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姐說:“我在想,我要從這裏離開了。如果給錯表格的是我呢?我自己會怎麽想,大家會怎麽想?所以那天之後不久,我就跟陳述提了離職。”


    聞又微呼吸都放緩了,她像是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靳姐:“我現在的工作還是述哥介紹的。我們也一直有點交情。所以,算我為陳述說一點話吧,話說你現在生陳述的氣嗎?”


    聞又微想了又想,說:“當然。”


    靳姐道:“你的成本算在他的團隊裏,如果你有什麽決定,他不願意承擔這個部分。再往上,因為公司不願承擔這個部分,所以你們誰的團隊裏有這個情況就誰自己吞了吧。再往上……”她停下,笑了,“你看到的唯一在做選擇的人是陳述,所以他是一個唯一具體的大惡人。”


    靳姐微微挑眉:“怎麽樣?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一次都貢獻給你了。”


    聞又微幾乎是趴在了桌子上,艱難地找回言語:“我……我沒有別的原因要結婚,隻是跟周止安已經七年了,該有個說法。我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靳姐用一種美好的笑容聽完她的話,然後說:“這句話裏,陳述一個字都聽不懂。對他來說,結果也沒有區別。他隻要確定有人能穩定地幹活。”


    聞又微長長歎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很可惜。沒有人認為她的結婚決定跟愛情有關,或者就算認為了,又有什麽不同呢?所謂愛情,所謂安全感,那太私人了。在此刻她意識到,她把事情想得簡單,結婚還伴隨社會身份的轉變。


    她開始痛苦。她唯一覺得要結婚的理由,是她喜歡周止安,而他想要一個更密不可分的聯結,想要一個家。


    她在憤怒的頂點想過要去找 hr 投訴陳述的行為,理性的那一麵告訴她,拿到結果的概率微乎其微。太和需要陳述做業務,這裏的精神跟陳述一致。最悲傷的故事是,太和已經算是一個……相對,好的選擇。


    那一周見到周止安,聞又微問他有沒有跟老師同學說起結婚的事,周止安說導師知道他有計劃。


    她問:“他有什麽說法嗎?”


    周止安說:“他說恭喜,很為我高興。”


    聞又微低頭想了一會兒心事:“我知道我們說過晚的那個選項是你畢業之後,但是……依然有點太早了。我們,再推遲可以嗎?”


    周止安多半天沒說話,似乎在分辨她的情緒,他沒有問具體的原因,隻是說好。


    聞又微解釋:“因為,項目很重要。我不想在這個時間段分心。”


    “嗯,我明白。”


    第39章 隔夜不可食用


    聞又微知道,周止安想要的家,至少是比兩個人眼下更親密的生活狀態,還有更深的具有社會意義的聯結。她想,其實我給不了他的。眼下是這樣。再往後呢?說不清是兩年三年,還是五年十年。或許跟那個項目已經關係不大,是她想要的成就感在另一條路徑上。


    而矛盾在於,她無法把自己捏碎了揉進他的生活夢想裏。


    聞又微終於意識到用結婚來解決安全感的問題,並非明智之舉。她可以說服自己一切都很好,很正常。這隻是每個人在必做的人生大事上,必經的小小困難,痛苦難免,但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她要學習的隻是克服。


    但……結婚這件事越清晰,工作對她來說就越重要,這是近乎直覺的念頭。說起來可能不是很對得住周止安,近期在聞又微腦海中占據主導的是拿回項目。


    陳述回來就被她請進會議室。


    聞又微跟他直說:“我不願意協助鬆鬆,因為他領導不了我。如果協助就是把他做不了的事都包圓,那和我直接來 pm 有什麽區別?”


    陳述沉吟片刻:“出去說。”


    “就在這裏說吧。”聞又微坐在椅子上不動,她的態度堅決。


    會議室有攝像頭,平日無事沒人會去調這些資料,影像權限等級也很高,相當於保密。但若有人投訴舉報,原始影像會被拿出來作為證據。陳述知道有些話放在明麵是不對的,所以他不會在這裏說。


    他靜默半晌:“那你怎麽想呢?周期持續一年,高投入度,做得到嗎?”


    “我當然可以。”


    “你知道口頭保證對職場來說是最沒用的東西,真出了問題誰來兜底?”陳述甚至露出笑容,臉上寫著和氣,“我也不想今天當了好大哥,明天就當傻逼了。”


    聞又微沒笑,轉而問:“如果有更合適的選擇,也不會是鬆鬆來帶隊,對嗎?”


    她說:“我知道自己要什麽。這個項目我們一起爭取的時候我投入了多少,你看在眼裏,述哥,你不該覺得我會半途而廢。”


    陳述看起來有點愁了,眼中甚至有了懇切的意味:“姑娘。你得想清楚自己要什麽。有些事一頭紮進去,再抽身就難了。我把它給你,我也要冒風險的。”


    聞又微不想再繞圈子,她聲音不高,語氣驚人平靜:“我不會在這期間有任何個人重大變動。”


    “誒誒,誒!”陳述連忙提高了聲音打斷,字句清晰,差點被嚇出播音腔,“跟這沒關係,我們隻說工作。我們隻是在聊工作的專注和卷入度。我充分支持員工的所有個人決定,這也是太和應有的人文關懷。”


    聞又微看著他,笑了:“述總。我在立項期間的貢獻度最高,沒有人比我知道如何讓它落地得更好。項目 pm 應該是我,我需要這個項目,這個項目也需要我。這是我的訴求,也是業務導向的考慮。”


    她又說了一句:“如果不能成為它的 pm,我會選擇離職。”


    陳述就這樣鬆了口:“接過去就好好做,我們每個人都要有被替代的危機感,才能在這裏活下去。”


    聞又微走出會議室的???那一刻心想,換 pm 這一出隻是個敲打。陳述如果真有心換人,她三言兩語根本掰不過來,他隻是想告訴她,不要覺得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無可替代。


    靳姐走後陳述能放手丟整個項目過去的人就剩聞又微,這誰都看得出來。但這份倚重有限定前綴,是給能隨時在線、對工作保持高投入度的聞又微。


    她沒有跟周止安提起這件事,也不知該怎麽提,於是就毫無交待地比從前更忙。


    或許是項目太重要,或許是陳述有意試一試她的決心,這位上司變得比從前更加使人有壓迫感。她體驗到了靳姐所說的“不敢出錯”。平日裏尚在容錯範圍內的事,放在“即將結婚”的設定下,她的專業度忽然就變得可疑,要用更及時的響應,更周密的計劃去自證“我依然專業”。


    熬過艱難的頭兩個月,陳述逐漸鬆了鬆那根弦,他毫無意外地給了聞又微又一次晉升的機會,薪酬福利更上一層樓。在同年進太和的人當中,聞又微的晉升速度已是第一梯隊。


    她曾在厭工情緒到達頂點時,把陳述這個人翻來覆去琢磨。最後她發現隻要用“一切為了工作”就能把他想明白。此人訴求十分穩定——要好用的能做事的員工,像打磨一把刀,他不在意小錢,隻希望工具好用。


    某種意義上說,“工具人”這個詞形象生動,需要功能穩定、耐摔打,還有盡可能少的個人情況,把作為“人”的部分抽離出去,剩下一個不給自己找麻煩的“工具”。


    聞又微曾愛屋及烏地選過心理係的導論課,她想如果有機會掃描一下陳述的大腦,能發現他缺少某些功能模塊也說不定。他看起來也沒有對家庭的需求,隻有拿下新的項目,獲得更多資源能令他兩眼放光。


    等聞又微從繁雜的工作裏稍稍得以喘息,她恍然意識到跟周止安的見麵頻率已經變低很多。有些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但“不知不覺”這個說法也很可疑,是真的毫無知覺嗎?還是知覺到了,隻是不願承認、無力幹涉,就放任其變化?


    周止安跟從前有微妙的不同,他不再那樣“粘人”,不再有時刻跟她待在一起的需要。對聞又微的一切安排都接受良好。


    聞又微有時會想,他生氣了。


    可是每次見到他又還是那個溫柔貼心的戀人,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他們從無嫌隙。


    她想不明白的時候會自己偷偷生氣,覺得這算什麽,工作已經消磨掉她的大部分意誌,為什麽還要對相處七年的人去猜心?有時又自省,是自己對他忽略太多,周止安除了接受,難道還能拉著她吵一架嗎?再一想,為什麽不能吵一架呢?為什麽他永遠沉默求全,讓她甚至沒有接受一次指責的機會?


    他們約定過結婚的兩個時間點,一個在他畢業前的寒假,這已然過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期,誰也沒有點破。像一開始就被放在冰箱角落的食物,主人擱置之時就該想到,下一次拿出來的時候它已過最佳賞味期。


    另一個時間點在他畢業後,如今他畢業在即,對聞又微來說是一個不斷逼近卻無法落實任何行動的 deadline截止日期。


    她每次見到周止安都想知道什麽時候會碰到他的底線,等周止安自己開口:“你到底還想不想結婚?給我一個說法。”可是他沒有,什麽也沒說。


    他隻是配合,配合……並細致地給她盡可能的照顧。


    有一個周末他來了,而聞又微出差的城市暴雨,飛機延誤,他獨自在家過了一夜。


    聞又微回來那天周止安導師有召喚,隻能先走。她回家打開門,他已離去,屋子被收拾得幹淨。她收到他的消息,說做好的紅酒雪梨在冰箱冷藏室。金針菇肥牛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但如果晚上不想吃需要處理掉,過了夜就不能再食用。


    她被難以言明的愧疚攫取了心髒,抱出那一盤紅酒雪梨,食物色彩鮮豔,而周圍一切似乎變成灰白。她的眼淚無端往下掉。


    她在痛苦之中能清晰地捋出自己每一個念頭,就像手伸進胸膛裏,掏出了心髒,於是能分明看清其結構。


    那是壓力。她依然愛她的工作,喜歡從中獲取的成就感,可她也不再能以全然獲取經驗的心態去做事。她唯恐出錯。這使她被反複拋進焦灼的海浪裏。


    那是羞愧。她早先接受的觀念裏,愛一個人就要為他勇敢,為他付出。可她無法因此舍棄任何東西,甚至不能做到和周止安同樣好。那我是真的愛他嗎?也許我沒有“愛別人”這種勇敢而偉大的能力,並且我羞於承認。


    她知道還有一個選項——她可以換一份工作,也未必很差,將來好兼顧家庭。可這很快被她自己排除。她愛自己,愛周止安,也愛喜歡周止安的自己,這三者有先後順序。她十分清楚,若這一次勉強自己去維持了這段關係,或許終有一天,她會不愛自己,也不愛周止安了。


    周止安呢?他會怎麽想?


    她想到了會議室裏的那個攝像頭。


    陳述在那個攝像頭下麵,講不出不正確的話。


    周止安的心裏也有一個攝像頭吧?叫做“風度”,叫做“人設一致性”都好。他那樣的性格,疼了不說,煩了也不說,表達不滿都很隱約。聞又微幾乎有理由相信他近期不再粘人的表現已經算一種表態。


    但也許再等很久很久,這個人都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的失落。他有多能夠遷就別人,她在這七年裏已經深有體會。聞又微甚至開始懷疑,從前種種親密他們算天然合拍,還是從前她就得到了足夠多的遷就?


    於是就隻剩一條出路。她告訴自己,他們之中需要有一個人來喊“停”。


    終於,那一天周止安站在她麵前:“微微,我有一個機會,要出國三年。”


    “什麽時候決定的?”她問。


    周止安:“之前一直在考慮,但沒有確定下來,也沒有機會告訴你。”


    “是近期下的決心嗎?”聞又微心往下沉了一點,又奇異地輕鬆些許。


    周止安微微蹙了一下眉,接著點了點頭。


    “好。”她說。然後她久久凝視周止安,神情異常溫柔。到這一步,下定了決心,痛苦和虧欠感都被按下暫停鍵。她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去審視相戀七年的人。她發現他這樣好。做這樣的告別竟有些舍不得。


    “你怎麽了?”周止安遲疑地問。


    “三年,也許會改變很多事,我們更不能常常見到了。”


    周止安捕捉到她眼神中的異樣,忽然開始心慌,他下意識去捉她的胳膊,語速不由自主加快:“不,微微,異地會有些困難,但我一有機會就會回來的,中途有假期,還有可以提前修完的課,我可以……”


    “周止安,”她打斷他,笑容裏有一種對他毫無辦法的意味,“你要一直這麽累嗎?”


    周止安真切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頭,他隻能憑直覺去尋找此刻合適的言語,盡管他有另一種預感,這是徒勞的:“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寫郵件,撥視頻,到哪裏都不會很遠。我……”


    聞又微看著他,笑得很漂亮,眼淚也同時掉了下來。


    她想,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要逼他證明什麽,我隻是在等一個讓大家都解脫的契機。而到了這一刻,他還在努力維持我們之間的脆弱平衡,還在好人的角色裏試圖消弭矛盾。


    “周止安,我們……就到這裏吧。”


    說出這句話,像落下一把刀。


    第40章 andso it is


    聞又微後退一步看著他的眼睛,吐字輕而清晰:“我們在一起,走不到你想要的生活裏。我不勉強自己,也不想再拖著你。這樣下去,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不,你以為我想要什麽呢?”他握住了聞又微的胳膊,用力到她覺得有點疼,“我可以什麽都不要。隻是因為結婚是嗎?那我們不提這件事了,不結婚好不好?”


    聞又微搖了搖頭,讓自己說下去,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刻刀的刀尖經過那顆被剖出來的心:“周止安,你真的想過嗎?還是,你隻是在一個無法說不的處境當中,話趕話到了這裏?”


    周止安微微怔住。


    她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17 歲,誰也不知道未來走向如何。一直以來沒有理由分開,但也許……到了現在,也沒有理由堅持下去了。”


    褪色。多奇怪的想法,可她每說一句,就似乎能看到周止安褪掉一層顏色。原來人類也可以肉眼可見地失去色彩。


    “我不明白。微微。為什麽……”


    聞又微定定看著他,忽然極輕地開口:“你的導師在給你寫推薦信的時候,有問過你,結婚這個決定會不會影響你未來???的學術專注度嗎?”


    她說完,看到周止安短暫愣了一下,然後像被扼住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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