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瑉去找張醫正。


    一走進門,她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氣味她以前從來沒有聞過,但是她可以猜得出來那是什麽。


    張大人不在辦公室裏,旁邊有個休息用的小閣間,他就正在裏麵吞雲吐霧。


    謝懷瑉大夫是絕對不會相信他是在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身心健康而以身體驗新藥的功效。因為張領導的臉上分明帶著極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顯然已經飛升九天而去了。


    難怪她第一次見他,就發覺他瘦得十分病態。以前還以為他老人家鞠躬盡瘁為人民,現在才知道是嗑藥嗑的。


    而一介州府醫正都染上毒癮,那其他政府官員呢?


    春暖花開之際,謝懷瑉卻覺得手腳冰冷。


    那日,吳十三被一封飛鳥傳書急召回去叩見謝女王陛下。


    吳十三很詫異,第一是他當年送謝懷瑉的那隻鳥居然還沒死,第二是謝懷瑉居然有用到這隻鳥的一天。


    到了謝家,隻見謝懷瑉麵色冷峻地坐在書桌前。吳十三從來沒有見謝懷瑉這麽嚴肅過,感覺她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寒氣,不由肅穆。


    “怎麽了?被同僚排擠了?書事了?”


    謝懷瑉冷靜嚴肅,“你天天混青樓,我問你,你知道有種膏藥叫如意膏嗎?服用了後整個人飄飄欲仙的那種。”


    吳十三驚訝,“你怎麽知道?”


    謝懷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服食過?”


    吳十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還是說實話的好,“用過一兩次。”


    謝懷瑉一把拽過他的領子,每個字都像是從地獄裏提煉出來的,“以後要是再讓我知道你碰了那個見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兩條腿都敲斷,毒瞎毒啞了直接丟到街上去討飯!你要找死我不攔你,幫你一把還快一點!我說到做到!”


    吳十三牙齒打顫,“我……我……”


    “知道了嗎?”謝懷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吳少爺急忙大叫。


    謝懷瑉丟下他,正色道:“那東西碰不得,會上癮,讓人身體衰竭,意誌消沉,用過量會死人!你雖然不務正業一事無成,可也不能徹底毀在這東西上。”


    吳十三摸著脖子喘氣,選擇性忽略最後一句,“賣東西的人可不這麽說。”


    “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當然是你!”吳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問:“那玩意兒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可是有錢公子哥兒哪個不服的?”


    謝懷瑉問:“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這半年吧。”吳十三說,“這東西貴,是新鮮玩意兒,服用後又舒服,很快就流行開來,我是不屑的,隻是有時候一幫人在一起,挨不過勸,也用了兩次。你說的上癮,我想也是,用過後的確就還想再用。”說著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謝懷瑉在房裏不安地踱步,“這是由一種花的果實提煉出來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吳十三說:“我們倆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麽從來沒聽說過這事?”


    “應該是有人暗中專門種植,製作藥物。”謝懷瑉說,“今天醫局來了西秦藥販子,就送來這藥,價格卻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負擔得起了。”


    吳十三神情漸漸嚴肅,“這就是說,這藥會散布到普通百姓手裏?”


    謝懷瑉眉頭緊鎖,坐在桌前,“說了或許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這所謂的如意膏,這個國家就完了!男人喪失了勞動力,年輕人喪失了鬥誌,傾家蕩產,依靠這玩意來獲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後果有多嚴重,它破壞家庭,毀滅人生,甚至毀滅國家!”


    “小謝,”吳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認真地說,“這事牽扯太大,你先別急,我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職,這事應當讓他知道,你一個女孩子,沒有背景,千萬不要亂來,知道嗎?”


    謝懷瑉點了點頭。


    吳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辭。


    那日如往常一樣,回來得比較晚。謝懷瑉房裏亮著燈,身影投在窗戶上,正是伏案疾書的樣子。


    敲門進去,“姐,還在忙?”


    謝懷瑉抬頭看了他一眼,“晚飯還在灶頭熱著,給你燉了湯。洗澡水也燒好了。趕緊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謝懷瑉沒再理他,埋頭繼續寫東西。摸了摸饑餓的肚子,退了出去。


    謝懷瑉麵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罌粟花,你可還記得。我原本以為這植物在西秦不過野生野長,當地人並不知道它的價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國已有人將它的果實提煉製作成膏藥,販賣到離國。藥販稱其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隻字不提這藥的毒性。如今離國南部有不少官員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為樂。我再是遲鈍,也嗅出其中陰謀。西秦當地百姓對這花十分忌諱,若不是有權勢的人專門栽種經營,再惡意地在別國推廣,就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情況。阿暄,西秦太子監國之後,表麵上風平浪靜,可是如今看來,其私下的動靜卻是十分大。這簡直可以用罪惡陰謀來形容。毒品乃萬惡之根源,剝削民力,損害健康,消磨意誌,種種罪惡,罄竹難書!如今離國已經被陰影覆蓋,我希望我們大齊還來得及。你務必嚴肅對待此事,派遣官員從與西秦交界地區開始查起……”


    寫到最後,筆都要將紙戳穿。匆匆簽下名,疊好信紙,謝懷瑉推開門走出去。


    的房間亮著燈。謝懷瑉站在院子裏等待片刻,一個黑衣人從陰暗角落裏走近來。


    謝懷瑉將信遞給他,低聲說:“請務必快馬加急,交到你們主上手裏!”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過信去,又說:“主上要屬下代問姑娘一聲,是否要幫忙?”


    謝懷瑉搖搖頭,“謝謝你家大人。這裏的事,我都還可以應付。”


    黑衣人行禮,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裏恢複平靜,邊洗澡邊哼著歌,牆角的蟲子在鳴叫著。屋簷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搖晃。


    謝懷瑉享受著早春夜晚的靜謐安詳,舒了一口氣,忽然看到一抹粉紅色。


    隔壁院子裏的桃花正開得爛漫,還不甘寂寞地將枝頭伸出牆外來。粉紅粉白的花朵簇擁在枝上,輕風將花瓣吹落飄零,有幾瓣正落在謝懷瑉攤開來的掌心裏。


    縈繞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謝懷瑉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樹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臉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轉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銅古獸香爐裏,香已經快焚盡,銅燭台下也積了厚厚一層蠟淚,沿著桌子邊緣流下,凝成滴狀,就像女子的眼淚。


    深夜的皇宮總是籠罩著一層憂鬱的死氣,壓抑低沉,那是積累了數百年的怨氣都在這三更時刻洶湧。


    榮坤打了個嗬欠,抽著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監早已經靠著牆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過幾輪了,可是裏麵的人還一點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榮坤皺著眉頭,抓過一個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監。那孩子一嚇,咕嚕滾到地上。


    “小聲點!”榮坤狠狠瞪他一眼,“驚擾了陛下和幾位大人,你的腦袋就得搬家!”


    小太監一個哆嗦爬起來,又趕緊把其他同伴叫醒。


    榮坤側著耳朵聽內堂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又看了一眼沙漏,搖了搖頭。


    每年開春都特別忙。不過對於陛下來說,哪天又不操勞到後半夜?鐵打的身子也不能這麽沒命的操勞,可是陛下並不愛聽勸。後宮裏就陸妃還算有分量的了,這兩年陸公身子越來越不好,她的底氣也越來越不足。以往還會自己找上來拉著陛下去休息,現在也隻敢派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一聲了。


    榮坤喝了一口濃茶,動了動手腳。


    裏麵幾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當家了。唉,這天又快亮了。


    蕭暄將杯子裏最後一口濃茶一飲而盡,揉了揉太陽穴,兩眼已經布滿血絲。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英俊剛毅中透著淡淡儒雅,疲倦讓他身上的書卷氣比往昔更濃鬱了一些。


    “新稅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麵的幾位重臣,翻著手裏的幾個已經處理過的卷宗,“朕提了楊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楊涵那股牛勁。楊公算帳不行,但是絕對不會給他們鑽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鹽州幫的勢力。朕把楊嬪提成了楊妃,可是還是壓不過陸家。”


    宋子敬說:“不如讓臣去一趟?”


    蕭暄搖了搖頭,“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鬆不得。禁軍及京師四營也是,才將白英德他們換下來,現在軍心還不穩,正勳你要多加安撫監管。”


    鬱正勳欠身應下。


    戶部少卿謝陌陽道:“陛下,雖然食鹽的監製運營已經收歸國有,可是東海本是產鹽之地,地大海寬,總有不法之士投機鑽營。鹽州幫的私鹽之所以能運得到內地,就是靠著昌渠,而監管漕運的,是陸顓之弟陸銘。自從陸公留京養病之後,他的這兩個侄兒一個代理東軍,一個把持地方財政,已呈占地為王之勢。”


    “總會扯回陸家頭上!”蕭暄煩躁地從丹陛上走了下來。


    宋子敬起身說:“陛下,斷掉王友煥的路,就得先拿下陸銘。而要動陸銘,就要定住陸顓。而要定住陸顓……”


    蕭暄擺擺手,“不了。”


    宋子敬有點不解。


    蕭暄沉沉道:“這些年,一直玩的從上到下的把戲。一條計謀好,可是不用總是同一套。”


    謝陌陽問道:“陛下是想直接動陸銘嗎?”


    他是謝皇後的遠房堂兄,少時家境貧寒,雖然精明聰穎,寒窗苦讀十多載卻無處施展才幹。若非謝昭華得封中宮,皇帝大力提拔謝家年輕才俊,他還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蕭暄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著,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燈光照得猶如刀削成一般,整個人宛如潛伏暗處等待撲食的獵豹。多年馳騁沙場跨馬橫刀的歲月給他渲染上的洶洶殺氣隻是被這個刻板壓抑的宮廷給壓抑住了,但是並沒有消逝。


    “我記得陸銘有個兒子,最近要成親?”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當地望族羅家的大小姐。”


    “羅家是什麽樣營生?”


    “糧食。”


    “鹽糧?”蕭暄揚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蕭暄背著手,自言自語道:“陸公的身體最近時好時壞……海寇一直沒有剿清,張家小朝廷還靠著東軍看守。仲元他們雖然現在已在東軍中建立不少功績,可是火候還是不夠,朕還等著他們今年將倭寇打個落花流水給朕掙麵子,也在軍中立立威呢!東軍始終是朕心中一塊心病啊。”


    鬱正勳道:“臣對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蕭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對他們有信心,正勳你不用急。建立功勳不能急在一時,倉促之下基礎也不紮實。所以……”


    他轉過身往回走,“子敬,這事你派人去辦。陸羅兩家的婚事,怕是結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臉上揚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兩家成了親家,而恰好種子糧出了問題,百姓告狀。可以將陸羅兩家一舉拿下。”


    蕭暄猛地轉過去,眼神銳利,“種子糧?那些今年種不出糧的農民怎麽辦?”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農為桑,這事陛下不是也考慮了很久了嗎?這就是個機會。陛下放心,隻要有個百戶告狀,就可以小事化大。隻要時間抓緊,這百來戶趕種桑苗,陛下再免他們一年稅,百姓隻有感恩戴德的。”


    蕭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改農為桑之事,陌陽你要處理妥當,不要讓百姓受委屈。做得好,東南一帶推廣桑蠶之策就有了榜樣。”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臣子們都站起來,準備告辭。


    這時,宮門被輕輕推開,榮坤用漆盤托著一樣東西匆匆走進來。


    能讓榮坤不報而入的,隻有少數幾種情況。當蕭暄看清漆盤裏的信時,猛地站了起來,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嘩啦一聲粉碎。


    “怎麽了?”他大步走了下來。


    “陛下,”榮坤托起漆盤,“娘娘有急信,說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蕭暄已一把搶過信來。


    謝陌陽和鬱正勳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來。


    信不長,蕭暄看了三遍,微鬆了一口氣,把信遞給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頭越緊,“陛下,這事的確很嚴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難怪。”蕭暄的擔憂溢於言表,“如果離國真如她所說,她現在又在醫局,那麽容易卷進是非裏,十分危險。”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過去?”


    蕭暄搖頭,“保護得了她人身安全,卻也保護不了她不被牽連進政治裏。”


    宋子敬斟字酌句,勸慰道:“陛下也說過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充實自己和認識自我,讓她去曆練見見世麵,那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時候,非要吃了虧,撞了南牆,才會成熟成長。娘娘聰靈慧敏,又跟隨陛下兩年風雨,是個識大體,又小心謹慎的人。在這件事上,陛下不用過分擔心。”


    蕭暄慢慢轉過身去,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宋子敬。他每一個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絲毫的傷害,稍有不對就接她回來。如果必要,我會親自去把她接回來,知道了嗎?”


    迎麵而來的壓迫感讓宋子敬躬下身,“臣,謹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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