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車停在她樓下車庫,不用周止安提醒,聞又微自己睜了眼。


    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說話。車裏和她心裏都流動著一種意味不明的東西,可能是舊時光的殘影,可能是柑橘味香水未散盡的餘韻,也可能是某種……某種被埋起來但還沒有完全死掉的心情。


    她從未不喜歡周止安。


    “周止安。”聞又微短促而輕地喊他名字,打破此間氤氳流動的心照不宣。


    周止安靜靜看了她半晌,他有一雙深邃的本該給人壓迫感的眼睛,但那裏的光芒卻常常溫厚馴順。聞又微沒有說出接下來的話,他卻仿佛什麽都懂,笑容淺淺:“回去吧。今天你很累,衝個澡,好好休息。”


    聞又微深吸一口氣,快步下車。接過自己的鑰匙,頭也不回往電梯間的方向走。


    “非主流”和“裝逼怪”


    進電梯的那一刻聞又微想,如果周止安追上來呢?


    電梯門關閉,她因自己的幻想失笑。提分開的是她,決定不再聯絡的也是她。


    打從跟周止安在一起,聞又微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未來都會跟周止安有關,但若問得具體一點,她沒有想過會如何與周止安有關。周止安對她來說是一種太安全、太毋庸置疑的存在,她是風,周止安會跟著風的方向走。而某一天她忽然意識到周止安其實是一棵樹,有自己要紮根的地方。他們也並非天然就能同行,想要不跟對方失散,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聞又微認識他在高中二年級的暑假。


    她在學校貼吧裏找人討論數學題,標題是《就我一個人覺得這題目有問題嗎?》彼時這個句式還沒有完全跟杠精劃等號,但也較為招人煩。看標題點進來的人大部分想看點逗樂的,沒想到真是一數學問題。


    俗話怎麽說的來著?數學,狗都不做。


    有人拍了教輔後麵的答案上來,說多大點事兒專門水個帖子,整得你比教輔都懂。聞又微就是覺得題目跟答案對不上,怎麽都推導不出最後的數,她想弄明白。那個年代假期找老師又沒那麽方便,除非給對方打電話。在中二時期的青少年心裏,好學是一回事,跟老師聯係是另一回事,所以她很憋屈。


    帖子沉了兩天,沒有同校交友和選班花班草的內容刷得快,聞又微已經不抱希望。最後有人回複,說題目印錯了一個條件,並給出更好的解法,連草稿紙上的字跡都工整優雅。


    那個 id 叫“司祭”的人就是周止安。


    這是開始。


    與“司祭”的相識和聞又微對古早時期互聯網的記憶交織在一起,那是一種相當奇妙的體驗。天地忽遠,視野忽寬,跟素昧平生之人從陌生到無話不談。一根網線好像能鏈接全世界。


    她點進“司祭”的主頁,看對方回複過的帖子,看他關注的話題,都覺得有趣。誰也不知道對方身份,但有共同感興趣的事就夠了,她跟司祭總有話聊。


    因為就在學校貼吧認識,範圍很小,到假期結束,她知道了那個人是周止安。


    高中生的日常都圍著學校轉,一到開學,供自己支配的時間更為有限。最多是下午放課和晚自習前的空檔,聞又微吃完晚飯就埋頭在手機上聊 qq。那時還談不上戀不戀,隻是過於聊得來,一起看的偵探小說,一起喜歡的歌手……在遇到對方之前,她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人能引出她那麽旺盛的表達欲,像是上輩子就認識了,攢了兩輩子的話要跟對方講。


    後來發現手機電量續航不夠,家裏讓她帶著手機是方便晚自習後聯係家長來接,若到時電話不通徐明章可能心態要崩。


    聞又微說:我們不是一個學校嗎?直接操場見呀。


    那邊的“司祭”過了一會兒,發來一個“嗯”。


    在聞又微的學生時代,周止安本人在學校就很耀眼,就是個性有點獨,跟誰話都不多。如果先認識周止安,也許不會有開始。因為聞又微那時自詡心智成熟,她覺得年輕小男孩有這種“高冷”氣質多半屬裝逼,十分看不上這樣太勁兒勁兒的。


    但她認識“司祭”在先,於是大度包容了周止安的“裝逼”,理解了他可能是真的跟別人話少。


    至於聞又微,彼時沉迷離子燙、斜劉海兒和打成一排的耳洞,非主流正當時。每次看到當初的照片她都不得不感歎,人的審美很難領先於時代。


    那天“非主流”和“裝逼怪”在學校後操場達成第一次網友見麵。


    兩人互相打量一番對方,最開始誰也沒找到話題。但誰也沒說要離開,隔了半步距離,心照不宣繞著操場走圈。聞又微接著他們網上聊過的話題說了半句,周止安磕磕巴巴接過話頭,簡明扼要講完,有點愣地看她一眼。夕陽曬得兩人臉頰發燙,暖色的光照得出少男少女側臉上金色的小絨毛。


    聞又微埋頭搗鼓兩下手機,周止安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但他沒看。


    聞又微示意:“看消息啊。”


    周止安點開提示框,消息來自對麵的女孩兒:你是不是隻能這樣溝通?


    他放下手機,呆呆看向聞又微。聞又微眨巴眨巴眼。夕陽的光落在周止安眼睛裏,瞳孔也被點亮,看起來有小小的雀躍。


    聞又微覺得早戀這詞造的實屬“蹊蹺”,那時她感知到的喜歡並非是那種令家長大驚失色的東西,也難說有多麽深刻的意味。當然了,在聞又微看來,很多人長大了也不懂“戀”是什麽、“愛”是什麽,隻是年紀到了,有了“我能懂???”的錯覺,於是披著一張成人的皮去戀愛結婚,其實也沒成熟多少。


    她對周止安的好感單純至極,喜歡周止安的長睫毛還有他身上清爽的味道,也喜歡跟他總有話可說的往來。


    從那一年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再到工作,他們都在一起。可最後還分手了,她自己提的。


    27 歲的聞又微把回憶及時刹住。


    跟周止安的對話框彈出一條消息:已到家。晚安。


    聞又微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頓片刻,如果周止安跟她一樣對所有聊天記錄都保存完好,就會看到前麵他的消息她還沒有回,停在很久之前。


    聞又微想了又想,終於把手指落下去:謝謝。晚安。


    他不再有新的音訊。


    聞又微無法定義今天周止安的行為意在何處,是猶念舊情還是日行一善。


    她摸不清周止安的態度,就像她也不太明白自己眼下最想要的是什麽。但她知道,人在心理防線薄弱時容易尋求就近的感情慰藉,容易傾向於看起來更舒適的選項。


    可那是順流而下,並非真的吾心歸處。


    周止安始終最好,但不是她沒想清楚就回頭的理由。


    那一天的偶遇什麽波瀾也未再生出。要不要離職這件事掛在聞又微心頭還沒定論,她依然正常回去工作。


    這麽過了大約兩天,趕上陳述親自去食堂吃飯,跟聞又微麵對麵坐一桌。筷子落在盤中對齊,他以一種看穿一切的目光打量聞又微,開口道:“丫頭,前兩天跟延慶吃飯了?”


    聞又微腦內一緊。起心動念是一回事,還沒決定要走卻被頂頭上司看出自己有異是另一回事兒。


    她眉頭微微往下押,抿著唇,鼻子裏出了一口氣。聞又微此刻對延慶感到相當憤怒,但語氣壓得越發穩,倒像在跟上司溝通八卦:“我延慶老哥這個人,他也找你了?”


    陳述不多拐彎,直直地問:“找他去聊,你最近有什麽想法嗎?”


    “他竟說我有啊?”聞又微睜大眼,準確傳遞驚訝,接著自己笑起來,又輕輕歎:“這老哥該去做史官,很會春秋筆法。”


    留不住手下人對一個管理者來說可不是什麽有麵子的事。


    延慶找陳述是奔著什麽去的她不清楚,但想來無非找點資源或合作。提她這一茬,說聞又微有異心,找延慶另謀出路,而延慶“很有義氣”沒挖他陳述的人,反而先來通氣,在陳述麵前刷個好感,捎帶給聞又微找點不痛快。


    日他哥。


    聞又微對中年失意男的心胸又有領教,想脫口而出一句髒話。但她不是十七歲了,眼前這人還是她的頂頭上司,比起表達憤怒,及時澄清以免離心更重要。


    聞又微幅度很小地搖頭,像是覺得好笑:“他怎麽這樣,單還是我買的。我延哥多要臉的一個人,一女的如果請他吃飯求辦事,他還做不了,這不得搶著買單?”


    又滿臉愁苦地補充一句:“兩個人吃了我八百,我這哪是飯資,是婉拒贖罪券。”


    把陳述給聽樂了。聞又微不知他買賬幾分,但話隻能說到這裏,找補多了顯心虛。她對陳述倒還很有信心,連她都能知道延慶做的業務不靠譜,那人在陳述麵前一張口,也該被陳述看出端倪才是。


    還得看陳述對她的信任有幾分,希望他有自信自己帶了這麽久的人,眼皮子不至於淺到去找延慶謀出路。


    一頓午飯吃得勞神費力,聞又微心生退意卻又不夠堅定。陳述“登基”在即,她還沒想好自己該在他的“新朝廷”扮演什麽角色。


    可問題是,如果不是眼下這樣的工作和生活,那該是哪一種?


    十七歲的時候她在很小的天地裏覺得擁有一切。她有很棒的父母,給了她最大的空間。她媽聞小小跳脫開朗,跟她甚至有些詭異的閨蜜情。她爸徐明章雖有幾分古板,但他的古板隨時可被聞小小鎮壓,很少使她煩惱。她還有一個漂亮的長睫毛小男友,每天吃完飯能一起在夕陽下繞著學校的操場遛彎。


    那時隻覺天地廣闊,未來有無數種可能。


    如今二十七歲,看起來很好的工作無法讓人從中獲得樂趣,遑論意義、價值這樣更大的詞。有心停下來想想,但房貸不會停。若開口讓家裏幫忙,父母肯定會給,可聞又微辦不到。


    周止安的出現像在水裏扔下一塊小石頭,激起的那一圈漣漪連接起她的十七歲和二十七歲。


    如果在鏡子裏看到十七歲的自己會跟她說什麽呢?是能笑著讓她放心,說十年之後的我非常厲害,沒有辜負你的任何努力,你閃光的地方依然閃光。還是會說……對不起,我淹沒在生活之中,快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第4章 我想回答你


    次日,公司。水清找到聞又微說自己打算轉崗去別部門。


    之前的明悅廣告事件,水清大約是最失望的人之一。她興致勃勃參與了前期工作,結果他們看好的品牌被硬生生毫無理由地替換,聞又微也沒個解釋。程辛的郵件之後她看向聞又微,仿佛期待她能說點什麽,可這一茬又被近乎刻意地揭過,再次沒了下文。


    聞又微跟她進會議室:“按例要聊一下的,說說吧。”


    水清慢條斯理拋出一些套話,無非是發展方向不合適,想追求新的挑戰之類,說話時眼睛看著聞又微。


    聞又微想也許她在等我一個解釋。可她隻是側耳聽著,甚至沒有試圖組織解釋的語言。


    成年之後總遇到這樣心力有限的瞬間,有時候你知道怎麽做更好,知道如何反應更符合期待,可是很對不起,聚攏不起心氣和精力,去夠對的那個選項。在多半天的沉默後聞又微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疲憊,隻問了一句:“想好了?”


    水清道:“想好了。”


    聞又微站起身準備離開:“那好,你確定了就可以提流程,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及時說。”


    她從水清臉上看到失望。


    “又微姐!”水清開口,聞又微腳步停住。


    水清說:“我不想做沒有結果的事,也不想跟沒有擔當的人,我要圖個明白。”她進部門認識的第一個人是聞又微,做的第一個項目也是跟的聞又微,她們一直配合良好。老社畜都能明白不要在同事中找溫情,工作之外的羈絆越少越好,但聞又微對她多少有點不一樣。她曾以為聞又微是可靠的,因此更加生氣失望,不懂為什麽這件事聞又微會這樣處理。


    “為什麽是明悅?”水清自己問了。


    聞又微提起一口氣,那個瞬間腦子裏轉過很多話,要解釋起來卻千頭萬緒,這提起的一口氣不足以叫她把全部前因後果說清。最後她回過身來,平靜道:“因為明悅最合適。”


    走出會議室,聞又微沒有回工位,她往咖啡屋的方向去。水清的困惑和失望她完全理解,這件事她處理得很不好,賭氣一般不願解釋則更糟糕。哪怕她給出一些近乎掩飾的說法,隻要是個說法,或許都能安撫一些人。


    那為什麽這樣做呢?她也想問問自己,為什麽選擇了這樣處理,她得到了什麽?


    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十七歲的聞又微不是這樣的。


    那時她未曾碰到人生的邊際,心中的宇宙沒有框架,是一個什麽也不怕的,活得很有勁兒的人。甚至還有餘力去照亮一下別人。


    她高二那年周止安在畢業班,畢業班每年都有一次競賽——


    在年級裏抓十來個特別有潛力的聰明小孩,把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也用上,做點令人掉頭發的難題。最後選三五個送去省裏參加競賽,為的是拿獎、加分。


    他們學校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每年費很大勁組織最好的老師來教,再送出去幾個人比賽,但不是每年都有獎可拿。上一位拿二等獎的神童還在三屆之前,帶過那位神童的老師隔三差五就得在課堂上提一下他的名字,口口相傳的程度快趕上民間野仙兒,就差在教務室給他弄個小手辦供起來,恨不能每個人考前都去瞻仰一二。


    那段時間周止安就在忙這個。畢業班常規每周休息一天半,他被選進競賽班,每周還得額外花一天去刷題。聞又微聽著都覺牙疼,但周止安表現得對此適應良好,模擬測試成績優越而穩定,沒有人懷疑他會最終代表學校去參加競賽。


    臨近競賽時,兩人還保持了晚自習前的操場散步,聞又微擔心他會有題做不完,周止安卻說沒事。見了麵她不免感歎:“你竟然還能出來,我還猜老蔡肯定會給你們加練,晚自習前的時間他怎麽會放過?”


    周止安表情溫和:“我沒有報名。”


    “誒?”驚得聞又微停下來看他。


    這話沒說完,一個男生喊著周止安的名字大步朝這裏跑,顯然跑得急,汗從頭發根裏往外淌,掛得臉上都是,見了周???止安氣還沒喘勻呢,就質問他為什麽不參加。


    聞又微對這一幕不明所以,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腦子裏飛轉。周止安相當平靜,給二位分別介紹了一下:“於霄。聞又微。”


    聞又微掏出紙巾,抽一張遞給滿臉汗的那位,歪頭衝他笑了一下:“你好。”


    於霄咽了口氣,收斂情緒跟她打了個招呼。這位高中生也很有意思,顯然對關於好友的八卦興趣缺缺,自有另外著急的事:“吃完飯就到處找你,你在想什麽,怎麽沒報名?”


    聞又微也聽出問題了,跟於霄一起同時看向周止安。


    周止安被兩雙困惑的眼睛這麽一盯,有些許無奈,開口時神態半點不作假:“家裏有事,時間排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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