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 曲大又有些控製不住情緒。一手?好棋走到他今天這?一步,繼續穩住實?在不容易。


    旁邊的娘子歎息一聲,說:“你能不能停下來?轉得我頭暈。”


    曲大一屁股坐下,眉頭擰得像遇到不解之謎:“她們居然贏了??”


    “事實?如此,沒什麽好說的。”娘子緩慢道?:“我以?為你改了?性子,能穩重些,還叮囑你千萬不要衝動?,沒想到,你還是這?般。”


    曲大說:“這?事兒若是成了?,您就不是這?番話了?。”


    “可你沒成。”娘子淡淡地說:“還暴露了?我的人。”


    曲大坐不住,又站起來,說:“我已經派人去?收尾了?,她們不會發現。”


    “最好如此。”娘子說:“但願你吸取教訓,考慮周全了?再?動?手?。”


    “我考慮得如何?不周全?”曲大說:“明明是兩難之局,誰知道?就被她們破了?。不光是我,天底下的人都?想不到,就是父親,恐怕也驚訝得很。”


    娘子不否認,隻說:“女子作戰,本來也不是第一次。”


    “話是這?麽說,但她們,包括那個公?主,當真……邪門兒。”曲大說:“您知道?嗎?公?主今天還去?軍營,不知道?要做什麽。”


    說著,嘲諷道?:“總不能也搞個慶功大會吧。”


    曲大隨口一說,卻猜得八九不離十。慶功宴是已經結束了?,但是慶功大會還沒有召開。這?一日,所有士兵們聚集在偌大的校場上,隊列整齊地看向前方。


    正前方高台上,河圖全身披掛在一側等候,所有人的目光跟隨她的視線看去?,見到營門處一行人走來。為首的正是昭昧,緊隨其後?的是李素節,接著是隸臣浮金托著兩個木匣。


    士兵們已經猜到,今日的慶功大會必然與那個約定有關,理不出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但各個目光緊盯著高台中央。


    昭昧站在那裏。


    她和?李素節對了?眼神,又目光向前,第一次迎向這?麽多人的視線。


    她暗暗吸了?口氣,平平地說出第一句話:“戰士們。”


    這?一聲後?,全場靜默而沉寂。


    “戰士們。”她重複著這?個稱呼。


    “兩年前,你們分散各地,或許互不相識,或許互為仇讎。兩年後?,你們聚集在這?裏。一起流過血,一起殺過人,你們曾在戰場上不離不棄,最終齊心協力,跨越生死的距離,再?度站到這?裏。”


    “你們不僅戰勝了?敵人,更?戰勝了?曾經那個怯懦的自?己。”


    漸漸的,她忘記那幾百個人,隻說想說的話:“我曾經許下承諾,將以?三條敵人的性命,來交換你們的簿籍。現在,戰鬥結束了?,於你們中有些人而言,那個可能,就擺在你們麵前。”


    兩個木匣,一左一右,蓋子揭開後?,露出裏麵的內容。


    那麽多人的目光,第一時?間看向了?其中一個,目的明確地,隻看向了?那一個。


    那裏麵盛放著她們所有人的簿籍。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將名字從那裏抹去?。


    李素節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直到第七個人。


    算上河圖,隻有八個人。


    她們走上前去?,走到那匣子麵前,一個接一個地,劃掉自?己的名字。


    這?隻是個象征的儀式,可仍然抵攔不住,去?掉名字的瞬間,那湧上心頭的複雜。


    追求那麽久的目標,到頭來不過輕輕一筆。反過來,隻是這?麽輕輕一筆,葬送掉多少人的多少年華。


    如釋重負嗎?或許有。卻又不盡然。


    昭昧說:“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七個人僵立在台上。


    李素節解釋道?:“這?裏有足夠你們生活一年的銀兩。”


    這?時?,她們才注意到另外一個木匣。匣子第一層,是幾包銀兩。


    李素節將銀兩一一送到她們手?中,由衷地說:“你們做到了?。你們都?很英勇。”


    銀兩牢牢攥在手?中,她們一動?不動?。


    昭昧又說:“你們可以?走了?。按照約定,從此你們不再?是軍營的士兵。”


    七個人麵麵相覷。


    “或者。”昭昧語氣一轉:“你們還有另一個選擇。”


    一人脫口而出:“什麽選擇?”


    匣子第一層取下,第二?層打開,露出裏麵的幾十塊鐵牌。


    宏璧問:“這?是什麽?”


    “這?是,”昭昧說:“兵章。”


    幾人目露驚異:“兵章?”


    兵章是每個士兵的身份象征,刻印著軍隊番號及個人信息,生時?昭示身份,死時?陪葬墳塋。邢州兵擁有兵章,但,她們不是邢州兵,她們沒有編製,亦沒有兵章。


    可現在,昭昧卻說,那是兵章。


    宏璧忍不住說:“是邢州兵的兵章?”


    “不。”昭昧微微一笑:“是我的兵章。”


    幾人倒吸了?一口氣,近乎大驚失色。


    昭昧迎著她們驚詫的眼神,說:“你們可以?選擇離開,帶著銀兩,尋個地方安家落戶,過你們想要的安穩生活——但你們是不可能安穩的。”


    “因為,”昭昧目光鋒利,言語赤、裸:“你們手?無寸鐵。”


    沒人開口。


    “你們也可以?選擇留下。”昭昧說:“接過我的兵章,做我的佰長、什長。我或許自?身難保,不敢許諾更?多,但哪怕隻為保全自?己,我也必將保全你們。”


    “因為,”她堅定地說:“你們是我賴以?生存的鋒刃。”


    她看向台下更?多的人,說:“你們自?出生起就蒙受不公?。”


    “你們被教導犧牲,亦被迫犧牲。你們不能讀書、不能為官。你們不能做他人生來便受期待要成為的人。”


    “當你們浴血疆場,你們受他人嘲諷。當你們功名昭彰,你們不被承認。”


    “好像你們生來就是這?樣的人。”


    “但不是!”


    “你們本該擁有與他們相同的機遇,不為輕蔑,不受譏諷,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並因所有付出取得應得的結果——你們該有這?樣的機會!”


    她鄭重地說:“你們亦將擁有這?樣的機會。”


    “你們將因軍功而受褒獎,因戰果而得封賞。更?重要的是,”昭昧說:“你們會得到尊重,因為我們每個人——”


    “都?和?你們一樣。”


    第73章


    說話這番話時, 昭昧想了很多。


    她知?道女兵自成立以來不受待見,即便史書曾零星幾筆寫下她們的成就,也仿佛巧合, 不似男性那樣,理?所當然地在書頁上寫滿自己的姓名。他?們的自大和固執亙古至今,依舊不相信她們能戰鬥, 遑論取得勝利。因為她們是伎子嗎?不,因為她們是女人。


    就好像最初的最初, 她不諳世事,隻?以天然的敏銳對李璋懷有敵意?,微妙地察覺父親的偏心,卻誤以為是因自己是姊姊。可現在,她已經能夠理?解,不是因為她是姊姊, 而是因為她是女人。


    真真正?正?, 一切生來不同。


    她要打破這不同。


    當初她向素節姊姊攤開自己的計劃, 上?麵並沒有很多內容,如?今回首,隻?覺粗糙得一無?所有,可素節姊姊那麽輕易地答應了她。那麽輕易地作出?回答。


    眼?前,她仍然好像一無?所有,握在手裏的兵章, 倘若不賦予權力, 便隻?是一塊廢鐵。可她沒有權力,她仍在權力的狹縫間生存。她唯有這個信念, 赤誠地向她們攤開。


    可是,那又怎樣?她從?來敢想, 從?來敢做——她偏要做無?人敢做之事!


    她們亦回應了她。一如?當初素節姊姊的那聲回答。


    七個人取出?了屬於她們的佰長的兵章,五十?八個人走上?前,成為了她的什長。


    最後餘下一塊兵章。


    當河圖走到麵前,她親手將兵章遞出?,鄭重地交到她手上?。


    六十?六個人,她們一一在她麵前走過,又走下高台,走回隊伍。她們站在那裏,和其她所有人一樣。


    所有人。


    她們站在那裏。成為她的鋒芒。


    昭昧看著她們,初登高台時?的緊張一掃而光。


    她笑起來。


    慶功大會結束後,返回的路上?,昭昧的步伐輕飄飄的,嘴角仍舊壓不住笑。出?了軍營,她忍不住轉過身來退著走,一邊退,一邊說:“我表現得還好吧?”


    “嗯。”李素節說:“比想象中更好。”


    昭昧轉回身,說:“稿子我背了很久,可還是忘了。”


    李素節道:“現在這樣更自然。”


    “我也覺得。”昭昧揚起下巴。


    車駕自軍營往回走,過了會兒,回到她們的住處。


    昭昧已經搬出?了曲府,如?今住的是新買的院落,由李素節提議命名為“日居”,取自“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意?為光陰流轉而光明不歇。昭昧喜歡這名字,很快便換上?牌匾,又修葺一番,由李家的隸臣們護院,整個院落便從?內而外地成了昭昧和李素節的所屬。


    浮金守在外麵,昭昧和李素節走進房間。關門的瞬間,昭昧笑出?聲來。


    李素節問她為什麽笑,她理?直氣壯地說:“因為開心啊。”


    “就這麽開心嗎?”


    “嗯。”昭昧說:“不隻?是因為她們,還因為你。和她們說話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你。”


    “想起我什麽?”李素節倒了杯茶水遞過去。


    昭昧喝了一口,容色沉靜下來,道:“想起當初你說,一定要我想出?個章程來說服你,可後來我拿出?那樣簡陋的計劃,你也輕而易舉地被說服了——分明不是我說服了你,是你說服了你自己。”


    “是。”李素節坦承:“那時?候,我隻?差一點點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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