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夏天,我從老媽那裏聽到張子越要結婚的消息。老媽一邊鏟著鍋裏的土豆絲,一邊說:“瑉瑉啊,樓下的張子越要結婚了,你知道了嗎?”


    我當時正使著全身力氣嚼著一塊牛筋,聽到這個消息,一時沒控製住,狠狠咬在了舌頭上,眼淚嘩地就滾落下來。疼死了!老媽徑自說:“我們和張家這麽多年鄰居,我和你爸當初來這裏工作的時候,張子越才五歲。這孩子從小就聰明懂事,長大了工作也好。他女朋友你見過嗎?聽說是個模特?”


    我抹著淚水,大舌頭道:“不是模特,是在廣告公司做事。”


    “總之啊,你王阿姨是放下心來了。”老媽挺高興的,“你說我們送什麽的好?光是封紅包不夠意思嘛。”我不壞好意地冷笑:“結婚禮物,那還不容易。我們謝家祖上傳下來的******圖卷,拓一份送過去最合適。”


    老媽揮舞著鍋鏟要揍我:“小小年紀,不學個好!這話是你女孩子說的嗎?”


    我歪著嘴笑,邊笑邊覺得舌頭疼,“都要結婚了,還怕什麽羞?傳宗接代,天經地義的事。咱們是什麽人?咱們可是中醫世家謝氏。”


    “謝家百年名聲,我看就要敗在你手裏。”母親大人怒瞪我。


    我?我有什麽不好?


    當然,不但沒有繼承到老媽的瓷白皮膚和老爸的高挑個子,連謝家人骨血裏學醫天分我接的也不多。當初會學中醫,也是因為文科成績太差,又沒有其他喜歡專業而來的一個順水推舟。


    不知情的外人聽說了,都會誇兩句:“懷瑉誌向高遠,是要繼承祖先的衣缽,發揚光大吧?”


    到那個時候我們一家都會傻笑。謝家同輩裏六個孩子,三名保送重點,兩名出國,在國內二流重點混日子的隻有我一個。老媽就常感歎,謝懷瑉,你怎麽不給我爭點氣。其實她不該對一個女孩子要求那麽高。雖說不蒸包子爭口氣,但是什麽氣都要爭,早就漲爆了。


    我學醫,奉行中庸之道,凡事做到七分好,便自我滿足了。頭名人人爭,不缺我一個,人家有甘願做綠葉來襯托鮮花的犧牲精神。


    謝家是中醫世家,傳到我們這兩輩,也有叔伯堂兄學西醫。我爸坐鎮爺爺傳下來的診所,從我出生那年開始,也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我想,我愛張子越,恐怕也有二十一年了。張家是我們的老鄰居,三次搬家都與我們比鄰,這不是普通的有緣分。張子越大我六歲,我拖著兩道鼻涕的時候,他都已經是少先隊員了。大人都說小孩子沒記憶,我卻清晰地記得正太時期的張子越都已經俊秀高挑,惹人注目。倘若那時候有大人問我,我一定會說,若得子越,必以金屋藏之。可是沒有人這麽問我,我也沒能力造一座金屋子藏他一個大活人。所以我默默暗戀他這些年。


    張子越博士畢業後研究核物理,交談後感覺我們芸芸眾生的小命其實全掌握在他們這些知識份子的手心裏。他那時已是榜上有名的精英人士,英俊挺拔,風度偏偏,追求他的女孩子漂亮得可以去選紅樓夢中人,多得可以組成一屆世界杯。張公子似乎還一個都瞧不上,東挑西撿像是皇帝選妃子。


    看到這架勢,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前麵說了,我這個人很容易知足,飯都隻吃七分飽。張子越當我是鄰家小妹妹,這獨一無二的身份是用二十年比鄰換來的,別的女孩子還擠不到。我不抱非份之想。


    可是晴天一個霹靂,張子越突然決定跟現在交往的這個李嫣小姐結婚。初戀情人終於成了別人的丈夫,鄰家小妹就此是陌路。


    這位李嫣小姐我見過,可不是王菲和李亞鵬的千金,而是廣告界一名精英,白皙漂亮,堪比廣告模特,同張子越站一塊,人人稱道。精英配精英,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妖精。張子越肯結婚,張家樂壞了,連我爹媽都跟著高興,好像嫁的是自己家女兒一樣。傷心獨我一個人,還不能表示出來。人們都覺得戀愛失敗是一種恥辱,由個人綜合指數不高導致,其實不知道隻是荷爾蒙在作怪。


    總而言之,我失戀了。偏偏放暑假,我除了家裏無處可待,還得天天強顏歡笑。晚上關了燈,淚水在黑暗裏流。初戀的甜蜜和苦澀隻有自己知道。我無數次期望著突然有一天,張子越敲開我家的門,對我說:“瑉瑉,我想明白了,我喜歡的人其實是你。”


    可是從來沒有。張子越看著我出生,看著我穿開襠褲,看著我穿胸衣,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月事幾號。我在他麵前沒有性別,謝懷瑉就是謝懷瑉,而不是一個春心蕩漾的芳齡女孩。


    無論如何,他要結婚了。向禿頂、啤酒肚和痔瘡又邁進了一步。而我還年輕,不是嗎?


    但是還是傷心。


    這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熱,一向清涼的海邊小城搖身變做長江邊的火爐。家裏診所生意很好,絡繹不絕都是中暑人。老爸樂善好施,效仿古代賢者,在診所門口免費分發降暑的藥茶。


    咱家沒兒子,我就是苦力,每天站在門口一邊燒水煮茶,一邊向遊客、路人以及乞丐發放降溫神茶。這份工作雖然很高大,但是我的形象卻很渺小。有小男孩對媽媽說:“為什麽乞丐也送我們東西?”我汗流浹背頭發蓬亂眼露紅光,把他給嚇跑了。回去照鏡子,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知道鏡子裏蓬頭垢麵、一臉幽怨的女鬼到底是誰?我捧著水胡亂洗了一把臉,把頭發紮起來,深呼吸。“打起精神來,謝懷瑉。你不難看,也算能幹,還是有很多男人以能娶到你這樣的老婆為目標而奮鬥的。讓張子越成為過去吧。”我推開洗手間的門。張子越帶笑的臉躍入我的眼簾。我渾身寒毛倒立。剛才的話他聽到了?那還了得?天殺的,站哪裏不好,幹嗎站在廁所門口?


    我語無倫次:“我剛才……太熱了,熱暈頭了……”張子越笑道:“瑉瑉,你幹嗎那麽緊張?我隻是下班路過,拿點感冒藥,順便接你回家。”


    他溫柔優雅,一如往常。我仔細端詳,沒有看出什麽端倪,稍微放下心來。


    我問:“家裏誰感冒了?”我熟練地揀好藥材包起來。張子越看著我的動作,問我:“瑉瑉將來畢業,會回來繼承這間診所嗎?”“應該會吧。”我說。其實在我少女式的幻想裏,我繼承了這間診所,而張子越成了我的丈夫。白天我給病人看病,晚上同他在露台一起看星星。我們並不很富裕,但這樣的生活非常溫馨。


    可是現在張子越要做別人的丈夫了,我的海市蜃樓崩塌,前途一下又變得模糊起來。


    也許我會去考研究生。女孩子沒有出路的時候隻有去讀書,書山總有路。


    診所離家近,我們倆慢慢走。路燈點亮,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世界那麽大,我們就像兩個小孩。那一刻我真希望時間和空間能這麽無限延伸下去,直到世界盡頭。


    張子越開口:“你最近好像有什麽心事,老是若有所思的。”


    我最恨男人這麽問。很多時候他們稍微動一下心思就知道對方是在為自己心碎,可是他們的腦子就是轉不過那個彎來。我問他:“你們日子定好了嗎?”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笑了笑:“酒席定在九月十九號。”“很吉利的數字啊。新房布置好了嗎?”張子越點頭,“都好了。你會來嗎?”


    我臉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好半天擠出一句話:“都已經開學了,恐怕來不了……”


    張子越露出失望的表情來。他這個表情真是美麗,我頓時覺得我的缺席是他婚禮上至大的遺憾,差點決定即使洪水台風都要奔赴過來。可是殘留的理智及時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即使來得及,我也不會巴巴地跑去看心上人娶新婦,他們那廂蜜裏調油,我在這頭獨飲苦酒,也太給自己找不自在了。


    我們進了電梯。張子越住我家樓下,他卻隻按了我家樓層的號,想必是先要送我到家。他這人細心體貼,我越想他的好,越羨慕李嫣的好福氣。電梯裏就我們兩個人,尷尬的沉默彌漫著。我側過頭就看到他被汗水浸濕了的領口,前胸也有一片深色的v字水漬。他方正的下巴帶著一點青色,挽起的袖子下是結實的手臂。還有那寬闊的肩膀和胸膛。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屬於另外一個女人。他們將生活在美麗的花園裏,把我隔絕在外。


    我沮喪地歎了一口氣。


    腳下突然一晃,燈幾明幾滅,電梯喀啦一聲停住了。我和張子越麵麵相覷。電梯故障?


    張子越經驗老道,立刻按下了所有樓層的鍵。然後按鈴求救。


    “我們這裏是b4棟二單元,電梯升到一半卡住了,你們快來看一下。”


    我估計了一下,這時候電梯應該正卡在十三樓和十四樓之間。往上走固然好,若是往下掉,我和張子越的小命恐怕是不保了。


    諸神啊,我好像沒有許願與張君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張子越安慰我:“瑉瑉不怕,很快就有人來救我們。”我倒不怕,橫豎有心愛的人做伴。他就不同了,即將做新郎官,人生美好華麗的卷幅才剛剛展開,這就收場,未免太草率。於是我開玩笑,調節一下現場緊張氣氛:“子越哥,你這時候最想念的人是誰?”


    張子越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住了,“想念?來營救我們的人。”


    什麽啊?“你該說,最想念的是李嫣姐。”張子越好笑:“我想念她,對我們被困電梯有什麽用?”我說:“你這人真不浪漫,她看上你哪點?”他說:“我怎麽知道。這問題隻有女孩子才喜歡問。”我鼓足勇氣,問:“當初是什麽讓你下定決心要結婚的?”張子越想了想,說:“年紀不小了,希望組建一個家庭。”“僅此而已?”


    “那你還要怎麽樣?”


    “你應該說你瘋狂愛上李嫣姐,非她不娶,願此生與她共度,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你倒幫我解決了喜宴上的祝酒詞。”張子越笑看我。我腦子裏的愛情在他看來是不切實際的風花雪月。而且即使我老得麵若菊花,他仍然會當我是當年拖著鼻涕的小跟屁蟲。


    張子越忽然問我:“瑉瑉呢?你都快大三了,也該找一個男朋友了。”我臉紅,很不自在:“現在還不想。”“怎麽?難道是有喜歡的人了?”我搖頭,想想不對,又點頭,再想想還是不對,又搖頭。


    張子越笑:“怎麽那麽複雜?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我說:“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大概是我聲音太小,張子越沒聽清,“你說什麽?”我憋著一口氣,終於不管不顧地喊出來:“我喜歡一個人,從小就喜歡他,好多年了。但是他不喜歡我,他隻把我當小妹妹,他現在就要和別人結婚了。”


    喊完,似乎所有的力氣也都用盡了。我坐在地板上,低垂著腦袋,不知道該拿什麽表情來麵對他。電梯裏悶熱,我的心裏卻一陣輕鬆,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呼吸心跳,全部暢通了許多。


    張子越很久沒出聲,電梯裏彌漫著讓人窒息的沉默。當然,他應該知道我說的人就是他。他隻是在思考怎麽拒絕我才不會傷害到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的愛慕是在褻瀆他的清雅高華。


    “喂!喂!”對講機裏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有幾個人在裏麵?都還好嗎?”張子越清了清喉嚨,說:“這裏有兩個人,目前都還好。”我在旁邊嚷嚷:“快把我們弄出去,這裏熱死了!”“等著!機器壞了,正在搶修。”


    要命,壞得真是時候。


    照例來說,女孩子表白完了就該含羞捂著臉以光速跑走,把對方晾在原地好好體會那番意思。可如今我挑電梯裏表白,被困得上不去也下不來,無路可逃。羞到極處反不羞,索性豁出去了。


    “子越哥,我初中的時候起就喜歡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也不聰明,配不上你,所以從來不說。你別笑我,反正如今你要結婚了,我說說也無妨。說出來我心裏好受多了。你也不用回應我什麽,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子越哥,我叫你一聲哥,你永遠是我哥。我願你擁有你要的幸福。”


    我說完,迎上他的目光,對他一笑。當然那不是色若春曉的一笑。張子越眼睛裏閃動著我所不了解的光芒,不知道我說的哪一句話讓他動容。他斟酌半晌,慢慢舒展開眉頭,說:“瑉瑉,其實……”


    電梯突然猛地向下一沉。我咕嚕滾在地上,心裏大叫不妙。“喂,喂……”對講機裏響了兩聲。電梯的下墜停了片刻,然後就直直向下墜去。


    飛速下降的過程中,我隻感覺張子越緊緊抓著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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