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泰然不在身邊。


    天已經大亮,天空微露著淡藍。我推窗望去,滿山梅花居然有不少已經開花,雪白的一蔟一蔟,如雲似絮。


    客廳裏沒人,電視開著,裏麵響起熟悉的音樂聲,新一期的“楊梅樹下”,楊眉正在采訪新的金鼎影帝。


    唐彬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頭發亂亂,雙腳分開坐在沙發上,神情桀驁,仿佛天下人都欠了他二五百萬。偏偏現在的小姑娘就是喜歡這種拽拽的調調,盡把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楊眉也麵露鄙夷之色,隻是人家已經修煉成精,非我等高手是看不出來的。


    她問:“唐彬有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主演就當選影帝?”


    唐彬笑,“還好,因為我知道自己一定會成功。”


    “你好像還是奮鬥了挺久的,演的什麽片子自己很喜歡。”


    “你知道的,當年我隻是跟在泰然那些人身後演個隻有半個鏡頭的小配角。記者來采訪,呼啦湧上來就把我衝到一邊去涼快。就那種小角色。所以那些片子正確來說都不是我演的。”


    我看著冷笑。他什麽本事都沒有,刨絕戶墳、踹寡婦門的本事到不小?見低就踩,素質真低下。


    我索性關了電視。


    我們在這山裏住了幾個月,幾乎與世隔絕,以為不聞不問就可以粉飾太平。但是有些傷害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泰然一個人坐在露台的椅子裏。微垂著頭,似乎在發呆。神情無限落寞。


    我站在門內,靜靜望著他。


    “他很不好受。”


    王佳佳不知什麽時站在我身後。這時看她,沒了前夜裏的跋扈,臉上還寫滿擔憂。


    她對我說:“昨天我陪他看電視。當司儀宣布得獎的是唐彬時,我感覺他整個人頓時沒了生氣。他真的很失望。他當時就想站起來離開。可是他腿還不方便,又起身得急,一下就跌在地上。他還不讓我扶,一個人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心中陣陣刺痛,無法言表。


    “他病以來,外界輿論對他,對你,都非常苛刻。”王佳佳說,“所以我不喜歡你,是你拖累了他。”


    好嚴厲的指責。我苦笑。我何嚐想拖累他的?


    “尤其是網絡,對他評價非常不堪。”王佳佳氣憤道,“先是有流言說他受傷因為毒品,然後傳成是招妓。就那麽突然間,所有看他不順眼的人都冒出來了,盡其所能抨擊詆毀,進行最惡毒的人身攻擊。”


    我嘴裏泛起苦澀。這些我並不是不知道,但時還氣得險些砸電腦。但流言蜚語豈是能堵得住的?


    王佳佳情緒激動,“我做了他多年影迷,邊看那些文章邊哭。那些語言怎麽能這麽惡毒。從他的頭發嘴巴,批評到隱私,好像自己都長了眼睛,看到泰然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唐彬的影迷更是群沒道德的賤人,在網上鋪天蓋地侮辱誹謗。說泰然當初如何和張曼君有□交易,排擠掉唐彬;說他看楊亦敏有背景,立刻巴結上她;說楊把他甩了後,為了東山再起,居然和一個老女人在一起。”


    我終於流下淚來。


    什麽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就是。


    因為他是公眾人物,於是他必須得承受這種無端無情的傷害。


    王佳佳雙目通紅,手握成拳,“他們甚至詛咒他終身殘疾!簡直不可饒恕!”


    我把手輕擱她肩上,“用不著這樣,久了你就會想清楚。”


    “你任由他被傷害?”


    我一字一頓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快樂,也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些傷害是衝著我來的。”


    她看我半晌,輕聲問:“值得嗎?”


    我說:“我隻問自己後不後悔,沒問過自己值不值得。”


    “可是萬一他後悔了。”


    “那我便認了。”


    那天晚上,月色皎潔,整個山穀都清晰地映在眼底,所以天上星星稀少。


    我們關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坐在客廳的沙發裏,透過大玻璃牆看天景。


    “氣象台說今天有流星雨。”泰然說。


    “但是這一帶是看不到的。”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你第一次帶我去天文台的情景。知道嗎?我永遠都會記得你指著腳下的萬家燈火同我說:終究有一天,你會從其中一點豆大的燈火,變成最璀璨的星光之一。會有這麽一天的。”


    我笑,“那時候我多年輕,你則還是個大孩子。”


    他也笑了,“那次對我很特別。你知道的,你給我找的第一個角色,但是許少文那個混蛋打破了了我的頭。”


    “那家夥已經退休,現在不知道在地球哪個角落孵蛋。別去想他。”


    “但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我笑。


    他忽然問我:“你說唐彬此刻會不會也摟著女朋友,說:看,當初凡是我想要的角色都給泰然那滾蛋搶了去。可是現在他不知道在地球哪個角落裏孵蛋?”


    我拉下他的頭,吻吻他有些涼的唇,“你們是不同的。”


    “風水輪流轉。”


    “不。你是可充電池,而他是一次性的。”


    他沉默半晌,說:“木蓮,我想出去走走。”


    “這麽冷的天?”


    “不是。”他說,“我想出國走走。”


    我直起身來,這個問題也是我關心已久的。


    “不一定是在學校讀書,隻要是能學習表演地方都可以。”


    “做回一個初出道的新手,在一個又一個劇院裏尋找演出機會。哪怕是一個極小的角色,隻要能和大腕合作片刻,看他們表演即可。”


    泰然眼睛發亮,“那不是很棒?”


    我莞爾,“我就說,你適合做個浪子。”


    他深深注視我,“你呢?”


    “你希望我跟你去?”


    “我不希望你跟著我,再吃一次苦。”


    “要我等你?”


    “都說好男人不該讓女人等。”


    “那真麻煩了。”我笑。


    他抱住我,長歎:“我不甘心就這樣沉淪,但我不該浪費你時間。”


    “聽這話,你似乎要和我說分手。”


    他的手一抖,“胡說!”他加大力氣抱緊我,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我大叫:“謀殺啊!”


    他佯怒,“誰叫你亂說話!”


    “那你說說怎麽辦?”我把手一攤,“你走我留,我們必然分開。這一兩年間會發生什麽事我們誰都不知道。”


    他一遍遍摸我的鬢腳。我笑著補充一句:“怕等你回來,三千青絲已如雪。”


    “你這個女人!你這張嘴!”他咬牙切齒。


    我傷感地依偎進他懷裏。這具胸膛溫暖寬厚,令人安心,縮進去,似乎可以遺忘整個世界。可是我卻不知道還能依靠多久,又及害怕會有女人也來依靠。


    可是用情愛拴住他的翅膀不讓他飛翔,並不是我所會做的事。


    愛,總得犧牲。


    “你去吧。”我說,“我在遇上更好的選擇前,自然會等你。”


    泰然一怔,忽然伸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捶,一臉懊惱地撐著額頭。


    我眼睛還是濕的,這時卻噗嗤笑出來,“《風采》評選出來的年度十大經典動作之一,就是男演員動手捶身邊某樣物體,然後埋頭做懊惱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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