次初戀。


    她把劇本拿起,“是他生前最後一本?”


    泰然點頭。


    “我會看的,回頭給你們消息。”


    泰然還想說什麽,我拉拉他。張曼君這神情,顯然是沉浸在對故人的思念裏,我們不該去打攪她。


    離開張家的時候,我瞟到牆上那幅喬治亞-艾琪芙的畫。笑了。


    張曼君的感情生活也可以寫篇故事。


    那天我給媽媽打發回家好好休息。家裏現在幾乎不大住人,灰塵積了細細一層。我泡在浴缸裏,昏昏欲睡。電話鈴聲就是在那刻響了起來。


    我渾身濕漉漉地衝出浴室,邊咳嗽邊接電話。


    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莊樸園。我們好幾個月沒有聯絡,他卻在深夜打來急電。


    他聽上去很焦急,說:“木小姐,懇求你幫個忙。”


    “不必客氣,有事請講。”


    “我兒子剛才給我打電話,直呼肚子痛,突然沒了聲音。我現在帶著助理秘書在上海,趕不回去,你可否代我去看看。”


    救人如救火,耽擱不得。我沒有多問,立刻記下地址,穿上衣服帶上錢,臨時想起,又從臥室裏拿了一張毯子,直覺也許用得上。


    去的路上我就報了警,告之家裏關著孩子。趕到莊家的時候,巡邏車也剛剛開到。警察幾下就打開了大門,我匆匆跑進去。


    一個十多歲大的少年倒在客廳的沙發下。他還有些意識,我將他扶起來,他還知道說:“疼……”


    我一摸他額頭,全是汗,急忙拿毯子把他包起來。這時急救車駛到,醫護人員從我手裏接過他。


    醫生有經驗,“可能是急性闌尾炎。”


    少年忽然嚶嚶哭泣起來,喊著:“媽媽……媽媽……”


    我們很快抵達最近的一所醫院,孩子立刻給推去手術。這時警察過來,告戒我說:“太太,記得教育孩子,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們。”


    我連聲應下。莊樸園的電話很快來了,我告訴他:“是急性闌尾炎。別怕,我小時侯也得過,隻是個小手術。”


    他在那頭沒聲價道謝。


    “孩子的母親呢?”我問。


    “她人在法國。”


    “總該有個人照顧孩子的起居。”


    他歎氣,“她到了晚上就回去了。幸虧有你。”


    “錢什麽時候都可以掙,孩子一長大,就回不來了。”


    “是!是!”


    我忍不住調皮地問:“你的朋友們呢?”


    他訕笑,“大概都過夜生活去了,一個都找不到。”


    我疲憊不堪地坐在醫院長登上,替這對不稱職的父母等待孩子的手術結束。現在天已經很暖和了,可是入夜還是有些涼。我剛出了一身汗,現在靜坐片刻,漸漸覺得冷,又開始咳嗽。


    父親久病這幾個月,我已經習慣醫院深夜裏那種有些神秘曖昧的寧靜。護士的腳步聲極輕,點滴瓶子偶爾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偶爾會有病人呻吟,或是樓上婦產科有新生兒誕生,聽到哇哇的哭聲。


    我的頭一沉,猛地睜開眼,居然看到一地陽光!


    天亮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隔壁床鋪睡著的,正是莊樸園的公子。


    那少年也已經醒了,大概正經曆著麻藥過後的傷口痛,苦著一張臉。


    我過去做他床邊,問:“疼不疼?我可以叫護士姐姐來給你打止疼針。”


    少年很要強,硬著嘴說:“一點都不疼。”


    我笑。他的眉毛很像他爸爸。


    他忽然問我:“你是送我來醫院的阿姨?你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說:“姐姐隻是你爸爸的熟人。”


    莊樸園推門進來,欣喜道:“你醒了?”


    “莊先生什麽時候回來的?”


    “驅車過來隻用三個小時,我早就到了。那時你還坐在走廊裏睡覺,我抱你進來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


    “幾個月不見,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最近人人見我都這麽說。”


    “還有,剛才有幾通電話是找你的。我怕妨礙到你睡覺,就擅自把你手機關了。問題不大吧?”


    我掏出來一看,全是泰然打來的,便撥了回去。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給接了起來,泰然焦急道:“你在哪裏?你爸情況有點不妙,你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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