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揉了揉她耷拉下來的兩個招風耳,她無意識地在他掌心蹭了蹭。果然化為青龍的沈檀總喜歡和她蹭一蹭是有道理的,這麽一蹭,心中那些紛擾的情緒好像都妥帖地安撫了……


    蹭到一半,她身體一僵,默默拍開沈檀的手。


    沈檀:“……”


    主殿另一端,黑袍人僵硬地坐在地上,呆滯地看著將黑氣逐漸吸收完的陣法,像是被黑馬嚇傻了,許久沒有動作。


    李子昂提著銅劍,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罵道:“你們神妙宮這幫狗日的,小爺我差點被你們陰死在這……”


    “十二麵召來。”


    死寂的主殿中忽而響起一道陌生陰冷的男聲。


    沈檀與李藥袖幾乎在同時開口:“小心!”


    李子昂腳脖子一緊,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一股巨力猛地扯到了坑中,差點將傷痕累累的他摔撅了過去。


    一道疾風幾乎貼著他頭皮刮過,幾縷削斷的黑發悠悠飄下,看得他一愣一愣。


    “傻小子,把你的臭腳挪開!”坑中有人咬牙切齒地蹦出幾個字,“踩到我的肺了。”


    死裏逃生的李子昂一個激靈,忙不迭地爬開。


    坑中血肉模糊的人形吃力地抬起手,將斷裂的一根根肋骨接上,破碎的皮囊也緩慢地愈合成形,看得李子昂頭皮發麻。


    深坑之上,原本一動不動的黑袍人像提線木偶一般忽而高高掛起,金銅色的十二麵骰子在他掌間不斷旋轉。


    他被黑袍籠罩的頭顱被一點點提起,露出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臉龐,朝著李藥袖他們勾起個僵硬的微笑:“好久不見,原是故人來啊。”


    沈檀目如火炬,精光畢現:“你是當時平涼城神妙宮的人?”


    “看來我們都認出了彼此的身份,”那人仍是保持著怪異的微笑,遺憾道,“隻不過今次可能是我們最後一麵了。”


    他那張平庸的臉上透著一股高高在上的輕蔑:“借屍還魂的一個野鬼,身魂不一,也配稱為溫氏血脈?”手中的骰子倏地落下,徑直墜入陣法中央。


    原本已完整成形的大陣,頃刻,支離破碎。


    被暫時壓抑的魔氣再度釋放時遠超第一次的威力,籠罩在上方黑雲與地氣相交接,赤紅如血的熔岩從地縫中涓涓流出,嘶吼聲,鬼叫聲,將沈檀等人仿佛拖入了無間獄中。


    邙山被魔氣衝撞的山體晃動不止,主殿上方的穹頂追下大大小小的山石。


    深坑中的李子昂一劍當前,勉強擋住落下的碎石,透過厚重到有如實質的黑霧朝著沈檀他們所在的方向吼道:“沈兄!袖啊!你們還好嗎!”


    他不開口不要緊,一開口猝不及防猛吸入一口黑氣,登時猶如一柄滿是尖刺的短刀從喉頭一路插進肺部,疼得他嘔出一口鮮血。


    “行了吧小子!閉好你的嘴!”半成人形的蕭卓不耐煩地一腳踹開礙事的毛頭小子,握起折斷的長槍一臂插入地麵,深吸一口氣吼聲震天:“萬裏金戈起!”


    黑霧之中霎時響起兵器碰撞的錚錚聲,隨著蕭卓一同被沙流吞噬進來的長槍短刀刺破黑霧,如雨點般紛紛插入陣法當中。


    瀕臨崩潰的大陣勉強維持住了基本的形狀,即將鼓動破碎的地麵停滯在了半空。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黑袍人冷笑一聲,淩空一指,鑲嵌在陣法中間的骰子急速轉動,其中一麵異光大放。


    地麵上的刀山劍海齊齊顫動,流淌的黑霧縈繞在它們周圍,原本光潔鋒利的表麵被黑霧腐蝕出斑斑鏽跡,有些甚至生生折斷,掉落在地。


    繚繞的黑霧中隱隱傳來數聲慘叫。


    蕭卓心頭大慟,握著長槍的手險些鬆開,暗紅的血流從眼眶中落下。


    黑袍人漂浮在空中,玩味地欣賞這一幕:“都說鎮北王愛兵如子,他生前若是知道死後會親手抹殺旗下兵將的魂靈,不知有何感想?”他說著笑出聲,“有趣,當真是有趣至極。”


    他得意狷狂的笑聲仿佛刺激了湧動的黑霧,萬千刀兵眨眼間盡被腐蝕大半,而如浪潮般的黑霧生生將大陣從中間撕開,赤紅的光芒呼之欲出。


    一道黑影恰在此時飛身而出,閃著點點銀光衝破濃雲黑霧,義無反顧地在奔向幾近破碎的陣法中央。


    黑袍人目光一凜,厲聲召喚道:“十二……”


    一柄折斷長槍破空而來,他倉皇應對間已失去先機。


    小小的鎮墓獸身影儼然已沒入了大陣中央,一條青黑長龍緊隨其後,兩者一先一後被陣法吸收殆盡。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李子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至交好友先後在陣中消失,他大腦一片空白,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跟著染滿血漬的破爛衣裳被盡數打濕。


    黑袍人狠狠將長槍拂落在地,滿目陰鬱地看著熔漿翻湧的主殿中央:“原來你就是平涼龍神,”他齜牙嘿嘿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本欲親手報仇,但你既先一步自尋死路隻能說天意如此了。難不成你們以為,一個鎮墓獸和一條瀕死的青……”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本已被十二麵骰子破壞的陣法在吞噬掉那兩個血肉後竟頑強地逐漸複原完整,生生將破土而出的可怖黑影重新壓製回地底。


    黑袍人驟然失聲叫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他目眥欲裂,“隻有身魂歸一的溫氏骨血融入陣中方起作用,可早在天裂時溫氏所有的子嗣都已死絕了!”


    這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眼前這一切的的確確發生了。


    一世梟雄,終究還是歸寂於了地底。


    蕭卓同樣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他腦中混亂得很,他想起聞遠之親自上門討要這鎮墓獸時的情景,又想起之前他話中隱含的深意……


    難道……


    那個叫沈檀的少年是老王爺流落在外的子嗣?!


    可不論是老王爺還是少將軍他們,年紀都對不上啊。


    李藥袖落入陣法中時心中其實是前所未有的安寧平靜,好像很久以前她就在期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有多久呢,可能就在皇陵中醒來的那一刻,她就生出這種想法吧。


    所有親人故舊都逝去了在多年前,蒼茫天地間留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回首看不見來處,抬眸看不到盡頭。


    意料中的痛楚並沒有如期而至,可能是她體質的原因,並沒有聞先生死在陣中時被吸盡血肉的苦楚。


    她的身體和意識都忽地飄了起來,在彌留地一瞬間看見追在了她身後而來的青色小龍。


    那一瞬,她驚慌失措地想讓沈檀回去。畢竟他並沒有溫氏的血源,這種犧牲毫無意義。


    可是那時候的她已經說不出話了,青黑的小龍溫柔地的將她包裹住,一同沉入無際的血海中,一同消弭散去。


    “小袖啊~小袖?”精神奕奕的爽朗笑聲將李藥袖從渾渾噩噩中喚醒,粗糙的巴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臉頰,“醒了沒啊?哎喲,這小模樣看著還怪心疼的嘞。”


    李藥袖吧唧了一下嘴巴,不勝其煩地將兩個招風耳緊緊貼在後背上,咕噥道:“好困哦,還要睡還要睡。”


    突然屁股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瞬間把她拍醒了,她惱羞成怒地一拍爪:“誰啊!好大的膽子,竟敢……呃?”


    她呆呆看著麵前大馬金刀坐著的老人家:“外、外公?”


    李藥袖腦袋懵懵的,她抬起後爪撓撓腦袋嘀咕道:“我不是又死了嗎?難道這就是生前走馬燈?”


    “什麽死不死的,打嘴打嘴。”老人家裝模作樣地輕輕拍了拍她圓嘟嘟的小臉,拍完自己也哈哈大笑了起來,“以前我老和軍中那些老家夥吹牛,說我們家小袖天下第一可愛,現在換了個模樣,還是一樣可愛,就是啊……”


    他皺緊眉頭:“到底是哪個狗/日的把我袖兒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李藥袖習慣性地抻了個長長的懶腰,左右看看,發現自己似身處一片黑紅翻湧的空曠之地,除了她與仿若生前的外祖父竟無旁人。她又仔細看看,並未發現熟悉的身影,心下頓時有些焦急,爪子磨了磨地,小聲問道:“外公,你有沒有見到一條隨我而來的小青龍啊?”


    她想了想,替沈檀賣了個慘:“就是一條不咋好看,渾身都是傷,角還斷了的小龍。”


    老鎮北王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見到了,被我隨手丟了,興許被烈風當零嘴嚼巴嚼巴吃了吧。”


    李藥袖吃驚的眼睛都瞪圓了:“啥?”


    眼瞅著小鎮墓獸急得如火燒澆油,老鎮北王才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一下她腦門:“以前是沈蠡那小子,現在好了,連人都不是了還稀罕得緊!”


    李藥袖委屈捂住腦門:“可我現在也不是人啊。”


    她說完覺得哪裏不對,這能比作一樣嘛,沈蠡是沈蠡……


    容不得她爭辯,老鎮北王手一揮,雙眸緊閉的小青龍被黑霧托起晃晃悠悠地送到了李藥袖麵前。


    李藥袖小心翼翼探爪一摸,還好還好,還有動彈。


    老鎮北王慈愛地看著圓滾滾的小獸,忽而沉重地歎息一聲:“都是死後方覺萬事空,沒想到我死了也不得安生,更未想到自己的後人竟也落到如此慘境。”


    他抬起頭看向上方,虎眸中隱有紅光閃現,“我溫華璋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這江山國邦,卻對不起我這溫氏後人啊。”


    李藥袖學著他的樣子也歎了口氣,抬爪想要安慰安慰自家外祖,結果隻能夠得著他小腿。


    李藥袖:“……”


    她吸氣收腹踮腳,努力夠上他的膝蓋,胖爪拍拍:“外公,別傷心啦!我這不是來陪你了嗎?”她想了想說,“再說了,溫宇和溫旭他兩還在呢,”聲音逐漸變小,“雖然也不是人了就是了。”


    老鎮北王被她笨拙的拍拍逗笑了,熊掌一擄將小鎮墓獸抱入懷中:“我家小袖從小就懂事體貼,唔,不像你那慫爹,倒是更像你娘,像我們溫家人。”


    粗糲的掌心緩緩順過小獸的腦袋,他和藹地問道,“小袖當真願意留在這裏陪外公嗎?你想清楚了,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好吃的,也沒有好玩的,可寂寞了。”


    他問著話,眸中紅光如血,周身縈繞的黑氣也愈發濃稠深厚。


    李藥袖歪頭,咧出兩粒小小白牙:“是呀~反正小袖原本早就死啦!”她老氣橫秋地在老人家寬厚的手背上拍拍,“我隻有您一個人親人啦,以後咱祖孫兩就相依為命……哦不對,”她飛速瞄了一眼昏睡的青龍,趕緊補充道,“還有沈檀,咱三相依為命啦。”


    老鎮北王:“……”


    雖然外孫女很貼心,但莫名笑不出來。


    老鎮北王看著眼前這個銀黑小獸,雖然相貌不一樣了,但是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與她血脈相連的神魂乃至骨血。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畜生,竟然敢對他溫華璋的後人下如此毒手


    他如是想著,眸中紅光大盛,可語氣愈發柔和:“我家小袖啊從小就是個小棉襖,要不是你爹以死相逼留下你和你娘,我當時就想把你娘兩接回西北了,也免得日後受這樣的苦。”他說著往地上啐了一聲,嫌棄道:“那個沒出息的東西!”


    被罵的是她老爹,罵人的是她外公,李藥袖選擇裝聾作啞,聽不見聽不見!


    “可是小袖啊,你願意陪外公,”老鎮北王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可外公舍不得你留在這啊,你在外公看來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


    李藥袖心中一擰,卻見老鎮北王笑著搖頭阻止她道:“我們溫家人骨血流淌著的是血性與不屈,既然上天給你一次重活於世的機會,你就要緊緊抓住,好好活下去。”


    他揚手一拋,小小的鎮墓獸騰空飛起,老人家在底下哈哈大笑:“去吧,小袖,去與地鬥,與天爭!去闖出一條獨屬於你的陽關大道吧!”


    ……


    邙山深處,空曠的主墓室四分五裂,碎石混合著屍骸,遍地狼藉。


    李子昂頹然坐在地上,雙手緊攥著一捧散沙,低垂的臉龐淚如雨下:“沈兄,小袖……”


    蕭卓正手攥一柄斷槍,眼看著要將黑袍人紮了個透心涼,他啐了一口血水陰森森道:“讓我想想是把你千刀萬剮了,還是烈火烹油炸了,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黑袍人仗著有十二麵骰子在手,一時半會蕭卓也不能拿他如何,哪怕支撐不住也無礙,左不過一具棄屍罷了。他隻是仍心有不甘,難以相信為什麽法陣會被那隻鎮墓獸啟動生效。


    難道說那隻鎮墓獸是溫氏後人,可這也太荒唐了吧?


    忽而大地震顫,濃稠的魔氣衝天而起,將李子昂直接掀翻到了一旁。


    蕭卓瞳孔放大,倏地回頭。


    黑袍人短暫怔愣後欣喜如狂地大笑道:“成了成了!我就說一個鎮……”


    鎮字掛在嘴邊,餘下的話再未能說出口,黑色的霧氣化為巨掌輕而易舉地捏碎了他及手中的骰子,隨即像扔掉什麽髒東西一般丟到一旁。


    蒼老陰鷙聲音從地底傳出,震得山壁嗡嗡作響:“什麽雜碎,也妄想收我為將?也不照照鏡子。”


    這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聲調,令蕭卓渾身一顫:“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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