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弈轉過身來。他英氣的眉正不愉快地皺著,眼睛裏帶著嚴厲和不解。


    在他眼裏,地上那個跪著的身影有種說不出來的刺目。


    謝懷瑉穿著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顯得不那麽瘦了,梳洗過還半濕潤的頭發搭在肩上,垂在臉龐邊,襯得臉隻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膚晶瑩光潔。雖然低頭順眉,可是眼珠子卻在睫毛下轉個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點躁動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一點安托——看到她的確是安然無恙的。


    “起來吧,地上涼。”平淡的語氣。


    “謝陛下。”謝懷瑉站了起來,頭卻沒抬起來。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謝懷瑉答道:“陛下曾賜下官一把傘遮雨。雖然公公沒說,可是臣見傘是內廷後宮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員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難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淺淺一笑。


    “你很聰明。”


    “陛下過獎。”謝懷瑉不卑不亢地謝道。


    宇文弈從竹林陰影裏走了出來,走到她麵前。


    “這次江南瘟疫一事,謝大夫功勞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稱中流砥柱。你,又立一偉功!”


    謝懷瑉卻欠身道:“臣下的功績是由百姓的性命換來的,臣寧可不要這功名,隻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樂業。”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著她已經低到隻看得到頭頂的腦袋。


    “你說得很多。不過謝大夫立了功,就應該論功行賞。”


    謝懷瑉眨了眨眼睛。再謙虛,這時候耳朵也豎了起來。隻聽皇帝說:“今天起,你就領內醫監朱醫,五品太醫侍官,殿上行走。”


    謝懷瑉終於抬起腦袋。


    連跳四級直接由原來的普通科室員工升做了副廳級幹部,天上掉金子也不為過。鑼鼓轟鳴,鮮花禮炮。小謝大夫諂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頭行大禮。


    隻是這膝蓋還沒挨著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說過不用了。”雖然是帶著命令的語氣,可是話卻很溫和。


    謝懷瑉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貴的皇帝,一時有點糊塗。


    下一秒,宇文弈鬆開了她的手,神態冷漠,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謝懷瑉下意識地撫上手腕,兩人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後來還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繼續說:“說你功勞甚巨,還因為你發明的湯藥在治療鼠疫上,功效明顯。醫局裏諸位老太醫對此交口稱讚。秦國前些日送來國書,千金求藥方,還請你去秦國一趟。”


    謝懷瑉驚愕,“陛下沒同意吧?”


    “同意什麽?”皇帝裝糊塗。


    謝懷瑉忙說:“就是去秦國的事。臣可不想去他們那裏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計他們都恨死我了。這次鼠疫地都是順水而發,我總覺得也和他們離不了關係。我要去了秦國,怕是要被挫骨揚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


    宇文弈聽她這番話覺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兩國交惡,戰亂生起,生靈塗炭,那又該怎麽辦?”


    可是謝懷瑉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氣壯地說:“國家興亡是全民責任,不能推到我這一個友邦人士頭上吧?更何況堂堂大離國力昌盛軍備齊全,怎麽會叫秦國阿三占了便宜。陛下與其在這裏無限假設,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這次江南受了重創,一時半會兒很難恢複生機,若秦國乘機在民間推銷如意膏,騙百姓吸食來短暫忘卻痛苦,這市場前景很大。大離可就危險了。”


    宇文弈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謝懷瑉忐忑,急忙道:“臣說錯話了?”


    “不。你沒說錯。”宇文弈聲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沒有看錯你。”


    謝懷瑉見縫插針地拍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輕輕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後日隨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臨要出院門了,忽然停下腳步,轉身說:“你的功名,並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換來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賦予你的。”


    謝懷瑉驚訝地望著他。離帝卻從容轉身,大步離去。


    謝懷瑉抓了抓頭。領導的心思真是很難猜啊。


    吳十三在圍牆外探頭探腦,不留神被謝懷瑉瞅到。


    “姓吳的!你給我滾過來!”小謝咆哮。


    吳少爺很委屈地一點一點蹭過來,“那個……人家……其實,不姓吳!”


    “管你姓吳還是姓楚。”謝懷瑉陰森森地笑著,“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怎麽回事?”


    吳十三覺得很鬱悶。在他完美的計劃裏,他的身份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揭露的。他的計劃裏有英雄偉業,有佳人傾心,有紈絝子弟搖身一變成壯誌男兒。到時候小謝充滿夢幻地問,十三,你究竟是誰?他這才開口娓娓道出身世來。


    而,不是像現在,被謝懷瑉這丫頭毫無風範地指著鼻子逼問:“你到底說不說?”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吳十三揉著太陽穴。


    “你讓我想想。”


    謝懷瑉譏諷:“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瞧你這日子過的。”


    吳十三沮喪,“都配合了一年了,怎麽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謝懷瑉丟他一記白眼,“其他倒罷了,你把皇帝都招來了,我還能裝聾作啞嗎?你說,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麽?”


    吳十三白癡得無可救藥,“是什麽?”


    謝懷瑉爆走。


    吳十三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終於不再猶豫,大叫起來:“我說!我說!我是津陵府吳王,宗室裏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媽!”


    “哦。”謝懷瑉恢複正常,“原來是吳王殿下。”


    吳十三問:“聽說沒?”


    謝懷瑉搖頭,“從來沒。”


    吳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夥兒俊的津陵啊!”


    謝懷瑉摸著下巴端詳他,“還真看不出來。把你臉上那層皮揭了讓我瞧瞧。”


    吳十三這次是真的給嚇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還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謝懷瑉嗤笑。


    她自吹自擂:“吳王爺,不瞞你說,我可是醫聖張秋陽的閉門弟子,什麽世麵沒見過。你臉皮上那點小伎倆,還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實是,兩人認識大半年後,一日吳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謝懷瑉去扶,看到他的臉擦著桌角起了一層皮,這才發現這小子臉上覆蓋了一層東西。當然這事謝懷瑉這輩子都不會說的了。


    吳十三被鄙視過後,去卸妝。


    程序還挺麻煩的,專門的藥水倒在洗臉盆裏兌開,雪花膏似的東西塗臉上,泡軟了,再用盆子裏的藥水洗去。


    弄了半天,終於得見天日,謝懷瑉好奇地湊過去仔細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立刻悲從心中來。


    “十三……”謝大夫的聲音都在發抖了。


    吳十三克製不住的得意,“怎麽樣?帥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麽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長相可一較高下。”


    “的確。的確。”謝懷瑉一臉悲晾憐憫,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臉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吳王爺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們哥們兒情誼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覺都要給你配好膏藥,保管藥到痘除,不過敏,不複發,見效快,沒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覺,後天就是一條好漢了!”


    吳十三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麽啊?”


    謝懷瑉找鏡子,“自己看看吧。”


    鏡子一張小白臉,眉飛目明,高鼻薄唇,嘴帶風情眼帶桃花,是副好模樣。隻是……


    “這鏡子沒擦幹淨?”


    “白癡!是你臉上的痘!”


    鏡子掉地上,嘩啦一聲,好在是銅鏡子摔不破。


    “小謝——”吳王爺撲過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沒法見人了——”


    謝懷瑉耐心問他,“你多久沒卸妝了?”


    吳十三說:“卸妝很麻煩啊,我十天半個月才洗一次臉……”


    謝懷瑉的臉也跟著抽搐,考慮不做那藥膏了,直接把這個家夥敲死了事。


    吳十三不甘心,花癡地問:“雖然如此,可是你難道不覺得我還是很帥的嗎?”“是啊,是啊!”謝懷瑉敷衍地笑,“如果痤瘡、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話。”


    吳王爺又捧著鏡子哀叫個不停。


    吳十三寫在護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燁,謝懷瑉提議改叫他小葉子,遭到當事人強烈反對,最後還是叫他十三。


    吳十三臉上的痘痘們十分有戰鬥精神,並不甘願退出舞台,雖然在節節敗退,但是始終有不少頑固分子占據著根據地不撤退。


    謝懷瑉沒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爾蒙分泌失調為理由打發了早過了發育期多年的吳王爺,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藥。


    她這麽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們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長,隊伍裏還有一個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領導出門是非常麻煩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開心。國家領導,還要提防刺殺。謝懷瑉每天提心吊膽的跟在皇帝身後,自然沒那麽多心思給吳王爺治痘了。


    宇文弈還算一個好伺候的主子。他話少好靜,生活上沒有過多講究,也不挑剔下人。隻是他這次出宮,本來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天氣已經很炎熱了,水稻田裏已經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沒有經受天災瘟疫的百姓安靜平和地生活著。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來往遊人如織,商販們的叫賣聲,百姓呼朋喚友的聲音,不絕於耳。特意打扮過的小姑娘們結伴而行,流連於胭脂首飾攤。孩子站在賣糖人的鋪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臉鼻涕,母親好說歹說,最後還是無奈地掏了銅板。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都不禁發出善意笑聲。一個買胭脂的小姑娘也望過來,忽然看到人群裏幾個人,臉突然紅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幾個人倒是十分顯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氣宇軒昂,雖然一身藍色儒衫十分簡樸,可是王者千均之氣卻不是那麽容易被掩飾住的。一路走來,兩旁姑娘少婦都紛紛側目,交頭接耳。


    宇文弈長這麽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卻也從來沒被這麽盯過,漸漸有點招架不住。隻是他表情溫和一點,姑娘們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點,姑娘又齊齊抽氣,真是有點左右不是,簡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經的皇帝陛下,吳十三和謝懷瑉兩個人簡直像剛從山上下來的猴子。


    集市熱鬧,到處有賣吃的,謝懷瑉毫不客氣就拉著吳王爺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餅果子,吃完煎餅又要買炒豆子。


    謝懷瑉這幾個月支援災區,自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睡過一天好覺,“經常飯吃到一半就有人來叫我去辦事,我還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飯吐出來啊。”謝大夫描述得繪聲繪色。


    吳十三縮脖子表示太惡心,“你說的這事我怎麽聽著這麽耳熟?”


    “有嗎?”謝懷瑉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吳十三這個冤大頭隻有繼續掏錢,結果一摸,隻剩兩個銅板了。


    他這倒高興了,“看!剛才給你買那個簪子都把錢花完了!我就說那塊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買!現在沒錢了,今天你啥也甭想買了!”


    謝懷瑉把臉掛起。


    這時一塊碎銀子遞到眼前。


    謝懷瑉驚訝地轉過頭去,嘴巴一下張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來頗有幾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說:“拿去用吧。”


    “謝……謝大人!”謝懷瑉心驚膽戰接過銀子,今天是不打算再買東西了。


    老大,皇帝賜的銀子,是擺家裏高案上上香供著的,誰敢拿來花啊?


    吳十三嘟噥:“真是的,都把你寵壞了。”


    謝懷瑉膩歪過去:“十三爺,都是您在寵奴家啊!”


    吳王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旁邊賣胭脂頭花的一個大娘倒是很三八的湊過來,“姑娘,剛才那個是你家大人?”


    謝吳兩人齊轉頭看她。


    大娘那個熱心喲,“你們是外地人吧?哎喲!你們家大人長得那個俊喲!大娘我大半輩子了還從來沒見過生得這麽好的人!你們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積了多少福氣才生得這麽一個兒子啊!”


    是啊。謝懷瑉心想,普通人可當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你們家大人是做什麽的?成親了嗎?我有個表侄女正當年紀呢!”


    “啥?”謝吳兩人異口同聲。


    大娘自顧自地說:“成親了也沒關係,嫁這樣的男人做夫君,當妾也值得了……”


    謝懷瑉艱難地打斷她的話,“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麽容易當的啊!”


    吳王爺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


    大娘很得意地說:“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裏挑一的漂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別說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宮裏做娘娘都夠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謝懷瑉的眼角已經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點遠了,那些便衣侍衛也都跟了過去了。於是她開始壞笑。


    她每次這麽笑,吳少爺就緊張。


    “大娘,”謝懷瑉不緊不慢地說,“其實你不知道,咱們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驚,壓低聲音,“比皇帝還克妻?”


    吳十三又開始冒汗。謝懷瑉反而更加興奮,很三八地也壓低聲音,湊過去說:“比上頭那位要厲害多了!”


    “啊?怎麽個克法?”大娘很八卦。


    謝懷瑉擠眉弄眼,“娶一個就沒一個,到後來連沒過門的妾,隻是定了親,都活不下去呢。”


    吳十三笑得比哭都還難看。


    大娘瞪眼張嘴,“乖乖隆地冬,有這麽厲害?你家老太爺就不叫人來破破?”


    “有啊!”謝懷瑉繼續胡扯,“可是那半仙說我家大人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這輩子沒有長命紅線。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喲喲地叫著,一臉惋惜。小吳在那頭猛咳嗽。


    謝懷瑉講起了勁,停不下來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給生了兒子,所以也不愁沒後。我們家大人也不想娶親了。”


    吳十三喉嚨都要咳出血。


    謝懷瑉置若罔聞,最後結案陳詞:“所以啊,大娘你侄女來晚了,下次請早吧。”


    大娘卻忽然一愣,訕訕地低下頭去。


    這種情形往往隻說明一個狀況。


    謝懷瑉轉過身去,隻看到依舊麵無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吳少爺,以及幾個臉色發青的便衣侍衛。


    謝懷瑉眨了眨眼,緩慢地轉過頭去,掏出銀子遞給小攤販,“老板,二兩炒板栗。”


    就在謝大夫借口買東西吃而溜走的時候,大概隻有吳王爺不經意間發現,宇文弈又輕淺卻溫柔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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