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天行問:“你在哪裏讀大學,幾年紀了,什麽專業的?”


    許諾說:“在c大,大二,學廣告傳媒。你呢?”


    “c大?好學校。我是n大,我小學是五年製的,所以現在大三,學的經管。”


    許諾笑:“重點哦。不過學你這專業的最最多,在大街上撒芝麻似的。我一直覺得奇怪,哪裏有那麽多企業給你們管理?”


    林天行哼哼,“無知婦儒。一個企業除了幹事的員工,需要多少管理人才。沒有我們這種人才,再多的好員工,也都是一盤散沙。”


    許諾連連點頭,譏笑道:“還沒做領導呢,就一副領導派頭了。我是不知道管理人才的重要,可我知道腳踏實地幹活。如今你在我家做工,你是勞動人民,我是資本家。你以後可得乖乖的做事,當心我炒了你,讓你睡大街。”


    林天行鼻子裏噴氣:“活脫脫一副地主婆模樣。”


    過了一座精致漂亮的新橋,進了另一片商業區,許諾帶著林天行在這片迷宮一樣的地方左拐右轉。林天行沒兩下就暈頭轉向了。


    許諾嚇唬他:“騙你到角落裏,賣給人販子。”


    “唬小孩吧?”林天行不屑,“我都已經聞到烤鴨香了。”


    梁記烤鴨就在拐角,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門口排著起碼二十多個客人。店夥計忙得一頭油汗。


    梁姨看到許諾,眼睛都笑彎了,“諾諾啊,浩歌昨天和我說你回來了,你今天就來啦!吃了沒?”


    許諾厚著臉皮說:“還能再吃點。”


    梁姨嗬嗬笑,揮刀就剁下兩隻黃燦燦的烤鴨腿遞過來。許諾慷慨地分了林天行一隻。


    梁姨一邊拿油紙包鴨子,一邊打量林天行,“這是你同學嗎?吃什麽長得這麽好,都可以去拍電視了。”


    “哪裏呀,是店裏的新夥計啦。”許諾說,“浩歌在家嗎?”


    “大早就出門了。”梁姨臉色有點不大好,“邱小曼大清早打電話來把他叫走了,也不知道什麽事。真是的,難得回家了也不來店裏幫忙。”


    梁姨是秦浩歌的母親。她不喜歡邱小曼,這也不是什麽秘密。邱小曼的母親當年丟下女兒和丈夫,和上海的一個生意人跑了,這是全鎮人都知道的醜聞。秦父去世得早,梁姨一手把兒子帶大,自然希望他找更好一點人家的女孩。


    邱小曼人精明,什麽事都會精打細算,最會利用身邊的人際關係。她又長的美,交際這麽廣,難免傳出一點不好聽的流言。梁姨是保守老實人,隻有更加不喜歡她。


    其實邱小曼打小就因為身世的緣故沒少受欺負,每到那時,都有許諾和秦浩歌跑出來為她出頭。許諾打架的功夫就是打那時候練起來的。而秦浩歌和邱小曼的感情,自然也是這麽一來二去培養出來的。


    兩人的故事挺像時下流行的韓劇的。邱小曼生得美,十分地美,瓷白皮膚,柳眉鳳眼,身材窈窕,既清純又帶點嫵媚。而秦浩歌也帥,一身書卷氣,溫柔文雅。兩人青梅竹馬,身世曲折,同甘苦,共患難地長大,家長的反對更襯得他們情比金堅,愛比海深。


    梁姨把鴨子包好,又附贈了一包鴨腦袋,是給大寶啃的。許諾把東西全丟給林天行提著,蹦蹦跳跳往回走。


    回了家,大寶頭一個迎出來,張著大嘴露住齙牙。林天行受不了這個視覺衝擊,趕忙提著鴨子衝進廚房了。大寶不忘衝他叫了兩聲,然後扒著許諾的腿。


    “吃,你就知道吃。”許諾丟給它一個鴨腦袋。大寶叼起來,歡天喜地地跑走了。


    許媽媽抱著一筐子要洗的衣服,叫住許諾,“丫頭,這個耳環是不是你的啊?”


    許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衝過去,從媽媽手裏奪過那個耳環。正是昨天秦浩歌送她的。


    “怎麽隻有一隻?”許諾急得臉都紅了,“另外一隻呢?”


    “誰知道啊。”許媽媽翻了翻許諾昨天換下來的裙子,“我隻在口袋裏翻到這一隻。你這孩子丟三落四的。”


    許諾不死心,把整個衣服籃子都翻了個遍,也還是沒找到。她臉色立刻由紅轉白。


    許媽媽問:“怎麽了?這耳環很貴嗎?”


    許諾一聲不吭衝回屋子裏,翻天找地,枕頭毯子掀得一地,屋子裏就遭了台風一樣。


    林天行跟了過來,助人為樂地問:“找什麽呢?要我幫忙不?”


    許諾看到他,靈光一現,大叫一聲:“你!”


    林天行嚇得急忙擺手,“我不幫就是!你忙你的!”


    許諾趕緊抓住他,“就是你!昨天!水裏!肯定是掉水裏!”


    “什麽掉水裏了?”林天行沒聽明白。


    許諾欲哭無淚,“耳環,我的耳環。”她把剩下的那個耳環拿在林天行眼前晃了晃,一隻手抓住林天行使勁搖。


    “我還以為什麽事呢。”林天行被搖得七葷八素的,急忙安撫她,“丟了就算了,回頭我買個送你。”


    許諾瞪他,“誰要你送?你又哪裏來的錢?”


    林天行問:“我在你們家做事,你們不給工錢嗎?”


    許諾冷哼,“給,不過全抵食宿費了,一個子都到不了你手裏!”


    “怎麽可以這樣?”林天行頓時一臉悲憤,“萬惡的封建主義!”


    許諾不理他,看著手裏的單個耳環唉聲歎氣,“讓浩歌知道了可怎麽辦?”


    “浩歌是誰?”林天行很八卦。


    劉錦程竄出來做旁白,“她初戀情人,暗戀對象。”


    許諾運起內力,掌心發紅,劉錦程飛一般地竄下樓去。三秒過後,又逃命似地奔了回來。


    “爹……爹!”劉錦程語無倫次,“我背單詞去了!”


    林天行看著他的背影,“怎麽啦?”


    “是劉叔回來了吧?”許諾倒挺高興了,跑下樓去。


    客棧外麵停了一輛半新的銀色小別克,一個中年男人正從後備箱裏往外提東西。林天行一看嚇一跳,嘩,還以為劉錦程突然老了三十歲,胖了三十斤。


    劉叔看到許諾,露出慈祥的笑來,“諾諾回來啦。來來來,叔我昨天在縣裏開會,發了一個保溫瓶子,你拿去用吧。”


    許諾上去幫他提東西,絮絮說家常。林天行在一旁看著,目光有點怪。


    偷偷跑出來在樓梯口望風的劉錦程告訴他:“那是我親爹,許諾她後爹。”


    後爹啊。許諾他們父女倆嘻嘻哈哈,感情顯然十分好。林天行看著,又是驚訝,又是羨慕的。


    劉叔抬頭看到他,張大眼睛,十分感歎,“諾諾,你男朋友?”


    許諾差點摔一交,林帥哥的酷表情也維持不住了。許諾說:“店裏的新夥計呢。來,小林子,站那幹嗎,幫拿東西啊!”


    小林子!小林子咬牙切齒地走過來,提起兩大袋豬肉,咚咚走回廚房。


    下午到晚上,是客棧最忙的時候,許諾自然也跑上跑下,忙得一身大汗。讓許諾驚訝的是林天行。


    照理說他這雙手指甲個個都修剪得那麽整齊的城裏公子,能提點東西就不錯,根本就不指望他能幫上忙。可是沒想到小林子不但端茶倒水很利索,點單送菜飯也很快上手,做得十分熟練。


    他不知從那裏找來一條白色圍裙,係在腰上,腰杆筆直,漂亮的臉蛋上還多了幾分優雅氣質,原本土得掉渣的服務生衣服這下看著也順眼了許多。


    客人特別喜歡小林子,由他服務,個個都笑成一朵花。女客人愛拉著他問長問短的,年紀大的就問你今年多大啦?有對象了嗎?年紀輕的就問你是哪裏人啊?有qq電郵手機號嗎?


    許諾一邊擦桌子,一邊看林天行被一群雌性人類包圍住,俊臉上蕩漾著幸福滿足的笑容,說有多無恥就有多無恥,說有多淫蕩就有多淫蕩。


    終於有大媽忍不住在林天行臉上摸了一把,然後發表感想:“喲,多嫩的孩子啊!”


    嫩?本店員工的豆腐也是要記入帳裏的!


    偏偏林天行那廝還一副自幼缺乏母愛的感動模樣,硬是一口咬定那大媽才三十多歲,忽略了那二十多年的光陰不說,還說她這樣充頂隻能做他姐姐。


    大媽樂得估計更年期焦躁症都好了。許諾卻是實在看不下了,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七


    回了廚房,劉錦程像隻老鼠一樣縮在角落裏,啃著一根鴨脖子。他看許諾臉色,問:“誰又惹你了?”


    許諾本來想發作,可是轉念一想,吃虧的又不是她,她生哪門子氣?於是心態平和下來,過去和劉錦程搶鴨脖子吃。


    過一會兒,林天行也下廚房來了,卻是一個箭步奔到水池邊,扭開水龍頭使勁洗臉。


    許諾哈哈笑了,“水豆腐哦,水豆腐。”


    林天行氣道:“你看到了也不來幫我?”


    “我怎麽幫?”許諾不以為然,“人家要吃的是你的豆腐,又不是我的。再說,把客人伺候開心,正是你店小二的職責嘛?工作要敬業。”


    劉錦程聽著連連點頭。


    林天行悲憤地走過來,指著許諾,“你,老鴇!”又指著劉錦程,“你,龜公!”


    許諾作茶壺狀指著他,“你,花姑娘的幹活!”


    林天行淚奔。許諾嘎嘎地笑。


    劉錦程終於啃完了鴨脖子,拍了拍手,帶頭把衣服一脫,雄赳赳氣昂昂道:“走!遊泳去!”


    許諾上了一趟樓,下來時已經把遊泳衣換好了。小林子不會水,但是還是可以在水裏泡泡的,於是從劉錦程那裏借了一塊泡沫板子。三個人一狗奔至鎮西門口的一個大水灣。


    那裏自古就是孩子們的玩水聖地,現在都快半夜了,水裏還和下餃子似的都是人。劉錦程熟門熟路拐到一處僻靜的水域。一片青草地,幾塊大石頭,一株老榕樹垂著根須,不遠處的水鳥被他們驚起,哇哇叫著飛走了。


    劉錦程把毛巾一丟,做了幾個熱身運動。許諾趕緊捂耳朵,念道:“來了,又要來了。”


    “什麽來了?”林天行不解。


    話音未落,隻聽劉錦程氣吞山河地大吼一聲:“江湖我來啦——”然後轟隆嘩啦地跳進水裏,漸起老大一朵浪花,把林天行他們澆了個半濕。


    林天行苦笑,“這都是什麽嗎?”


    “呆站著幹嗎?”許諾在他背後用力一推,林同學就和一塊石頭一樣落進了水裏。許諾和大寶也跟著跳了下去。


    小水潭不算淺,都沒過林天行的肩膀。他一邊享受著清涼的河水,一邊神經緊張地在水裏踮著腳,生怕行差踏錯就此萬劫不複。


    許諾和劉錦程一口氣來來回回遊了兩趟,這才停下來玩水,一下鑽密子,一下打水仗,好不熱鬧。林天行好奇地瞅著,許諾那圓滾滾的身體在水裏卻出奇地靈活,上鑽下竄,就像一隻圓肥皮毛光華的大水獺。他回味著自己這個比喻,很不厚道地嘿嘿怪笑起來。


    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許諾停下來轉過頭去。林天行像根浮標似的立在水裏,手緊緊扒著泡沫板子。


    劉錦程大笑,“林哥,有我們倆在,淹不死你。你好歹學學踩水嘛。”


    林天行的男性自尊受到挑戰,立刻雙腳蹬水。還沒蹬兩下,手裏的泡沫板子滑開,咕咚一聲人就沉水底去了。


    許諾還在點頭表揚,“瞧,學得真快。”


    可是緊接著看到林同學的手在水麵上揮舞。她和劉錦程嚇一跳,趕緊鑽水下去,把林天行撈出了水麵來。


    林天行喝了幾口水,蔫了,下意識地抓住人不放,隻覺得懷裏那人肉肉的,軟軟的,皮膚細膩光滑地得像魚一樣,讓他忍不住摸摸捏捏,舍不得鬆手。然後他就被一記北鬥神拳揍飛了。


    劉錦程惋惜地搖頭,“嘖嘖,姐你下手也太狠了,還專打臉!”


    許諾冷笑,“打不死這個淫賊!”


    淫賊林氏就在水裏像一個被魚咬住的魚漂一樣上下沉浮,水麵上咕嚕咕嚕冒泡泡。


    劉錦再度把他抓上來,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敬佩道:“林哥有膽識,母老虎的豆腐都敢吃。舍生取義千古第一人啊!”


    林天行一牛高馬大的小夥子,此刻有氣沒力,很沮喪。他小心翼翼看許諾,許諾哼了一聲,別過臉去。天色也暗,臉紅沒紅,誰也看不見。


    林天行老實地說:“對不起啦。”


    許諾繼續哼哼,就像鼻子不通。


    林天行在心裏呸呸呸,自己剛才是給什麽迷了竅了,不就是皮膚好嗎?圓滾滾的肉球有啥好抱的?想著,還是不禁看自己的手,老實承認那手感的確不是普通的好,她倒不是一無可取的。


    草地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男生說道:“是諾諾他們。”


    水裏的人紛紛望過去。劉錦程高聲招呼:“秦哥,邱姐。”


    秦浩歌從矮樹林後麵走了過來。許諾還穿著遊泳衣呢,她趕緊蹲在水裏,隻露出下巴以上部位,低聲招呼了一聲浩歌。


    林天行豎起耳朵,轉過頭去打量那個男生,上下左右,重點在秦浩歌的臉上徘徊掃描。


    秦浩歌被看得不大自在,咳了一下。


    “大家都在呀?”邱小曼也從樹林後麵繞了過來,手裏還提著一盞小燈籠。她穿著白色大蓬裙子,纖腰盈盈不足一握,披著蓬鬆的頭發,一雙大眼睛仿佛月下湖水,整個人像是從八十年代的舊掛曆裏走出來的女郎一般,別有一番風韻。


    林天行看到她,明顯地一愣。他的表情全落在了許諾眼裏。


    秦浩歌側過身去,很自然地牽住邱小曼的手。林天行這才回過神來,鬼使神差地瞄了許諾一眼,許諾回瞪他,眼睛裏迸射幽藍的怨火,嚇得林天行趕緊學著大寶一樣刨著水上了岸。


    邱小曼隻看到一個男生嘩啦一下從水裏站起來,寬肩長腿,修長勻稱,不由微微吃驚。等到看清林天行的麵孔,她臉上也不禁有點發熱。


    “這是誰呀?”她笑問。


    劉錦程說:“這是林天行,人家是遊客,丟了錢包,在咱們家打工賺路費呢。”


    林天行對邱小曼點頭笑了笑,說:“我聽你說話帶點口音,家裏是上海人吧?”


    邱小曼嗬嗬笑道:“我媽是上海人。”


    許諾和秦浩歌都微微吃了一驚。邱媽媽是邱小曼心裏永遠的刺,她從不在人前提她的。


    林天行這廝也牛,再度開口時已經是一口吳儂軟語了,“阿拉爺啊是上海寧啊,當年了了上海灘,撒寧伐曉得林噶啊。”(我爸也是上海人啊,當年上海灘,誰不知道林家啊。)


    許諾瞠目結舌,就像突然看到大寶開口說人話似的。


    邱小曼兩眼發亮,興奮了,“啊是紅館的林噶啊!我小辰光聽阿拉娘剛夠呃。儂居然林噶呃後寧啊!”(是不是紅館的林家啊!我小時候聽我媽說過的。你居然是林家後人啊!)


    林天行打了雞血似的興奮了,“是阿拉哦裏相呀。儂哦裏相呐?”(是我們家啦。你家呢?)


    邱小曼含蓄地說:“小市民啦,阿拉娘西了早。我幫姥爺哦裏相老早麽聯係了。”(小市民啦,我媽早死了。我和姥爺家早沒聯係了。)


    許諾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德語考試現場一般,一頭霧水,趕緊請教秦浩歌,“都說的啥呢?”


    秦浩歌雖然受女朋友熏陶已久,可也隻聽得半懂,勉強翻譯道:“好像是,你朋友家早先在上海很有名氣。”


    邱小曼眼睛一直盯著林天行,倒是說回了普通話,“你是一個人來的啊?這裏是有小偷摸遊客的包呢。你聯係了家人了嗎?”


    林天行說:“我出來玩玩而已,不用叫家裏人擔心啦。反正有許諾收留我嘛!”說著身出手去,想在許諾的頭上或者肩膀上拍一拍,表示兩人階級感情深厚。可是許諾把身子一扭,魚一樣地滑開了。林天行隻好傻兮兮地拍了一下水。


    邱小曼問:“那你現在怎麽辦啊?在許諾家工作,挺辛苦的吧?”


    林天行哪裏敢說是,“沒有!沒有!吃的好,住的好,還能上網玩遊戲。小日子過得挺紅火的。”


    邱小曼被他逗得嗬嗬笑,對秦浩歌說:“你瞧這人真有意思!”


    秦浩歌看著她笑得那麽開心,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邱小曼嬌媚地瞪了他一下。


    邱小曼說:“小林,咱們這鎮子小,大家都是親戚,你又是客,有什麽需要,隻管說就是。”


    林天行有點感動。他來了兩天,基本處於失落和被許諾奴役的狀態下,這時聽到這麽親切的問候,難免熱淚盈眶。


    邱小曼又說:“你看起來也不像大少爺嘛。”


    林天行自嘲道:“什麽大少爺?我家房子連我爺爺一起,都在文革時沒了。我爹是知青,我媽是工人家庭出身,我們家很一般。”


    “哦。”邱小曼說,語氣有絲掩不住的失望,“那,以後大家一起玩啦。”


    幾個人聊了幾句閑話,然後秦邱兩人又手拉手甜蜜蜜地先走了。


    許諾看著秦浩歌離開的方向,眼睛有點發紅。


    林天行抱著泡沫板小心地遊過去,在她耳邊說:“你也別看了,看穿秋水,那都是人家的了。”


    劉錦程立刻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許諾十分難得地沒有發火。她悶悶地歎了一聲,居然說:“你說的也沒錯。”


    林天行見狀,膽子又大了些,“人家那女朋友多漂亮啊。我和你說,男人都是視覺動物,找對象就挑賞心悅目的。什麽頭腦啊,內涵啊,能力啊,那都是輔助條件。”


    許諾繼續點頭,“你都這麽說了,那想必是了。”


    林天行一副知心哥哥的架勢,安慰她道:“你也別太絕望了。男人也有關注心靈美的,你將來總會遇到一個合適的,能欣賞你,並能忍受你的暴力的……”


    許諾陰森森地回過頭去。林天行拉著劉錦程逃上岸,抓起衣服就狂奔而去。


    許諾歎了口氣,深呼吸,然後把自己埋進水裏。


    午夜清涼的河水徹底包圍著她,寂靜之中她似乎可以聽到魚兒在水底的呢喃,水草輕輕拂著她的腳,一個一個泡泡從她鼻裏嘴裏冒出去,飛快上升到水麵,然後化做虛無。少年人本該無憂無慮的生活,被這熱氣一烘,細節的憂傷都膨脹擴大起來。而少年情懷也總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在心裏翻湧。


    許諾一口氣呼盡了,出了水。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所有無奈和悲觀,都化做一聲歎息。


    八


    第二日清早,許諾在床上睡得正熟,門上突然響起驚天動地的敲門聲。


    許諾火冒三丈地去開門。林天行被她赤紅地眼睛嚇得不輕,趕緊說:“不是我!是你那秦浩歌!”


    許諾這才冷靜了下來,“什麽事?”


    “他在樓下,叫你一同和他去縣城看你們高中老師呢。”


    許諾愣了愣,喜上眉梢,趕緊往外衝。林天行眼疾手快拉住她,“姑奶奶,你穿這樣去見他?”


    許諾不以為然,她這身鵝黃色印著小狗的睡衣穿了這麽多年了,秦浩歌少說也看見過二、三十次了。


    林天行搖頭,教育她:“三分皮相,七分打扮,不展現,人家怎麽知道你漂亮。真的,聽我的沒錯!穿裙子,高跟鞋,披頭發。”


    許諾惱羞,“我又不要去勾引他!”


    “天下又不是他一個男人!”林天行氣魄豪邁地揮舞著雙手,“許同學,走出這個大門,外麵滿大街都是年輕的男人。也許下一秒你就會遇見你生命中的那個他!”


    許諾冷嘲熱諷:“我前麵隻站著你。你肯英勇獻身收了我嗎?”


    林天行呆掉,轉而一臉即將就義的悲壯。許諾趕在他的豪言壯語出口前截住了他,“得了,小白臉,骨頭加起來都沒三兩重。趕緊幹活去吧!”


    林天行被殘忍打擊到了。


    許諾嘴巴硬,可還是回了房間,認真挑了一套合適的衣服,洗了臉梳了頭,這才下樓來。


    林天行自然沒在幹活。他同秦浩歌還有店裏其他夥計都圍在電視機前看昨夜的球賽轉播,幾個男人聊得熱火朝天。許諾在他們身口咳了好幾聲,男生們才依依不舍得把頭轉了過來。


    秦浩歌對許諾那條別致合身的深藍裙子視若無睹,徑自說:“準備好了嗎?那我們出發吧。”


    從鎮子到縣裏,要兩個多小時的路。夏天的早晨,天氣很快就熱了起來,車窗開得老大,熱滾滾的風就從窗口沒頭沒腦地灌進來。許諾很快就在心裏把林天行的那個關於披頭發的建議詛咒了一萬遍。她的頭發本來就長,如今真是被吹得風中淩亂無比消魂,那姿態都快比上新版的梅超風了。她隻好手忙腳亂地去抓頭發,抓住這頭,那頭又飛了起來。這頭發好像都有了生命似的和她對著幹。


    秦浩歌給逗得直樂,趕緊停下車幫她理頭發。許諾又憤怒又窘迫,心裏把林天行咒罵了一萬遍。


    秦浩歌要幫她梳頭發,許諾紅著臉忙說不用。秦浩歌笑著,卻很是固執地幫她把頭發梳好,然後紮起來。


    許諾的臉紅透了,急得滿是汗水。秦浩歌略有歉意:“這車空調一直沒修好,也真是不方便。”


    “這沒什麽。”許諾無所謂,“我覺得挺好的,開起來有風,也就不覺得熱了。”


    秦浩歌苦笑了一下。小曼就不肯坐這車,說又熱,又有一股鴨子味。大概是美麗女生的嗅覺總是比較敏感。他從來沒聽許諾抱怨過氣味難聞,東西不好吃,衣服不漂亮,或者是工作不夠好,賺的錢不夠多。人和人真是不一樣。


    到了縣城,兩人買了水果和一隻肥碩的烤鴨去見張老師。


    張老師容光煥發地躺在病床上看還珠格格,滿屋子鮮花和水果,都可以開店了,那都是往屆學生送來的。


    張老師看到許諾,大叫:“我的愛徒!”


    許諾很配合:“恩師!”


    “愛徒你來啦!”


    “恩師辛苦了!”


    張老師嘿嘿笑,手邊櫃子上還擺著半副啃過的烤鴨的骨架,“不辛苦,一點不辛苦。啊,浩歌也來啦!都是好孩子,快坐!”


    兩個學生恭恭敬敬給老師請安,問他聖體是否安康。張老師紅光滿麵,甚是欣慰。


    張老師拉過許諾的手捏捏,對秦浩歌說:“許諾啊,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啦。教了那麽多,她不是最聰明的,卻是最得我心的。可惜就是胖了點,總找不到對象。”


    許諾臉色轉成紫紅。


    張老師又說,“嫁不出去不要緊,正好配我家老二了。”


    許諾一頭的汗,使勁吃床頭上的冰葡萄,“你家老二,逢人就許一次。等將來眾人上門要人,還不得分成幾十份?”


    張老師拿葡萄丟她。


    許諾高中三年都是語文課代表,高考語文147分,樂得張老差點中風,在講台上手舞足蹈。張老師性格豪爽外向,和許諾這丫頭十分合拍。他老人家上個月拍片檢查出肝部有陰影,回家流著淚寫遺囑,要把自己那盆養得像龜背竹的寶貝君子蘭贈給愛徒許諾。可是等檢查出來,說不過是個小小良性腫瘤。年紀大了有點吃不消手術,整日躺在病床上陪老伴看電視裏,從國產看到台產又看到韓產,一邊看一邊罵,一邊罵一邊看,最後總結出來,還是中國姑娘可愛。


    張老師很正經地對許諾說:“我講認真的。我家老二在德國,總不能給我找個新納粹回來。”


    許諾差點被葡萄籽嗆住,“找我還不如找新納粹呢!”


    張老師又問秦浩歌:“你還在和邱家那姑娘處對象嗎?”


    秦浩歌稱是。


    張老師說:“好幾年了吧?你這孩子也是誠懇塌實的人。現在畢業了,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之前在律所實習著,現在準備司法考試,所以回來複習。”


    張老師笑道:“回來守著女朋友,怎麽複習得進去?”


    秦浩歌忙說不會。許諾瞄了他一眼,跟著笑了一下。


    張老師都看在眼裏,噗地吐了兩粒葡萄籽,打著拍子唱:“最是那年少,多情不負花正好,待美人倚橋把君望,啊望,啊望。”轉了一個不怎麽精彩的花腔,然後習慣性跑詞,“夫妻雙啊雙,啊把家還啊那個還——”


    荒腔走板,許諾早就習慣,她同秦浩歌臉上都維持著淡淡地笑,一言不發。


    張老師今天性情高漲,一曲唱畢,緊接著又來一曲。


    許諾發揮大定神功,在板凳上堅持了五分鍾,打破以往記錄,終於堅持不下去,狼狽敗走,借口打水逃了出去。


    結果她這一出去,兩個小時後都沒回來。


    許諾出了醫院到對街小賣部買了一支冰棒,剛舔了一下,聽到有人叫:“二姐!嘿!二姐!許諾!”


    她轉過身去,路對麵有個瘦小的少年正衝過馬路。該人從頭到腳估計能打環的地方都鑽了個洞掛上了東西,兩隻胳膊上滿是青色紋身。


    許諾樂了,“喲,青毛,是你小子啊。”


    那不良少年跑到跟前,“二姐你啥時候來的城裏,都不和兄弟們說一聲。烈哥昨天還說到你呢!”


    許諾眼睛發亮,“他真的回來了!他說我做什麽?”


    “烈哥昨天在新開的酒樓吃飯,吃包子的時候,說你也該放假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許諾流汗,“別是看到包子才想到我的吧?”


    青毛很興奮,拉著她就走,“不說廢話了,兄弟們都想你了,走走,咱們新開的得意樓,粵菜可好吃了,今天叫烈哥請客。”


    許諾邊走邊問:“烈哥這兩年在英國,過得怎麽樣?他告訴我他在讀書,不過,你也知道,不是我笑話他。烈哥?讀書?”


    青毛笑道:“烈哥自己都笑自己呢。不過我看他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興許真是讀書起了作用。”


    “資本主義的教育製度更適合他?”


    “你見了就知道了。對了,沒見邱姐?”


    “小曼沒進城。怎麽,烈哥問到她了?”


    青毛說:“沒有。是其他兄弟向烈哥提到了她,說她現在比以前更漂亮了,問烈哥還有興趣沒有。”


    許諾立刻板起臉,“少弄些妖蛾子!小曼是我姐妹,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來!”


    青毛吐舌頭,連忙說是。


    邱小曼漂亮,打小就惹蒼蠅,護花的任務當然落在秦浩歌和許諾身上。追求邱小曼的從同班同學到隔壁男生再到高年紀學長,再到鄰居小子到街坊夥伴再到街頭混混,囊括萬項五花八門什麽人都有。這和平雖然好,可是很多時候矛盾來了,還是隻有暴力才能解決問題。


    許諾長胖前就力氣大,膽子大,發起狠來真是所向披靡,誰與爭鋒。長胖之後,壯實勇猛,一巴掌能把人扇到牆上貼著。近年來金盆洗手,培養淑女風度,可是昔日剽悍形象已經深入人心,還是很有震懾力。


    歐陽烈那時候已經是城裏名號響亮的小頭目了。他家父子一個坐鎮朝廷,一個笑傲江湖,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所以歐陽烈看中屋簷下躲雨的邱小曼後,壓根就沒考慮過得不到手的情況,第二天就去學校堵人。


    邱小曼當然被嚇得花容失色,而和她一路回家的許諾自然挺身而出。


    歐陽烈當時很是不屑地掃了一眼這個胖丫頭,然後酷酷地對邱小曼說:“坐我的車,送你回家。”


    那車,當然不是寶馬或者奔馳,隻是一輛摩托車。可是在當時,這輛龐大黑亮的哈雷機車也足夠學生們驚歎的了。


    邱小曼其實是有點動心的,可是到底沒膽和小混混走。歐陽烈等得不耐煩了,直接過來拉她的手。


    許諾就這麽從旁殺將過來,一記手刀砍在歐陽烈手腕上,還真砍得他痛叫一聲鬆了手。當然歐陽烈長那麽大個也不是吃素的,反應靈活,另一隻手成拳立刻朝許諾揮過來。許諾於是把書包當鐵錘一樣砸了過去。中學生的書包,平均重量都在十斤左右,恰好許諾身為課代表,包裏還裝了一個班的作業本。這麽一個大東西準準地砸在歐陽烈的腦袋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連點應急措施都沒有。


    許諾小宇宙爆發,一不做二不休,在邱小曼的驚聲尖叫中奮勇直衝,跳到歐陽烈身上,左右開工,朝著歐陽烈那張俊臉就是一陣狠揍。連那群小混混都被嚇傻了,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忙把兩人拉開。


    小混混抓著許諾問歐陽烈要不要揍回來。歐陽烈一張臉被揍得通紅,嘴角開裂,可居然一聲不吭就帶人走了。


    九


    第二天,邱小曼自然嚇得不敢來學校。許諾怕家裏人問,隻有硬著頭皮來上課,下課果真叫歐陽烈給堵在了門口。


    歐陽老大昨天被揍紅的臉,今天已經轉成了青紫二色,眼角和嘴角都腫著。許諾雖然害怕,可是看著還是忍不住笑。


    歐陽烈臉色很難看,勉強說:“你,叫什麽名字?”


    許諾豁了出去,大聲說:“我叫許諾!”


    歐陽烈點點頭,“你倒有點骨氣。”


    許諾哼道:“我就是見不得人欺淩弱小!”


    歐陽烈笑了,雖然臉腫著笑得不大好看。他看著眼前這個白白胖胖,像個小饅頭一樣的丫頭片子,來了興趣。


    “知道嗎?你還是第一個敢這麽揍我的人。”


    許諾說:“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喲,你還是縣裏第一個敢威脅我的人!”歐陽烈興趣更濃了,“怎麽樣,跟我混吧?以後保你吃香喝辣!”


    這話真是爛到了家,何況許諾家境又不差,躺著吃米還是倒著喝湯都不是問題,哪裏需要他歐陽公子來救濟?


    歐陽烈又補充說:“你跟了我,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自然不會再動她,還會叫兄弟們保護她。你覺得怎麽樣?”


    這話說得許諾動了心。邱小曼安全了,她也省心。所以想了想,她就點了頭,也完全沒考慮過給人做小妹是啥概念。


    其實歐陽烈對許諾還是挺不錯的。邱小曼那裏,自然是守信沒再去騷擾了。他沒事還會帶許諾去自家開的遊戲機室玩,還教會了她修摩托車。許諾也三五不時地幫他寫寫作業猜猜考題什麽的,歐陽烈高中能畢業,許諾功不可沒。歐陽烈手下的混混路上遇到她,都恭敬地叫一聲二姐。當然這事沒敢讓許媽媽知道,不然許諾就不止脫一層皮這麽簡單了。


    許諾完全遺忘了醫院裏眾人,跟著青毛上了車,一路開到市中心解放路,然後在一棟漂亮嶄新的寫字樓前停了下來。電梯一直上到十六層,一戶門前站著兩尊黑西裝的門神,那必然就是歐陽少爺所在之地了。


    許諾鄙視:“倒是越來越會擺派頭了,港片看得太多了。”


    青毛送許諾進去,自己倒不敢冒失往裏闖。裏麵是高級公寓,裝修得隨時可以上家裝雜誌。有一個古董家具愛好者的後爹,許諾也挺識貨的,很快就看出那茶幾和電視櫃沒個好幾萬恐怕是下不來的貨。


    “真是發大了。做餐館居然這麽賺錢,我們家怎麽還那麽窮?”許諾碎碎念,在那茶幾上好一陣摸。


    屋裏空空沒人,許諾喊了幾聲歐陽烈,也沒人應,她便去浴室想洗把臉。


    花玻璃門一拉開,入眼就是一個隻圍著一條白色浴巾的裸男背影,深麥色的肌膚,肩膀寬闊,肌肉結實有力。


    許諾啊地驚叫一聲,趕緊退出去。歐陽烈追過來,攔下她要關上的門,要笑不笑道:“叫什麽呢?被看的可是我!”


    許諾和他再親近,也是女生,不敢看他還掛著水珠的結實胸膛,眼神四處亂瞟。


    歐陽烈給她這樣逗樂了,笑著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回到浴室,出來時已經換了家居衣服。


    許諾看他,那張英俊的麵孔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理智。身材比以前還要高大矯健了一些,身上的衣服樣式簡單,卻也素雅清爽,完全不是以往的風格。


    許諾恍惚中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真是脫胎換骨了。


    “哇!英國真的這麽神奇?”


    歐陽烈笑著丟了一罐汽水給她,“怎麽,認不出我了?”


    許諾老實說:“若是走街上,我還真不敢貿然認了。對了,你的傷怎麽樣了?”


    歐陽烈當年是因為車禍重傷,才出的國。


    歐陽烈摸了摸胸口,說:“斷的肋骨有時候會疼,其他都已經沒有大礙了。”


    那場車禍許諾並不在場,一切消息都是聽說來的。青毛告訴她,歐陽烈的車子開到岔路口,一輛卡車突然倒車,歐陽烈的車頭就鑽到了那輛大卡車下。幸好歐陽烈反應快,及時刹車,後麵跟上來的兄弟又立刻搶救,他才保住了小命。但是他送到醫院去的時候,也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全身多處骨折,大出血。歐陽媽媽當場就暈倒了,也給送去搶救。


    許諾那時是在歐陽烈醒後才知道的消息,青毛吞吞吐吐地說:“烈哥昏迷前說了,不要告訴你。”


    許諾跑去醫院,看到歐陽烈包紮得像一個木乃伊,兩眼腫成一條縫,昏迷不醒。她像小狗一樣守了他一個禮拜,直到他出了重症監護室。人前還好,回了家抱著枕頭哭成一個淚人,這事歐陽烈也不知道。


    歐陽烈問:“這兩年還好嗎?”


    許諾說:“不是都有通郵件嗎?”


    “想聽你親口說說。”


    “也沒什麽特別的。”許諾說,“剛進大學的時候有點不適應,我人呆,沒辦法。現在都好了。家裏人也都好,外公的血壓有點高,吃了你寄來的藥,似乎好多了。還要謝謝你了。”


    歐陽烈笑著看她,“似乎長高了,也比以前漂亮。”


    “你跟著英國人學會說恭維話了。”


    “才不會浪費馬屁在你身上。”歐陽烈笑意更深。


    眼前的女孩子比兩年前要高了一些,瘦了一些,臉上也不再是那麽一團稚氣。大大的眼睛還是那麽清亮,帶著憨厚和純真,就像一汪泉水一樣。歐陽烈想,她就像是一個小饅頭,一點一點地發酵,你還真不知道她將來會長成什麽模樣。


    許諾問:“我聽說你家老頭已經調回上頭了,你怎麽還留在這破地方?”


    歐陽烈打開冰啤酒,喝了一口,“老頭做官,當然要往中央走。我混江湖,還是小地方自在。”


    歐陽烈的爺爺是老革命,他家三代都是老來子,又都是單傳,寶貝得和什麽似的。他爺爺活著的時候,一家人在北京呼風喚雨,想必也是做過不少惡事,得罪了不少要人。所以老太爺一死,他爹就給連著貶,一路貶到許諾他們這個小縣城來做官。


    許諾高二的時候,歐陽老爹就通了關係,從縣裏回到了市裏。許諾讀大一的時候,他老人家又回到了省裏,這速度不可謂不快啊。歐陽烈是個江湖浪子形象,卻表示自己像賈寶玉同誌一樣厭惡官場,不屑與他爹為伍。於是他開餐館開酒吧,做個生意人,一個很有水分的生意人啦。


    許諾那些年更著歐陽烈到處跑,不過她本來就是一個孩子,歐陽烈從來不讓她沾上不該沾的事。許諾也聰明得從來不過問,即使聽到了什麽,轉頭也立刻忘掉。


    這也是歐陽烈最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歐陽烈進屋拿了一個不小的方盒子遞給許諾,說:“我陪我媽去歐洲旅遊,在奧地利買的。導遊說這玩意兒好,適合姑娘戴。你看看吧。”


    許諾打開看。神喲,藍紫色水晶耳環項鏈手鏈一全套,每道光芒都組成一個“貴”字。許諾受邱小曼多年熏陶,也是認得施洛華士奇那幾個英文字母的,這下下巴都要掉下來。


    她捧在手裏,滿臉歡喜,“這個漂亮,小曼一定會喜歡的!”


    歐陽烈嗆到,“你說什麽呢?這給你的!”


    “給我的?”許諾叫,“你沒事吧?”


    歐陽烈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你腦子才有問題呢。你是女人嗎?男人送首飾,你給我擺什麽表情呢!欠揍!”語氣倒是很輕柔的。


    許諾捧著華麗的水晶咋舌,“又不是你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幹嗎突然送我這麽貴重的東西!”


    歐陽烈笑,“這還隻是水晶的呢。要是鑽石……”


    “要是鑽石,我倒是要了。”許諾很得意,“然後趕緊轉手賣了,拿那錢再買點鑽石。要知道那玩意可是挖一顆就少一顆的,年年漲,炒它可比炒股安穩多了。”


    “胡說什麽呢!”歐陽烈揉她的腦袋。他比許諾高出許多,對她總像老鷹對小雞似的,“我的東西你都給我收好了!”


    十


    許諾還是不解:“幹嗎不送給小曼,她才適合這些東西啊。”


    歐陽烈點了根煙,問:“她最近怎麽樣?”


    “老樣子啊。”許諾說。


    歐陽烈恩了一聲,又問:“那個小白臉呢?”


    許諾不高興,“浩歌才不小白臉!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五大三粗的!”


    “聽你這口氣,還暗戀人家呢?”


    許諾紅著臉,“沒有的事,我早死心了!我現在隻想把書讀好!”


    歐陽烈說:“這麽年輕,沒有壓力,不戀愛,太可惜了。”


    許諾反問他:“你呢?有對象了嗎?”


    歐陽烈搖頭,“都看不上。”


    “你在國外這些年,竟然為我守身如玉?”


    歐陽烈十分配合,“是啊,曾經滄海難為水。”


    許諾嚇一跳。歐陽烈沒了一身痞起已經夠叫她不習慣,現在居然出口成詩,簡直像一個驚雷砸到她的頭上。她這才明白青毛話裏的意思,歐陽烈真的變了。


    “被嚇成這樣?”歐陽烈覺得有趣極了,大笑不止,“以前的和現在的我,你喜歡哪個?”


    許諾仔細思考這個問題,“以前你會用摩托車帶我到處跑。”


    “現在無非摩托車換汽車了而已。”


    許諾便嫣然一笑,“那就好。”


    歐陽烈笑,“你這丫頭,還是那麽實在,我怎麽放心你?”


    “放心我什麽?”


    放心把你交給那些莽撞的男孩子。歐陽烈沒說出口。


    許諾想了起來,說:“烈哥,小曼聽說你回來了,想見見你。”


    “是嗎?”邱小曼和歐陽烈關係比較曖昧,兩人平時沒什麽來往,不過小曼若有什麽請求,歐陽烈都會幫忙。賣許諾的麵子也好,憐香惜玉也罷,總之大家都把小曼當做他歐陽烈罩著的人。


    “小曼大專最後一個學期,想來你的酒店實習。”


    “她在哪裏讀書來著?”


    “就在市裏。”許諾報了一個校名,“怪可惜的,高考差了五分,又沒條件複讀了,隻好去讀了一個酒店管理。”


    “她家還是那老樣子?她爸還是老打她?”


    許諾提起這事就來氣,“她高考一完就搬到我家住,上大學後就沒再回過家。她爸倒還是老樣子,天天喝酒。小曼現在在鎮裏茶館打工,住宿舍的。烈哥,你安排她來你的酒店做事,至少條件比茶館好多了。”


    歐陽烈低頭抽煙,“怎麽讀了這麽一個專業?”


    許諾苦笑,“她哪裏有那麽多選擇?”


    歐陽烈看著她的神情,“我安排一下吧。”


    許諾歡呼起來,跳過去摟住歐陽烈的脖子。


    歐陽烈接住她,手裏沉沉的,笑道:“真是泰山壓頂了!”


    許諾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一看是熟悉的號碼,趕緊接了過來。


    “浩歌?啊對不起!我在烈哥這……恩……啊你都找過來了?好的我這就下來!”她掛了電話,“浩歌來接我。我先走了。”


    歐陽烈又點了根煙,冷哼一聲。


    許諾穿鞋,“你也少抽點,酒也少喝點。花錢損健康,腦子被驢踢過了?”


    許諾帶上門走了。歐陽烈對著空氣幹笑,卻是把煙擰滅在了煙灰缸裏。


    “這個驢脾氣。”他開門追過去,“等著,我送你下去。”


    等兩人下了樓,秦浩歌也趕來了。車還沒停穩,就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摟著許諾的肩從大樓裏走了出來。那個男人又拉著她的手不放,塞給她什麽東西,話說個不停。


    秦浩歌臉色一沉,拉開車門下了車,高聲喊:“諾諾!”


    那兩人都望了過來,男人的目光十分冰冷。許諾倒是一笑,同歐陽烈揮揮手,往秦浩歌這裏走來。


    歐陽烈忽然一把拉住許諾,說:“最近要突擊檢查衛生,叫你們家注意一點。”


    許諾點點頭,“我記下了。回頭聯係。”說完頭也不回地朝秦浩歌跑去。


    歐陽烈看到那個秦浩歌趕緊拉著許諾上了那輛小破車。許諾衝他揮手,車很快就開走了。


    他冷哼一聲,轉頭回了樓裏。


    回去路上,秦浩歌臉色一直都不大好。許諾意識到他是真的生氣了,也忐忑不安起來。她又沒膽量和他說話,隻好悶著。


    車開出去一個多小時,秦浩歌才低沉地開口:“你跑他哪裏去幹什麽?”


    許諾委趕緊老實交代,“我和他是老交情了,竄門也是人之常情……”


    “你知不知道他背景有多複雜?”


    許諾申辯,“我又沒參與進去!”


    “沒參與就沒關係了嗎?”秦浩歌盯著她,訓斥道,“諾諾,長點腦子!歐陽他爹手腳不幹淨,他自己起家也不清白。如果有個萬一,你拿什麽自保?你也要想想阿姨,想想外婆,還有我們這些朋友。如果你受到傷害,我會很心疼的,你知道嗎?”


    許諾覺得胸膛裏脹得慌,滿滿地充斥著什麽,讓她無法呼吸。


    秦浩歌看著她越來越低的頭,漆黑的頭發,白皙的脖子,睫毛一扇一扇,可恨卻也可憐。他忽然很想在她圓圓的臉上捏一把,把這丫頭捏清醒了,讓她離那個男人越遠越好,最好再也不相見。


    到了家,兩人默默下了車。這時正是下午三點,太陽最毒辣的時候,開了一個小時的沒有空調的車,兩人都麵無人色。一大杯烏梅汁灌下肚子,這才稍微恢複了一點活力。


    許諾張望:“小林子呢?”


    夥計甲說:“在屋後麵摘蔥吧?”


    許諾譏笑:“他分得清蔥和蒜嗎?”趕緊跑過去。


    後院的小菜園被一道柵欄圍了起來,柵欄上爬滿了青藤,許多還攀到了樹上。許諾透過不怎麽稀疏的葉子,看到那頭有人影。


    她正要開口叫,那邊傳來熟悉的笑聲:“是嗎?那後來怎麽樣了?”


    小曼?


    林天行的聲音跟著響起:“後來隻好把車送去修理廠了,還被我媽數落了一番。”


    “你呀!把那麽好的車都給撞了,你幹爹也不心疼?”


    “我幹爹說了,人比車重要。”


    小曼的笑聲就像銀鈴一樣動聽,“你幹爹真豁達!你也真好運!”


    “那是,差一點就毀容了。”林天行話裏帶著欣慰。


    “是啊。”小曼柔軟地幾乎可以滴出水的聲音,“這麽帥的一張臉,劃花了多可惜……”


    許諾睜大眼。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來不及思考,放開嗓子大聲喊:“小林子,你在哪裏啊?”


    菜園裏立刻沒了聲音。


    秦浩歌走過來,說:“阿姨叫你去廚房呢。”


    林天行從青藤那側一下鑽了出來,“我在這裏!什麽事啊?”


    他神情自然,沒有絲毫的不自在。如果他不是天生的演員,那就是天生大腦裏少根筋。


    許諾沒敢看秦浩歌,問林天行:“你摘的蔥呢?廚房要用。”


    “這裏呢,夠不夠?”


    “夠了!”許諾看也沒看,拉著他就往裏走,“趕快送去廚房吧,別耽擱了師傅做菜。”


    等到從廚房出來,抬頭就看到邱小曼和秦浩歌坐在廳堂裏聊天。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一切很正常。


    “好呀,你們兩個!”邱小曼指著許諾,“跑去城裏玩也不叫上我。說,對我有意見不是?”


    許諾看秦浩歌神色如常,滿肚子疑惑趕緊收了起來。她笑道:“冷落誰也不敢冷落你呀!我們看老師去了,你又不熟,去了也會嫌無聊。”


    秦浩歌留下她們去和外公說話。邱小曼悄悄問許諾:“你去見了歐陽烈了?”


    “唔……”許諾模擬兩可地應了一聲。


    “都說了什麽?”邱小曼激動。


    “問了問彼此的近況,也沒什麽。你的事我和他說了,他說會安排的。”


    邱小曼笑容嬌媚,“還是他夠意思!他還是那老樣子,裝著對我沒興趣,是嗎?”


    “就那樣吧。”許諾低頭一個勁擦桌子,“他兩年多沒回來,大家的情況都問了一下。”


    “就該這樣!”邱小曼仰著下巴,“讓浩歌知道,我邱小曼雖然跟了他,可是照樣多的是人追。得給他一點壓迫感。”


    許諾訕笑。


    邱小曼低頭,看到許諾口袋裏那個藍色盒子。她眼睛一亮,主動抽了出來。


    “天!”邱小曼低聲驚呼,“施洛華士奇的水晶!還是我看中的這款!”


    許諾愣住。


    邱小曼激動得臉都紅了,“他,他,他怎麽知道我喜歡這款?你同他說的嗎?”


    “啊?”許諾呆呆地。


    邱小曼把盒子捧著貼在心口,“樂死我了!諾諾你太可愛了!歐陽烈真夠意思!我想要這套首飾想了好久了。以前叫浩歌給我買,他還說我亂花錢!”


    許諾勉強笑,“可是這的確很貴啊。”


    邱小曼又把盒子打開來看,愛不釋手,“我當然知道浩歌沒那個錢了。歐陽烈可真夠大方的。諾諾,回頭你見了他,可別忘了代我說聲謝謝!”


    許諾神情一時很複雜,“小曼,這其實……”


    “別這個那個的。”邱小曼衝她擠眼睛,“不過是套首飾而已。我又不和浩歌說……”


    “說什麽?”秦浩歌的聲音忽然響起。


    許諾和邱小曼都一驚。秦浩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們兩人身後,臉色鐵青,眼睛盯著邱小曼手裏的首飾盒子。


    邱小曼下意識地遮掩。秦浩歌臉色更加難看。他一手抓住邱小曼,另一手猛地把盒子奪了過來。


    邱小曼吃痛,叫起來:“秦浩歌,你發哪門子的瘋?”


    許諾呆在原地。


    “我發瘋?”秦浩歌看著盒子裏光芒璀璨的水晶,冷笑起來,“我看是你給魘住了才是!”


    邱小曼臉上發紅,“你胡說什麽?這不過是朋友送的。”


    “朋友?”秦浩歌掃了許諾一眼,那帶著指責的目光冰冷如霜,讓許諾心裏一寒,“好大方的朋友,幾千塊錢的東西隨手就送人。這樣的朋友,你很喜歡吧?”


    邱小曼又羞又怒,高聲道:“秦浩歌有你有完沒完?這個話題我和你吵過多少次了?你還要我說幾遍?我都說了我和歐陽烈沒關係!”


    秦浩歌也提高了音量,“沒關係?那你就把這東西給他退回去!去告訴他,要他以後別送你東西,要他以後離你遠一點!”


    他們聲音太大,驚動了所有人。劉錦程從樓上跑下來,許媽媽和外婆都從後麵走了出來。林天行看到許諾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急忙過去把她拉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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