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謝昭瑛幾日不回家,謝氏夫婦也見怪不怪。但是,別人卻不見得會放他輕鬆。


    我聽雲香說:“城裏戒嚴,說是出了叛國賊。大理寺在到處抓人,腰上有傷的,不管是男是女,統統都抓起來拷問。聽說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亂墳崗。”


    一屋子藥草,我正在撥弄天平(自製的),旁邊的火上有湯藥在沸騰。我茫然地抬起頭來:“連大理寺都向著趙家了?”


    “哦還有,皇後娘娘請咱家進宮去吃茶。”


    “進宮吃茶?什麽茶?廣東茶還是英式午茶?”


    雲香板著臉:“小姐,你弄了四個時辰的藥了,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伸了伸腰,“認真的,幹嗎平白進宮吃茶?”


    “皇後娘娘以前也常請大臣女眷進宮吃茶看戲。這次可請了好多家,說是要年輕人一起聚一聚。”


    我撓了撓頭發,“年輕人?包括你謝二爺?”


    雲香點點頭。


    知道謝昭瑛受傷的,除了我們幾個,剩下的,該是在他腰上捅了一個窟窿的那位了。皇後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騙進宮去一一驗身嗎?


    或者說,中年無聊的皇後大媽打算組織一次東齊曆史上最盛大的相親會……


    我帶著配好的藥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俠,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稚嫩的童聲正齊聲朗誦著:“鳴鳴葛鵜,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換湯不換藥。鳥兒輕輕唱,落在河洲上,誰家俏姑娘,青年好對象。


    孩子們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罵:“打倒封資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像在搞地下黨活動:“四小姐來了?”


    我也很神經質地問:“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來過。不過她最近來得特別勤,昨天來了三次。”


    “多加小心。對待掃蕩的政策,就是要穩、沉、嚴。”


    “放心,先生有他的辦法。”


    我把藥塞給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熱內服。”


    宋三翻白眼:“這還用你說。”


    他去熬藥,我去看謝昭瑛。


    謝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樂乎地嚼著一塊五香牛肉幹,床邊矮幾上擺放著瓜子花生果脯麥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點心。這顯然是謝昭珂送來慰問宋子敬的,卻全部進了謝昭瑛的肚子裏。


    我一屁股在床邊坐下,抓過謝昭瑛的手摸他的脈。很穩。然後掀起他的眼皮,再捏著他的下巴扳開他的嘴巴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牙口不錯。”


    謝昭瑛唾道:“說什麽呢?”


    我說:“你知道趙皇後邀請我們進宮赴鴻門宴了嗎?”


    謝昭瑛說:“雖然我不明白什麽是鴻門宴,不過宮裏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魚的味道挺不錯的。”


    我冷笑:“說到飲食,你知道有一種迫害方式就是把敵人殺死了烹飪加工製成一道菜嗎?”


    謝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來,“還是再說一次那艘滿載著遊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嚴肅點!你知道現在是怎麽一個情況嗎?”


    謝昭瑛奚笑:“將來兵擋,水來土掩。”


    “你真要進宮去?”


    “能不去嗎?”


    我爬起來往外走。


    謝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裏?”


    “趕在謝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靜點!冷靜點!這不是什麽大問題。”謝昭瑛把我拉了回來,“他們又沒有證據。”


    我指著他有傷的腰:“他們找證據還不容易,脫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謝昭瑛敲我腦袋:“你這裏麵都裝著什麽東西?他們就是想把事情在暗處解決,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請我們進宮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見那個你一直很想見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華姐。”


    這是我第一次過問謝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見到了嗎?”


    “還是沒有。”


    “你真沒用。”我往外走去。


    謝昭瑛在後麵喊我:“你去哪裏?”


    我說:“去策劃逃跑路線。”


    其實我知道政治傾軋下要做一枚完卵簡直比穿越還難。也許我可以出家。我無不絕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歸一,多吉利的數字,也許這世我圓寂後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義思想其實挺嚴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課了?”


    他走過來,問我:“你知道了明天要進宮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臉:“今天過來就是同二哥商量這事呢。他卻滿不在乎。”


    “他的傷不重,隻是毒……”


    我問:“你打聽到張秋陽的弟子的消息了嗎?”


    宋子敬搖頭。


    我垂頭喪氣:“二哥平日看著挺不正經,可是一旦認定的事,絕對要堅持做到底。我呀,我隻有舍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來輕聲安慰我:“別擔心……”他忽然住口,往一處望去。


    滿院翠色中,一身水紅月籠紗裙的謝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著一個小竹籃,絕色麵容一片冰霜,冷冷看著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識趣地後退一步,“我……先告辭了。”


    說完,在謝昭珂針尖般的目光中狼狽退場。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雲香從被子裏挖了出來,梳洗打扮。


    我對雲香說:“就穿那件素色的,看著清爽。”


    “說什麽呢?進宮穿素色那是失禮。”謝昭珂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嚇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謝昭珂的笑容秀麗明媚,比太陽還刺眼。她的丫鬟寶瓶跟了進來,手裏還捧著一套衣裙。謝昭珂將它抖開來,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麵料上用銀線精心繡繪著蔓藤,絲絲纏繞,天青色的絲線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圓潤光潔的珍珠和鑽石點綴其間,璀璨生輝。整條裙子如裁雲細水,流光溫玉,雅而不素,貴而不豔,宛如天成。


    雲香已先我讚歎出來:“好漂亮的裙子。”


    謝昭珂友愛地對我笑道:“這可是咱們的外祖母東皖王妃送我的十六歲禮。姐姐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拿來送給妹妹,希望妹妹穿著,給皇後娘娘一個好印象,也給咱們謝家爭光。”


    爭光?我自打十四歲的時候在百米賽跑時為班級爭過光後,就再也沒有為誰爭過光。


    我推辭:“三姐,我這模樣身材,穿著衣服太糟蹋了。”


    謝昭珂捂著嘴:“那怎麽會呢?妹妹是越長越有姨娘的模樣了,過幾年,絕對是個不輸我的大美人兒。”


    雲香單純,也興奮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謝昭珂的目光又要開始殺人了,我還能拒絕嗎?


    於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製作級別的禮服,還由謝昭珂小姐親自精心地給我化上了時下最流行的什麽秋紅妝,然後插滿了一頭金銀珠寶。


    雲香捧著鏡子站在我麵前,激動地結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說是,多虧三姐化腐朽為神奇。


    謝昭珂高深的笑容裏有著滿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覺得她其實活得很累,又很可憐。忙忙碌碌為了一點小小的,其實目前看來根本沒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憐。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謝昭瑛正恭順地聽謝夫人訓話,抬頭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卻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臉一紅。


    他又湊過來:“感覺怎麽樣?”


    我說實話:“頭發好重啊!”


    謝昭瑛大笑。


    車行大概半個多時辰就進了宮。我們全體下來,換乘宮內的轎子,然後又山路十八彎地走了好久,才終於到達皇後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張望。青石板鋪地,高大粗壯的朱紅柱子聳立階上,高簷鬥角,雕梁畫棟,鳥語花香,仙樂飄渺,最主要的是,還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衛哥哥們站在一旁。


    我滿心歡喜:這裏真是天堂。


    謝昭珂拉著走神的我同眾人一起朝著一個貴婦跪了下去。那貴婦聲音和藹地請大家起來。


    我這才看清趙皇後。


    口碑這麽不好的皇後,卻有一張圓圓的老好人臉,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居然有點像我娘單位裏的一個阿姨。趙皇後年輕時必然也是個絕色美人,隻是如今年華老去,又兼有點發體,很難看到什麽昔日的影子,隻留一雙眼睛依舊清澈,目光犀利。


    皇後身邊站著身著淺綠女官服、釵佩玲瓏的美貌女子,是秦翡華。幾月不見,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個夜晚對著白海棠泣血,這份憔悴讓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謝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卻看著前方,視若無睹。我再看謝昭瑛,他也恭順地低著頭,神色如常。兩人真怪。


    趙皇後說:“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氣好,廚子又學了幾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請過來,聊聊家常說說話,也讓這些孩子彼此認識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親大會。


    謝昭瑛就坐我旁邊,靜靜吃茶。我悄聲問:“還好嗎?”


    他假裝沒有聽到。


    我不大放心:“傷口才開始結疤,別喝酒。”


    趙皇後的聲音忽然又冒了起來:“什麽?謝家四姑娘也來了?在哪裏?”


    我一驚,謝昭瑛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我踉蹌幾步就已經站到了場子中間。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之前教我的那些宮廷禮節早忘得個精光。謝昭珂在旁邊使勁衝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我才大悟,跪下來給皇後行禮。


    趙皇後是個外交家,睜著眼睛說瞎話:“謝夫人可真有福氣,兩個姑娘都那麽漂亮。這四姑娘簡直是個玉人兒,嬌柔嫻雅,出塵脫俗啊。”


    謝夫人的老臉都紅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擔不起娘娘的誇獎。”


    趙皇後的目光一轉,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沒見著他了。”


    謝昭瑛放下茶杯,優雅從容地走了上來,向皇後行禮請安。動作自然,如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才受了重傷。


    趙皇後盯住他笑:“幾年不見,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淚。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頑皮得不得了,總是作弄宮女,弄些蛤蟆青蟲什麽的去嚇唬她們。”


    謝昭瑛苦笑:“慚愧慚愧。讓娘娘見笑了。”


    趙皇後又道:“我還記得,你同阿暄長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闖禍燒了夫子的書,還是你來替他頂的罪。那次可讓先帝罰抄了好幾天的書呢!”


    阿暄是誰?


    謝昭瑛一臉愧色:“小時候不懂事,給娘娘添了許多麻煩。”


    趙皇後一副擔憂的長輩模樣:“後來阿暄去了西遙城,山高路遠,那裏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來,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了。”


    謝昭瑛竟然也一臉木訥的表情,說:“小民也挺掛念燕王的。不過自他成親後,我們倆就斷了聯係。唉,想必也是殿下覺得小民空長年歲,無所事事,不樂與小民來往了。”


    “是嗎?”趙皇後盯著謝昭瑛,不冷不熱地說,“阿暄這孩子的確聰明伶俐,他母親去世早,皇上最是疼愛這個小弟弟。以前雖然頑皮了些,可他現在多出息,帶兵打仗,守衛北疆。先帝在天有靈,不知該多欣慰。”


    謝昭瑛也附和著沒心沒肺地笑。於是大家都跟著笑,像是在看一場情景喜劇。


    然後,大家喝茶吃點心看歌舞。除了上來倒酒的小宮女衝著謝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無聊。我吃飽了就幹坐著,十分懷念我那間散發著藥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臉二皇子輕袍緩帶地走了過來,給皇後行禮。


    我問謝昭瑛:“那是老二?”


    謝昭瑛點頭:“二皇子蕭櫟。你看到坐皇後左邊那個娘娘了嗎?就是他親娘李賢妃。”


    李賢妃容貌端莊,氣質溫和,看上去十分柔順老實。


    不知蕭櫟和皇後說了什麽,皇後連連點頭微笑,然後高聲道:“各位。趁著天色好,不如讓年輕人們賽一場馬球吧。”


    我張開嘴巴,把臉轉向謝昭瑛。


    他沒看我:“閉上嘴巴轉過頭去。”


    我說:“你可以裝肚子痛!”


    “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謝昭瑛一頭黑線:“謝謝。”


    我急了:“你經不起這麽折騰的。”


    “我不能退場!”


    “命都不要了?”我緊握拳。


    謝昭瑛笑:“不是還有你嗎?”


    到了球場邊,韓王孫拎著一根球棍跑了過來,招呼:“阿瑛,我們一隊。”


    鬱正勳牽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一貫地寡言少語,隻衝我們點了點頭。


    謝昭瑛一看到那匹馬,立刻笑了:“玄麒?”


    馬兒認得他,親昵地湊過去蹭了蹭。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比我的人還高的馬,連聲讚美。


    謝昭瑛憐愛地撫摸著它的毛:“正勳,你將它照顧得很好。”


    鬱正勳說:“我今天心血來潮騎他進宮,沒想到剛好可讓你騎著它打這場球。”


    那一頭,已經換好衣服的蕭櫟騎在一匹皮毛發亮的栗色馬上,正彎著腰,一臉殷切地同謝昭珂在說著什麽。謝昭珂聽後微笑點頭,然後解下了發上的綢帶,為他係在腰結上。


    謝昭瑛也換了一身紫紅色短裝,裁減利落的衣服襯得他身體更加修長挺拔。


    我擔憂,勸他:“不用那麽拚命,讓他們贏就是。”


    謝昭瑛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對你哥哥這麽沒信心?”


    我叫疼:“我是擔心你毒發,又要把你紮成刺蝟!”


    謝昭瑛笑,把我的臉揉得生痛。


    鑼鼓聲響,旌旗飄揚。


    謝昭瑛鬆開我,翻身上馬。他在馬背上輕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進了肉裏。


    他緩了一口氣,笑得意氣風發:“妹子,把你的綢帶給哥哥係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發帶,學著謝昭珂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給他係在腰間。


    謝昭瑛一笑:“第一球是為你進的!”


    說罷,揚起鞭子,策馬而去。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整個球場上空,蕭櫟高高揚起手裏的球杆。隨著那道弧線,小小的馬球飛起,落入場中。


    謝昭瑛一馬當先衝進場裏,隻見那朱紅色的身影一閃,塵土飛揚,他已將球向對方球門擊去。隊員們迅速策馬跟上。


    看台上的觀眾爆發出熱情的呼聲,連一向矜持的女孩子們也在歡呼雀躍。


    東齊雖尚文,但馬球一直是貴族們鍾愛的體育活動,每到重大節日或者場合,都會有大型馬球比賽。年輕的男兒揮灑著汗水在球場上奔馳,姑娘們春心蕩漾地在場邊歡呼呐喊,揮舞著手帕,荷爾蒙在爆發,這是古今中外司空見慣的一幕。


    我是極少數安靜地站在場邊的人之一。


    場上的鬥爭已十分激烈。滾滾黃塵裏,興奮的呐喊和繁遝的馬蹄聲響成一片,人和馬衝撞著,追逐著,球棍互相擊打出清脆的聲音。


    眼花繚亂之中,我的視線緊緊跟隨著謝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來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領的紅隊已顯出明顯的劣勢。蕭櫟帶著黃隊已經逼近了紅隊球門,兩隊人馬猶如兩道湍急的水流衝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謝昭瑛的身影在人群裏時隱時現,我不禁扒在欄杆上探著身子使勁張望。忽然見一紅衣人被衝撞落馬,我嚇得倒抽一口涼氣。過了一會兒才看清,那是別人,心才回落下來。


    “在看誰呢?”謝昭珂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


    “看二哥啊!”


    謝昭珂依舊那副高深莫測的神仙表情,淡淡說:“總之都會輸的。”


    我心裏不快了好些天,現在終於有點忍不住了,“也許是。不過我認為,極少有人能一輩子享受別人讓出來的勝利和榮譽的。”


    謝昭珂笑容一僵,“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麽伶俐的一張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麵。”


    謝昭珂一雙寒眸注視著我:“你病好後,變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燦爛:“姐,從一個白癡變回一個正常人,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謝昭珂笑了笑:“你還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少女了呢。”


    我笑,幹脆跟她說明白:“姐,如果你擔心我對宋先生起了什麽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對我來說,就是一位良師益友。”


    謝昭珂狐疑地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有一個說法。愚蠢的女人對付女人,聰明的女人對付男人。”


    謝昭珂臉上終於有了點微紅。


    我最後說:“並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溫柔賢惠百依百順的女人,也許你可以換一種方式。”


    謝昭珂淩厲的眼神在我的臉上流連許久,這才稍微放心一點。她姿態優雅地轉過頭去望向球場。


    觀眾席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我急忙搜尋而去。剛才說話間,球已經被人從亂陣中打了出來。謝昭瑛率先收韁勒馬,退出重圍,揚手一擊,小球箭一般向對方球門射去。


    馬蹄聲轟然如雷,大地震動。


    黃隊一員幹將搶先一步攔下了球。謝昭瑛身手矯健,緊隨而上。我隻望見馬蹄紛亂塵土飛揚,突然一個小黑點從馬蹄下飛出,射進了球門。


    看台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銅鑼璫然。我這才回過神來,謝昭瑛剛進了一球。


    場地裏,謝昭瑛控著馬轉過來,視線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衝我揮了揮手。看台上的姑娘們紛紛發出醉心的感歎聲。


    “他很寵你。”謝昭珂幽幽開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裏總是最特殊的一個,小時候還好,長大了,便有些疏遠。沒想到你們兩個這麽合得來。”


    我沒出聲。


    謝昭瑛神態自然地坐在馬上,緊握著韁繩。男人們都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濕貼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點慶幸地看到那裏並沒有濕跡。


    蕭櫟懊惱的神情一閃而過,重整隊伍再度進攻過來。這次換成韓王孫打前陣,謝昭瑛在後方守衛。我略微放心,這樣謝昭瑛要輕鬆許多。


    那狐狸男小王爺看著繡花枕頭一個,沒想到打起球來,竟然還有點生猛勁。他跨下的馬沒頭沒腦地亂撒蹄子,攪得對方一頭霧水,他卻已經乘亂一杖將球打出重圍,接應的隊員補了一下,球直飛球門。


    我歡呼起來:“二哥,打得他們回老……”家字被謝昭珂捂在嘴裏。


    我這才看到趙皇後正笑眯眯地往我們這裏往。謝夫人一臉“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們一幹中年大媽都坐在涼棚下,隻有我們這些小丫頭才頂著大太陽在看台邊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頭一天知道我這德行。


    忽聽一個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搶到球了!”


    蕭櫟身上的斯文勁已經完全消失,他的隊友分別守住了謝昭瑛等人,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帶球突破防守,終於進了一球。


    謝昭瑛臉上一直帶笑,段正勳在他身邊和他說了什麽,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賽況直往白熱化發展。蕭櫟帶領著黃隊迅速趕超上去,接連攻進三個球,將比分拉開。謝昭瑛退守後方,段正勳打頭陣,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追回兩球。而蕭櫟似乎決意同謝昭瑛一比高下,帶球逼了過來,同謝昭瑛對峙上。


    趙皇後已經站了起來,興致勃勃地望過去。四月裏不算很炎熱的太陽下,謝昭瑛和蕭櫟都已汗如雨下。場麵似乎是僵持住了。兩方隊員也察覺出了微妙氣氛,圍了上去,卻並不插手。隻見謝昭瑛和蕭櫟兩人兩馬攪鬥糾纏,你方擊中馬球,他就回棍攔下。兩匹不相上下的駿馬喘著粗氣焦躁嘶鳴。


    謝昭瑛已經表現出些微體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計,早二十分鍾前他就該到達極限,他能堅持到現在實在是考驗了一把我脆弱的心髒。


    蕭櫟突然從旁包抄,謝昭瑛反應機敏立刻攔下。他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轉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個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蒼白的臉,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轉向謝昭珂,聲音虛弱:“三姐……我頭好暈……”


    說完咚地一聲倒在地上。


    “小華!”謝昭珂給嚇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驚動,紛紛圍了過來。


    “怎麽了?怎麽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媽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兩聲表示我還沒有徹底暈死。


    太監和宮女七手八腳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陽下中暑並不是什麽很光彩的事,不過我現在是貴族千金,身份允許我孱弱一點。


    “小華————”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響起。


    眾人驚呼聲中,謝昭瑛策馬而來,然後一把將我從宮女手中搶了過來,搶天呼地:“小華你怎麽了!又犯病了?哥哥來了,你快醒醒啊!”


    這家夥力氣沒個準,抓得我生疼,沒暈都要給痛暈了。我還隻得氣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說:“我……你……”然後我兩眼一翻,表示我徹底暈過去了。


    謝昭瑛一把將我抱上馬:“我帶她去看大夫。”


    趙皇後擔憂道:“沒事嗎?年紀輕輕的什麽病啊?”


    謝夫人也很納悶:“是啊,什麽病啊?”


    我使出渾身力氣憋著笑,結果把謝昭珂嚇到了。她驚呼:“啊!她在抽風!”


    話一出,圍觀的立刻哇地一聲退了開去。謝昭瑛借機帶著我突圍而去。


    一離開了人群,我就張開了眼睛。


    “你的傷……”


    忽然一個太監打扮的人騎馬斜抄過來,壓低聲音:“孫先生吩咐在下接應公子,請隨我來。”


    謝昭瑛一言不發跟著。馬球場本在宮外,那人將我們帶到一處偏僻民房,裏麵湧出來幾個男子,一見到謝昭瑛,欣喜道:“公子來了!”


    謝昭瑛翻身下馬,腳下一軟,身子沉沉墜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間一片溫熱濡濕。


    我隻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狠紮了一下,眼淚一下湧出來,緊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別慌。”一個中年文士道,“現在為公子治傷才是緊要事。”


    我稍微鎮定了一點。其他人趕緊過來將謝昭瑛抬進去。屋裏已經準備好,謝昭瑛被輕放在床上,那個中年文士立刻為他把脈。


    我急道:“他腰上的傷裂開了,先給他止血!”


    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對我說:“四小姐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氣:“我也會醫術!”


    “這裏有孫先生在,您請放心。”


    “他是我哥!”


    孫姓大叔發言:“那就勞煩四小姐幫一把手。”


    我抹去臉上的淚痕,瞪了那頭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開謝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剛結疤的傷口已經全裂開,血肉模糊,染紅了半邊身子。我真不知道這麽重的傷,他是怎麽支持下來的。


    孫先生說:“毒沒有發,隻是傷裂開而已。萬幸。”


    的確萬幸。我鬆懈下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孫先生經驗老道,麻利地給謝昭瑛處理了傷口,敷上了一種綠色無味的藥,再仔細包紮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孫先生對我說:“還要麻煩四小姐看住公子,他這下沒有個十天,是不能再亂動的了。”


    我譏諷:“誰不喜歡沒事折騰自己?隻是上麵不放過他。”


    孫先生笑:“小姐放心,經此一事,他們不會那麽快又有行動。”


    我將信將疑,又問:“他是留在這裏養傷,還是回謝家?”


    孫先生說:“當然要回謝家。我們已經備好了車,等公子一醒來,就讓契倫送兩位回去。”


    那個人熊向我揖手。


    我環視屋子。這裏幹淨整潔,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樣不缺,任誰進來,都會以為這裏住的是戶普通人家。


    接應我們的共有五個人,小太監已經走了,除了孫先生和那個大狗熊契倫,還有一個眉目俊秀的少年,一個身材挺拔麵帶風霜的壯年男子,和一個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現在他們所有人都把視線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衝他們點了點頭。


    孫先生一一給我介紹:“這是阮星,這位是李鬆齡將軍,這位是唐尋少俠。”


    將軍少俠,既有廟堂之高,又有江湖之遠?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個禮。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將軍都欠身回禮,隻有唐少俠站無動於衷。


    我仔細打量他。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他這身裝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饅頭血案裏的劉燁同學嗎?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這樣你很開心?”謝昭瑛有氣無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謝昭瑛睜開眼:“不就是流了點血嘛。”


    孫先生湊了過來:“公子,你醒了就好。”


    謝昭瑛見到他挺高興,“孫先生,你們都來了。”


    “我們一早到的。進城查得很嚴,我們分開走,還算順利。”孫先生等人對謝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從外麵回來,道:“沒有人,現在可以動身了。”


    契倫和李將軍半扶著謝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劉燁式小唐同誌一閃就不見了身影,該是望風去了。而孫先生則攔住了我。


    這個老家夥頗有幾分腹黑,笑起來有點像我原來的係書記,每次期末講話,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學們!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會。這次期末考試學校嚴把紀律關,重點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網直接勸退。同學們要珍惜啊!”然後我都會很納悶,勸退是很珍惜的機會嗎?


    孫先生對我說:“回去還要麻煩四小姐多多照顧。還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沒估計錯,今晚就會有宮裏的人來探望您。您到時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腦子一轉,笑起來:“而且應該是二皇子的人。”


    事實證明我果真是冰雪聰明舉世無雙得天獨厚等等等等。當天晚上吃完飯,就聽人傳報,說是二皇子親自登門拜訪來了。


    我預先吃了點燥熱的藥,臉開始發紅發燙,嗓子也變沙啞了,然後擰張濕帕子搭在額頭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雲香讚:“真像!”


    外麵一陣腳步聲,然後謝太傅說:“殿下,就是這裏了。”


    男女有別,蕭櫟不方便進來,便隔著門問話。


    “四小姐身體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帶了禦醫,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複。”


    我說:“多謝殿下關心。”


    “小姐身體好後,可多進宮陪皇後娘娘說說話。”


    “一定一定。”


    本想再諂媚地喊一聲姐夫,但是那麽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蕭櫟這小子來此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見我姐姐謝昭珂,呆了一會兒就尋個理由離開了,據說俺爹設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謝昭珂在旁撫琴。


    禦醫給我檢查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是貧血中暑。謝夫人來看了我幾次,還命人燉了好幾鍋高熱量高蛋白質的大補湯,都被我悄悄送去謝昭瑛那裏了。


    隨後幾天都平靜地過去了。


    下了幾場雨,夢裏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無聊賴地四十五度望天空。兩隻燕子在我的小閣樓上築了一個愛心小窩,兩口子成天恩恩愛愛夫妻雙雙把家還。我教雲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其實春天已經過了一半。


    我驚覺,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了。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再想起張子越?


    一時間,我有點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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