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域臉上露出濃厚的失望之色,他擰著眉,道:“本尊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本尊帶來的人?都供你差遣。”


    祁柏微微蹙眉,正要推辭,沈域卻知他心中所想,率先一步說:“別急著推脫,本尊也擔心遂禾耍陰招,來濁清峰劫你,她一直視你為她的所有物,若真破罐子破摔,本尊也沒有把握能滴水不漏地防她。”


    沈域安排眼線和他寸步不離,既是防遂禾,也是在監視他。


    祁柏沉沉合上雙目,“是。”


    沈域向不遠處等後的弟子仆役使了個眼色,說了幾句場麵話?後離開?。


    祁柏心情不虞,他不想再?看雜草叢生處處頹敗的山景,徑直步入側殿,在案幾前落座。


    落座前他下?意識摸上腰間,但那裏空空蕩蕩不見佩劍,隻有叮當作響的玉佩玉環。


    他在竹林裏傷了雙手後,遂禾便不準他再?用溯寒劍,沈域帶他從妖族離開?時,他身上自然也沒有本命劍傍身。


    祁柏沉默著收回手,看著空曠的側殿,感到寂寥。


    沈域安排過?來的雜役他不認識,也沒有認識的興趣,他們表麵聽他差遣,實則隻聽為首的喚作杜三的仆役。


    仆役杜三幾乎日日站在側殿裏監視他。


    祁柏心中不滿,但也由著杜三去。


    那些仆役從不靠近他,隻會在特定的時間奉上吃食。


    祁柏手上被溯寒劍劃出的傷口仍舊沒有愈合,在竹林時遂禾總會抽出時間幫他換藥,如今……


    祁柏深吸一口氣,拿著藥膏一點點往傷口上塗抹。


    冰涼的藥膏塗在傷口上,帶來一陣麻癢,祁柏的心情愈發低落。


    他知道遂禾是故意賣了破綻縱他離開?的,在筵席上幫他正名或許也在她計劃之內,他也知道沈域雖為教導他長大的師父,但從來沒想過?向天下?公布他的身份。


    他了解沈域,一個來曆不明的半妖,要比名滿天下?的洞明劍尊好控製太多。


    或許是因為知道太多,所以看著冷清的殿宇才愈發絕望。


    他如今的處境,恐怕和棄子也沒有什麽分別。


    祁柏上藥的手微微顫抖,心緒始終不能平複,他幹脆扔了藥膏,攤開?卷成一團的紗帶,試圖綁住掌心的傷口。


    但他雙手都有傷口,動作艱難,半晌也沒有將掌心的傷綁好,反而才上好的藥蹭得到處都是。


    祁柏心煩意亂,幹脆棄了紗帶,看著雙手兀自出神。


    耳畔響起向他走?來的腳步聲。


    祁柏長眉輕蹙,看也不看便嗬斥道:“本尊現在不想用膳,下?去。”


    那人?聽到他的話?,僅僅腳步一頓,複又向他走?來。


    祁柏有些慍怒,“我說了,下?去。”


    他抬頭想看看是哪個惱人?的仆役,還沒等他看清來人?,那人?倏然俯下?身。


    案幾上有些瘦削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令祁柏掙脫不得。


    他盛怒抬眼,滿腔鬱氣卻在看清來人?後戛然而止。


    眼前仍是那個叫做杜三的仆役,杜三凝視著他,緩緩開?口,語氣和聲音都是祁柏刻在骨子裏不敢遺忘的熟悉。


    “師尊好大的脾氣,之前我怎麽不覺得。”屬於遂禾的聲音,慢條斯理打?趣著他。


    祁柏倏然睜大雙眼,他盯著眼前平庸的,屬於男人?的麵容,顫聲道:“你……”


    遂禾攥著他的手腕,迫使他不能逃離自己的領地,含笑輕道:“師尊不經我的允許背叛我,逃離妖族,讓我想想,我要怎麽罰師尊。”


    兩人?的額頭幾乎貼在一起,祁柏的鼻息間全?是屬於遂禾的氣息。


    祁柏的耳鰭不知不覺泛起紅暈,偏偏遂禾的手還摸了上去,極其?一陣酥麻的癢意。


    “鬆開?我。”祁柏說不清現下?是什麽感覺,酸澀和歡愉交織,隱秘的欣喜令他羞恥地想要逃離遂禾的懷抱。


    “師尊好硬氣,背叛我被抓到了還在擺架子。”遂禾漫不經心調侃他。


    她說著身形幻化,屬於杜三的特征消退,露出了她自己的臉。


    一頭銀發流淌下?來,逶迤在祁柏身上。


    祁柏見到遂禾真容,被無聲安撫,反抗的動作小了許多。


    他咬了咬牙,強忍著內心的酸楚冷道:“我沒有背叛你,妖族沒有你的默許,沈域怎麽會那麽容易找到我,帶走?我,分明是你不要我,怎麽能……”


    怎麽能倒打?一耙。


    大約是覺得太羞恥,說到最後他不僅是耳尖,連臉上的鱗片都泛起紅暈,聲音也越來越沙啞。


    遂禾笑了下?,畢竟是自己的師尊,又是在正清宗的地盤上,她不好一上來就把人?逼得太狠,便伸手將人?擁入自己的懷中,拍著他的脊背慢慢安撫著。


    “讓師尊傷心,是我的錯。”


    祁柏枕在遂禾的懷中,鼻尖聞見遂禾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藥香,他認命般回抱住她的腰身,如擁著一根浮木。


    遂禾善於偽裝,她的一切表象幾乎都是虛假的,但有一點,祁柏總是固執地認定是真的,無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


    他認定遂禾給予他的一切關懷和似愛非愛的情誼都是真的,哪怕他曾經因為相信遂禾的‘愛’,致使自己粉身碎骨。


    遂禾等懷裏的人?心緒平複,便拿著藥膏和紗帶幫祁柏重新上藥。


    遂禾一邊上藥,一邊詢問,“沈域問你鮫珠的事情,你是怎麽答的。”


    祁柏頓了頓,抬眼看向她,語氣淡淡,“你不是都聽見了。”


    沈域當時命雜役弟子退離數十步,尋常修者?自然聽不見兩人?的交談,但混在雜役中間的遂禾絕對?能聽得一清二楚。


    遂禾麵不改色地眨了眨眼,“想聽師尊自己說給我聽,不行嗎。”


    祁柏深吸一口氣,倏然反握住遂禾的手腕,神色間難得有幾分鄭重,“沈域如何為惡,十之八九我都相信,所以我不會幫他作惡,但在得到沈域屠戮鮫人?族的證據前,我也不會幫你。”


    遂禾漫不經心揚起眉梢,“那如果?我非要逼師尊選呢。”


    祁柏眼眶泛紅,他難堪地看向別處,啞聲道:“不要逼我。”


    遂禾一向好說話?,祁柏說到底是沈域養大的,哪怕有再?多苛待和算計,在證據確鑿前,祁柏都不能忘恩負義,去違抗沈域。


    隻是祁柏現在越堅守所謂的正道信念,知道真相的那一日,便越可?能被真相打?碎。


    遂禾唇角笑意莫名,“好啊,我不逼師尊,我等師尊自己選,但師尊令我不快,我還是要罰師尊。”


    祁柏抬起眼,長眉輕蹙,滿是疑惑地看她。


    側殿燭火昏暗,遂禾的大半神情隱在陰影裏,看上去神秘惡劣,令祁柏莫名緊張。


    第61章


    祁柏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濁清峰荒木叢生,他便每日空出時間來收拾凋零的草木,沈域派來監視他的仆從雜役,除了杜三,其餘的都被他打發去山下搬新的花木上來。


    名義上他仍舊是美名滿天下的洞明劍尊,花藥圃的管事不敢怠慢,各種珍奇豔麗的花木很快又?長滿濁清峰。


    陸青在高澎的帶領下奉命見到祁柏時,祁柏正在一處山水草木充盈的溪邊。


    他臥在貴妃軟榻上,膝上蓋著厚實的絨毯,手上持著一本書卷,側目看著剛適應池水溫度的錦鯉出神。


    陸青麵目木訥,兩人尚未走近祁柏,他便若有所感似的,淡聲開口?,“陸青一人來見本尊即可。”


    高澎皺了皺眉,拱手道?:“劍尊,陸青已經瘋了,時常無故發?狂,弟子?擔心他衝撞劍尊——”


    “本尊說了,隻?留他一個人。”祁柏看也不看他,淡淡重複。


    頓了頓,他又?低沉著嗓音道?:“退下,真出什麽事情?還有本尊身邊的雜役,你怕什麽。”


    他說的雜役,正是站在軟榻邊上隨時等候命令的杜三。


    高澎頗有不悅地看了杜三一眼,“是,弟子?謹遵劍尊吩咐。”


    等高澎退到看不見的地方後?,陸青木著臉抬腳靠近祁柏。


    等兩人隻?差幾步的距離時,祁柏忽然啞聲嗬斥,“夠了,就站在那裏。”


    祁柏的態度有些可疑,陸青思索半晌,忍不住抬眼覷他。


    然而祁柏大半張臉都隱在另一邊,和煦溫暖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令他的麵容更加看不真切。


    隱約見,他似是非嗔非怒地瞪了他身側的仆役一眼。


    陸青便也忍不住看向他身側的仆役。


    仆役麵容普通,身型比起尋常仆役,更加瘦削挺直,他頷首低眉,神色平靜的站在祁柏身側,如同一個忠仆。


    但陸青知道?,整個濁清峰都布滿了沈域的眼線,倘若他在祁柏麵前?行差踏錯,他和堂弟的性命便就此斷送了。


    思及此,陸青臉上表情?更加無神木訥,他呆呆地開口?:“劍尊,請,吩咐。”


    祁柏白著臉,他沒有看陸青,反而又?瞪了仆役一眼,臉上惱怒的意味呼之欲出。


    遂禾對上祁柏隱忍但已經是盛怒的目光,神色平和,甚至還衝著人牽了牽唇角,看上去如同一個隨時聽候吩咐的忠仆。


    祁柏已經是怒不可遏,卻又?有苦難言,他終於忍不住,放下書卷,伸手試圖把鑽入衣袖深處的水狀物體扯出來。


    遂禾控水的技能越發?駕輕就熟,那些由水形成的光滑物體觸感像極了海裏的水母,軟而黏膩,他抓了半晌也沒抓出來,反而讓它越發?深入。


    祁柏忍無可忍,咬牙半晌,“你……”


    遂禾便趁機上前?,收走他仍在身邊的書,在陸青看不見的地方整了整他的衣襟,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笑盈盈道?:“師尊,可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露出破綻,讓人發?現?了,我?就沒辦法留在師尊身邊了。”


    一句話令祁柏的臉色青紅交接,他恨恨看她,卻又?無可奈何。


    兩人很快分?離,祁柏深吸一口?氣,看向陸青,“陸青,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陸青瞳孔晃動一瞬,他低下頭,腮幫微微繃緊,一言不發?。


    他過得自然是不好的,昔日祁柏還在的時候,正清宗中便隱隱分?成兩派,一派站在祁柏那邊,雖然勢弱,但祁柏掌管正清宗,是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宗主,就算程頌那派心存不滿,也還算太平。


    祁柏在時,他作為祁柏最倚重的內門?弟子?,幫祁柏打理?瑣事,加之天?賦斐然,有師父在身邊時時看護,他自然算得上意氣風發?。


    隻?是假象不能騙人一輩子?,等祁柏死去,冷血殘忍的宗門?才終於露出真容。


    漠視人命的宗主,不擇手段的程頌,劍尊的死,師父的死,堂弟的夾縫求生,都成了即將壓死他的草。


    他眼眶紅了又?紅,卻始終沒辦法在祁柏麵前?,違背良心說自己?過得好。


    祁柏打量著陸青,最後?視線落在他緊握成拳,幾乎掐出血肉的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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