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瑉笑嘻嘻地哼起蘇三起解,哼完了又唱畢業歌。然後又指著頭頂圓圓的月亮念詩,什麽“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什麽“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那日,謝懷瑉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連城娘已經裝殮進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裏一間空屋裏。連城那孩子還是沒找到,生死不明。雖然去報了官,可是這年頭丟個把孩子算不得個什麽事,衙役也隻是敷衍一下而已。


    謝懷瑉又累又餓,進了房,燈也沒點,就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響起哎喲一聲,一個什麽東西滾了出來。


    謝懷瑉跳起來。


    微弱月光下,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個孩子站在屋裏。


    “連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丟,衝謝懷瑉點了點頭,身影一閃又不見了。


    謝懷瑉視若無睹,卻趕緊點亮燈,把孩子扶起來。


    小連城一身的灰,頭發淩亂,臉上的黑灰被淚水衝出兩條印子。他瑟瑟發抖,眼睛裏滿是恐懼和憤怒。


    謝懷瑉將他拉到桌邊,仔細看他,“你跑哪裏去了?大家都急死了,怎麽都找不到你!你傷著了嗎?讓我看看!”


    連城抽了抽鼻子,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娘……他們把娘……”


    “噓!”謝懷瑉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長他們會安置好你娘的。你沒事吧?”


    連城抹了一把臉,“我沒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床下有個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開逃了出來。可是我娘她……”


    這孩子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謝懷瑉心疼得很,忙把他摟在懷裏。


    “你先別哭。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家是為什麽惹來這殺身之禍,我也不想知道。現在外麵亂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還沒走遠。你不能輕易出去,知道嗎?”


    連城問:“那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


    來曆神秘的母子隱居在小村裏,終有一日仇人尋上門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偏偏野火燒不盡,總會留一根獨苗苗。這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練就絕世武功,懲奸除惡,終於血洗冤仇,抱得美人歸。


    這情景熟悉得都要濫掉了。謝懷瑉本來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臉悲痛憤怒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臉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


    還是個孩子,還沒滿十二歲呢。還是小學五六年級玩遊戲看電視的年紀吧。他卻沒了親人,身陷危機裏。


    坎坷的命運造就人的成功,可過程總是艱辛痛苦的。


    謝懷瑉說:“我要去州府醫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連城眼睛一亮。


    謝懷瑉摸摸他的頭發,“至少你跟著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們以後再說。”


    連城抹幹眼淚,吸著鼻子說:“我將來一定要為娘報仇!也要為我爹報仇!”


    仇總是要報的。謝懷瑉歎氣,好在讓她遇見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裏。經曆家變,讓本來就懂事的連城更加成熟了。關於那天晚上把藏起來的他抓出來的黑衣人,他就從來沒問過謝懷瑉一個字。謝懷瑉也像忘了還有那麽一個環節一樣絕口不提。


    表麵上看起來一切正常。尋找連城的村民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村長做主將連城娘下葬。


    那夜謝懷瑉帶著連城悄悄去了墳頭。因為怕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燒香,連城掉著眼淚給娘親磕了九個響頭。


    “娘,我跟小謝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爹失望的。”


    謝懷瑉也低聲說:“大嬸,我會照顧好連城的。”


    次日一大早,謝懷瑉就趕著一輛小馬車,在村人的祝福聲裏,往州府青陽城駛去。


    原本應該快樂的充滿希望的旅途,因為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而帶上了一點沉重。


    連城不能拋頭露麵,一直待在車裏,老黑體貼地一直陪著他。謝懷瑉歇息的時候進去,總看到他偷偷擦眼淚。小小少年很要麵子,人前裝著一副剛毅的模樣,睡夢裏總是翻來覆去地呢喃。有時喊爹娘,有時喊著不要、快放手,有時就是哭個不停。


    謝懷瑉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沒法睡,後來幹脆把孩子抱在懷裏輕聲細語地哄。這招很管用,連城漸漸放鬆下來,踏實睡過去。隻是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要鬧一個大紅臉。


    謝懷瑉開他玩笑想開解他,“小可憐,半夜哭鼻子呢。”


    結果連城臉色漲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盡似的。謝懷瑉嚇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緒是一杯化學試劑,稍微處理不當就會引起大爆炸,當心,當心。


    從文昌到青陽,花了五天時間,一路都很平靜。連城起初十分擔驚受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起來,可是看到謝懷瑉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樣,也放了一點心去相信這個姐姐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一點保護。


    青陽城,整個南洋州的首府。無奈因為地區經濟整體發展低下的原因,並沒有其他州府那般繁榮。不過南洋少數民族混雜,青陽城裏的建築多帶有各族文化特色,雖然不華麗精致,卻也別具風格。


    離國官僚機構等級分明。就醫局來說,一局之長,稱太醫監,總管全國醫局,其下各州有醫史,是一州的衛生局長。醫史之下是醫正,分上下,上醫正是市區級幹部,下醫正就是縣級小幹部了。醫局之中,大夫官職稱為醫正,亦分許多級別,都以顏色區分,朱黃白青藍褐。


    曲老爺的學生張醫正,就是他們這個部門的總負責人。張大人四十左右,白麵長須,小眼睛,人有點病態的瘦弱。


    他很親切地對謝懷瑉說:“曲公都告訴我了。小謝你技藝出眾,由他作保推薦,來我這裏做事,還要我多多關照你。”


    天下當然沒有平白的關照,謝懷瑉自然有見麵禮要送。曲家厚道,主動幫她準備了,是一根老參。


    張大人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滿臉歡喜模樣。


    他隻當她是恩師家走後門的親戚。


    謝懷瑉在醫局宿舍安頓下來。一根老參作用大,換了兩間房。於是連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間,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窩。


    連城現在姓了謝,做了謝懷瑉的弟弟。內向、老實、勤快的謝小弟,父母雙亡,跟著姐姐生活。姐姐在醫局裏做個藍衣小醫官,他就在藥房做學徒。


    謝懷瑉親自帶他,從辨識草藥開始學起。連城很聰明,又勤奮,學得極快。唯一的小缺點,就是有點急躁。


    連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經切了半個月的草藥了!你要我幹到什麽時候?”


    謝懷瑉修著指甲說:“哪個學徒都是從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藥你全都認識嗎?”


    連城很驕傲地說:“差不多全認識了!”


    “差不多?”謝懷瑉笑了笑,“那你知道它們的產地、生長規律、藥用,怎麽存放,怎麽搭配,會產生怎麽樣的藥效嗎?”


    連城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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