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大夫,走這邊。”


    大嬸提著油燈在前麵引路。


    雖然沒有下雨,但是天氣還是十分悶熱潮濕。空氣裏彌漫著植物腐敗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靜得連蟲叫聲都聽不到,十分詭異。


    瘟疫蔓延的災區就在苑城以西不遠的鄉野裏,圈出一塊地來,切斷了往下遊的水源,由當地軍隊把守。謝懷瑉他們這半個月來就一直在裏麵工作著。


    好在瘟疫雖然蔓延得廣,但是都不嚴重,是及時發現就可以醫治的腸胃疾病。所以半個多月來,病情明顯控製住了,死亡並不嚴重。


    謝懷瑉結束一天的工作,剛吃了兩口飯,帶隊的張大夫過來找到她。說是苑城裏接連兩天都有人生病,張大夫擔心是疾病傳染到城裏去了。謝懷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總共八千多戶,因為發源自紫雲山的天江流經該地,木材總是順水運來這裏再轉運到內地,所以城裏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為如此,城裏房屋也都是木頭建築。遇到這種淫雨天,木頭受潮發黴,那味道可委實不好聞。


    大嬸引著兩個大夫走到內院,憂慮地說:“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開始發熱起不了床。請城裏大夫看了,說是傷風氣悶,可是藥吃下去不見好。今天更是燒得厲害啊。”


    她推開門,屋裏光線昏暗,一個女孩子正從水盆裏擰了帕子給床上的老人冷敷。


    謝懷瑉聽到黑暗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在動,忽然一個黑影竄出來逃出門去。


    大嬸尷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頭房子就老鼠多。”


    張大夫問:“聽說城裏最近也病了幾個人?”


    “是啊。”大嬸憂愁道,“馬家和老王家的兩個老人都病了,馬家媳婦聽說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樣的病嗎?”


    “差不多吧。都是發熱發虛。大夫,不是聽說城外的瘟疫已經在好轉了嗎?難道是轉到城裏來了?”


    謝懷瑉笑著安慰她:“大嬸您別擔心,外麵的瘟疫傳不到城裏來。我看你們這可能是別的什麽引起的病。”


    張大夫已經坐在床邊,開始給老人檢查。


    “老人家,聽得到我說話嗎?您哪裏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點神智,氣若遊絲,哼了哼:“疼……”


    “疼?哪裏疼?”


    大嬸代替說:“公公剛發病的時候就說覺得身上到處都疼。”


    張大夫解開老人的衣服,謝懷瑉舉著油燈湊近。當她看清老人身上的東西時,手不禁一抖,油差點濺了出來。


    老人頸項下顎附近的淋巴結全都腫大如銅錢,紅腫潰爛,皮膚上也布滿了血斑。


    “這……”張大夫見多識廣,心裏有數,手也開始發抖。他立刻站起來,卷起袖子,又解開老人下身衣服。隻見腹股溝的淋巴也腫大潰爛,景象十分可怕。


    謝懷瑉立刻問大嬸:“別家生病的人,也是這樣嗎?”


    大嬸驚慌道:“聽說好像是。可是這病……咱們從來沒見過啊。”


    張大夫給老人蓋好被子,看謝懷瑉一眼。謝懷瑉點了點頭,張大夫臉色蒼白,額頭冒著冷汗,也點了點頭。


    謝懷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這可真是鬧大了。


    張大夫拉她到旁邊,問:“你怎麽看?”


    謝懷瑉果斷道:“全城戒嚴,燒!能燒的都燒掉!隔離!至於病人,我想想辦法。”


    “這能有什麽辦法?”張大夫冷汗潺潺。這個世界裏麵對鼠疫,除了隔離和死亡,還能有什麽其他辦法?


    “現在幹急也沒用。”謝懷瑉緊張過後,很快冷靜下來。“第一,趕緊通知陳都尉,要他帶兵封鎖這個地區。水源是要封鎖的,一定要通知到下遊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報朝廷,安撫百姓和配合我們的工作。第三,選一半的大夫,我給他們緊急培訓告訴他們該怎麽做。這病是通過飲食和跳蚤傳染。”


    張大夫也冷靜了下來,“你說得對。我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來。”


    老張匆匆走了,謝懷瑉則拉住大嬸說:“你們家誰接觸過大爺?”


    大嬸已經被嚇得去了半條命,哆嗦著說:“隻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個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謝懷瑉眼神極其嚴肅,“大嬸,你趕緊把身上穿的,床上蓋的,能燒的燒,不能燒的就拿滾水煮一遍。家裏的老鼠,全部打死燒了!如果有樟腦之類的驅蟲藥,統統找出來。這病許多是通過跳蚤傳染,您也知道該怎麽做!”


    大嬸腿發軟,“這這……我們是不是已經染上了?”


    “大嬸您別慌。”謝懷瑉硬著頭皮安慰她,“不會那麽容易染上的,趕快照著我說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頭,是行政幹部裏的年輕份子。年輕人的好,就是膽子大,幹勁十足,行動效率高。聽了謝懷瑉的匯報後,高大人一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正義之色,當即指揮手下開始行動。立即統計病戶,劃分隔離區,動員全城滅鼠,搞清潔衛生。


    此時天黑不過一個時辰,許多人家正準備上床睡覺,卻被猛烈的敲門聲驚動了。而與此同時,當地駐軍已經接到張大夫的消息,帶領士兵將城門全部圍住。信差兵分數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報疫情。


    自告奮勇要進城的醫護人員有十多人,不多,其實也夠了。這病放在現在這種醫學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過不過得去,還都是命。


    謝懷瑉給他們宣布紀律。首先,進去的人不到疫情結束是不能出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然後是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護好自己。三是關於治療方法以及如何照顧病人。總之一句話,這活生死攸關,要有犧牲精神才能幹得了。


    結果這十多人居然一個沒退出,還有十幾個曾經是謝大夫手下的病人聽聞了要求加入幫忙的。謝懷瑉不敢拿人命開玩笑,隻帶了受過訓練的醫護人員,當晚就收拾好藥材和行李,進駐苑城。


    城門轟隆關上。


    正是夜半三更時,可是整個苑城的居民都沒有入睡。本以為遠去的瘟疫卷土重來,更加凶險恐怖的籠罩在人們頭頂。


    就在整個苑城都在雞飛狗跳地打老鼠燒東西的時候,謝懷瑉將她的家當搬進了苑城醫局的一間藥房裏,然後係上圍裙,卷起袖子,點燃了爐火。


    她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半舊的荷包,裏麵除了放著連城給她的玉佩,宋子敬給她的玉佩外,還有一塊象征著齊國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溫柔的笑來,將玉湊到唇邊,吻了吻。


    “阿暄……”


    事發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過午膳,靠在塌裏,翻著新貢上來的民間詩選。


    窮酸文人淒淒哀哀、長篇累犢地傷感著春花秋月,詞語間盡是不得誌的怨懟不滿。整本書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塊半幹的糨糊。離國素來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討厭看那些文人無病呻吟。這次不知道是哪個新來的不懂事,獻了這麽個怪東西上來。


    他煩躁地丟下書,閉目養神,心裏卻在飛快地盤算著。


    雨季終於過了,洪峰也都過去了,該保的堤壩都保住了,該砍腦袋的貪官也都掉了腦袋。夏蟬已經飛上枝頭,聲聲叫著夏天來了。一個皇帝也隻有在這個時刻才可以稍微放鬆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賑災的內醫監的大夫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外麵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常喜微微緊張地聲音響起。


    “陛下睡了嗎?”


    宇文弈早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就已經下了塌。


    常喜進來,雙手把一份加急報遞上。


    宇文弈拆了開來,臉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轉為震驚。


    急報被他一把捏皺在手裏。常喜輕抽了一下。他從宇文弈還是太子的時候就伺候在旁,見他情緒失控的次數卻是少得可憐。


    宇文弈很快鬆開手,將急報丟在地上,臉上已經籠罩上了一層冰霜。


    “叫右相、太醫監、副太醫監和林尚書立刻來見朕!”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叫送這信的隱衛進來。”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然後把剛才那份急報拾了起來,用鎮紙壓平。


    隱衛在簾後出身:“聽從陛下吩咐。”


    宇文弈問:“吳王人到哪裏了?”


    “在忱州,離苑州還有三日。估計也快知道了。”


    “傳我的令,攔住他,絕不可以讓他闖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暈了運回來!”


    “是!”隱衛應下。


    宇文弈的手指輕敲著桌沿,猶豫片刻,才問:“謝大夫在城裏?”


    “是。”


    他手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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