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剛剛坐到上首的一個青年弟子,不假顏色地訓斥他道:“食不言寢不語,回去將《清靜經》抄上三遍,晚課的時候交給我!”


    小道士目瞪口呆,顫顫巍巍想開口申辯,被一旁的師兄弟眼疾手快地拉回椅子上:“不要命啦!敢和大師兄頂嘴,再多抄三遍?”


    小道士刷地閉上了嘴。


    剛剛目睹此幕的李藥袖腳步一頓,換了個方向,攜著默默咬著袖子不放的小青龍坐在了一個偏僻角落裏。


    甫一坐下便有仆從殷勤地上前問她想吃些什麽,有何忌口,服務得十分周到。


    倒也對得起此地令大部分修士乃至普通人都望而卻步的高昂價格,當然,飯錢另付。


    李藥袖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獨自坐在這裏,難免引人注目,不過有那桌氣勢不凡的道士在前,投向她的目光很快又收了回去。


    李藥袖連做了兩個噩夢,情緒懨懨,胃口也不佳,叫了一碗燕米粥垂眸慢慢喝著,耳朵卻悄悄豎起聽著左右桌的閑談八卦。


    這裏坐著的多是從各地進京的修士,談論的自然也是關於此次替皇帝解咒治病之事。


    左邊那桌皆是年輕女冠,中間夾雜著個唯唯諾諾添茶遞水的少年,一個姑娘撥弄手釧:“唉,那皇帝老兒的詛咒都傳承了上百年了。我們桃花觀建觀也才五十年,修的又是樂理琴操,哪裏會解什麽咒啊?”


    另一個俏生生的姑娘笑嘻嘻道:“來都來了嘛,就當是來京城玩玩嘍~”


    “就是就是~”


    幾個姑娘家聊著聊著話題就歪到了這新京哪裏的戲園子好聽,哪家的脂粉鋪子好看,直到歪到了“昨天我聽千山教的那個叫懷芳的小道士說,他們有個年輕師弟最近被逐出師門了,聽說啊~”


    那姑娘悠悠吊著胃口,“是被個女蛇妖迷住了,要死要活地要和它共結連理~差點把他們師父活活氣死。”


    “無量壽佛!這人與蛇怎麽在一起啊~”


    幾個女冠對視一眼,噗嗤一起笑出了聲,邊笑邊與那小少年道:“小師弟你快把耳朵堵上,你還小呢~”


    她們中間的那個少年一臉生無可戀。


    聚精會神的李藥袖聽到這裏險些一口稀粥噴了出來。


    一直在她袖中蛄蛹的小龍也陷入了安靜當中。


    兩人耳畔不約而同響起了今天早上喪娃娃那大咧咧的“纏在一起滾啊滾地滾了一夜”的聲音。


    李藥袖雙手微抖,趕緊將注意力從那幾個越聊內容越大膽的女冠身上挪開。她高高捧著粥碗默默地遮住自己發燙發紅的臉頰,露出一雙黑黝黝的眼睛,鎮定地偷聽不遠處那一桌道士的談論。


    相比其他竊竊私語的飯桌而言,這一桌道士用膳用得十分安靜斯文,尤其是後來坐於上首的年輕道人動筷停筷幾乎無聲無息。


    他擱下筷子,端起茶盞,其餘道士不久也放下筷子。


    他們倒是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端著茶,這才如其他人一般兩兩閑聊起來。


    “師兄,這次掌教師父派我等前來聖人解咒,我等實在心裏沒譜,”一個白白胖胖的年輕道士抱著茶盞愁眉不展道,“我現在連符都畫不全,師父讓我來不是添亂嗎?”他小聲叨叨,“咱們千山教又不缺錢缺名聲……”


    另一個連忙附和:“是啊是啊,聽說那詛咒是百年前種下的惡咒,我們千山教主修劍道,”他撓撓頭,“總不能拿劍劈了皇帝身上的咒法?”


    李藥袖這時候已經平靜許多,甚至儼然一副超脫世外之相:小道長,你這一劍劈不劈掉惡咒不說,但一定能先一步送走這皇帝老兒,也算一種變相的解咒辦法吧。


    小青龍聽得入神,腦袋不知何時從她袖口鑽出,金眸沉定地看著那群道士。


    “叮噔”茶盞輕輕放下,桌上碎言碎語立刻消失得幹淨利落,年輕的道人麵色冷白,聲音清冽如泉,卻是答非所問:“懷芳,徐賢師弟今日傷勢如何?”


    被點名的話癆小道士身體一抖,立刻起身畢恭畢敬答道:“師兄你放心吧,徐師兄昨夜高燒已經退了,今天早晨已經能喝進去一些米湯,身上的傷口也不再滲血了。這時候讓盛師兄看著他呢。”


    青年道士微微頷首:“他傷口餘毒未清,今日還是要給他繼續用藥。”


    “是!師兄!”懷芳小道士中氣十足答道,說完又憤憤不平道,“那姓李的狗官當真惡心!抓妖就抓妖,非說徐師兄包庇妖物!更可恨的是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麽奇詭暗器,上麵還帶毒!”


    青年道士一聲冷喝:“師弟!慎言!”


    懷芳小道士立刻緊緊捂住嘴巴!


    姓李的狗官……


    李藥袖心中一動,想起昨日法喜特意提醒她那句“李三公子如今也在京中,還當了大官”……


    平涼城一別,也未過太久,一個人當真會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嗎?


    她心不在焉地垂眸喝粥,耳朵偶爾捕獲寥寥幾句其他人的閑談,多是發愁如何為皇帝解咒,也有些心寬地在暢想自己登頂國師之位後如何呼風喚雨了。


    李藥袖:“……”還挺樂觀的哈。


    “姐姐~”一道略有耳熟的聲音忽然響在桌子對麵,“我看你印堂發黑,麵色不虞,恐有血光之災啊~”


    李藥袖腕上一緊,正垂首飲茶的青龍霍然抬頭,冷冷注視趴在桌上的小道士。


    小道士被它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這、這是……蛇妖?!“:


    他嗓門又響又亮,隔壁桌的女冠們兩眼登時亮得驚人,紛紛看來。


    李藥袖連忙慌亂地於以手掩麵,一手將怒不可遏的沈檀塞進袖中。她一頭黑線地看著那張口就來的小道士:“小道長你知道嗎,你是這兩天第二個這麽對我說的人。”


    名叫懷芳的小道士精神一振:“這說明小道我算得準啊!”


    李藥袖幽幽道:“上一個已經死不瞑目,橫屍街頭了。”


    懷芳:“……”


    他連忙辯解:“姐姐,我真不是騙子!不信我讓我們二胖師兄來給你算一卦!他算得比我還準!”


    “懷芳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背後罵我胖!”桌上正樂嗬嗬嗑瓜子的胖道士一聲怒吼。


    懷芳虎軀一震:“你看!他靈感可準了!”


    李藥袖:“……”


    懷芳小道士還要再推銷自家師兄無往不利的卦術,廳外一陣喧囂,有人嬉皮笑臉地堵在門口道:“這位是,哦,李大人是吧?登門有何貴幹哪?”


    “讓開!”一道陰沉不耐的聲音響起,“我攜聖旨而來,膽敢阻攔,視為大不敬,格殺勿論!”


    懷芳聽見這聲音,臉刷地一黑。


    李藥袖喝盡最後一口粥的,沉沉歎了口氣:“你算卦準不準我不知道,但烏鴉嘴,倒是挺準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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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檀(沉思):人和蛇嗎?那龍和人也可以吧?


    小袖:你住腦!快住腦!


    第81章


    宣旨入宮


    喧嘩熱鬧的廳堂一時寂靜無聲,桃花觀的一位女冠拎著一顆葡萄嵌入唇間冷笑一聲:“狗吠聲還挺大。”


    各桌修士神色各異,但多附和以譏誚之色,顯然這位李大人的威名在修士間傳揚已久。


    唯有千山教那一桌諸人麵色平靜,包括方才還大罵師弟的胖道士,各自低頭品茶,垂眸不語。


    “哦豁~姓李的那隻狗來了。”懷芳將腦袋擱在桌上,小聲逼逼,“袖兒姐,你可要小心,他是個瘋狗,見人就咬,尤其是我們修行之人……”


    有人淡淡清了清喉嚨。


    懷芳立時閉上嘴,默默將頭埋在了桌子下。


    門口阻攔之人陰陽怪氣道:“噢喲,好嚇人哦~要把小爺我就地正法呢~”他嘻嘻一笑,“李大人身邊的是怎麽當差的?難道沒有人告訴李大人,小爺我是家道中落,但不才祖上爭氣,文帝賜得那道丹書鐵券至今未曾用過。別說李大人您呢,就是今上來想砍我腦袋,也得三思幾分吧?”


    “你找死!”來人臉色鐵青,短刀儼然出鞘。


    “大人,不可!”一旁隨扈終於鼓起勇氣,澀聲勸阻道,“溫小侯爺說的是真話,溫家襄助文帝平定叛亂,建新都,被文帝親賜丹書,不可殺之啊大人。”


    青年:“嘻嘻!”


    李藥袖:“……”你是懂火上澆油的。


    果然,刀光滑落,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最終緩緩落下。


    來人盯著對方玩世不恭的那張臉,厭惡地撇開目光,生硬道:“勞煩小侯爺稍作通融,入貴府傳達聖意。”


    “早這麽客氣不就行了?”青年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道,“還有啊,下次別闖進人家家門後再通報知道嗎?”


    陽光落在青年笑眯眯的臉上,但沒留下任何溫度:“這新京啊到底是京城,不是平涼什麽小地方,要懂規矩哦~”


    “你!”來人顯然已經明白對方是個滾刀肉,故意找茬挑釁,他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個字,“下官明白了,多謝小侯爺提點。”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那人哈哈笑著,終於側身讓出路,“大人進去說話就要更小心了哦~裏麵的諸位仙家可不是小爺我這麽平易近人的和善人~”


    那人儼然不欲再與他廢話,大步徑自走入廳堂。他一進來,本來安靜的廳堂奇怪地再度恢複了方才的熱絡閑聊,好似無人看見這麽一群人貿然闖入。


    李藥袖獨坐在背光的角落裏,拾起個紅豆糕慢慢掰著吃,她吃一口,便掰一點遞到袖口。


    懷芳甚至沒看清,那指腹大小的糕點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兩者配合得十分默契。


    他看得心癢不已,搓著手問:“姐姐,你養得是什麽靈寵啊?現在養個聽話溫順的靈寵超不容易的,哎……”


    那種熟悉的死亡視線再度落在了他身上,懷芳小道士艱難地將話吞回肚子裏。


    “諸位當真是好雅興啊,”來人中的為首之人掃視一圈,皮笑肉不笑道,“我還以為諸位高人此刻正為陛下的病情誦經祈福,焚香禱告呢。”


    李藥袖慢吞吞地抬起眼皮循聲看去,心下一歎,果然是他。


    正是遠在千裏之外西北大漠之中,正奮力劈劍的李子昂李少俠那親親好弟弟——李子真。


    如法喜所說,他當真變了許多。明明年歲沒有多長幾歲,但麵相已盡數褪去少年時的稚氣,陰冷孤鷙,目光像刮骨搜肉的鬣狗一一從眾修士身上掃過。


    直到,與她的視線對上。


    興許是見她如此年輕一個姑娘獨身一人坐在這裏,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當做是個任性嬌蠻、膽大妄為的無知少女,皺眉不屑地一掠而過。


    李藥袖:“???”


    什麽意思!你這眼神什麽意思!當初是誰被本小袖大人嚇得臉色發白,說話都結巴的啊?


    懷芳小道士見她目光幽幽,白蔥似的手指一捏,剩下的大半塊紅豆糕化為齏粉,紛紛落在桌上。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悄悄地,無聲地,離這位看上去嬌弱憨厚的小姐姐遠了一點。


    廳堂中的修士們仍是各自閑談說笑,好似無人聽見方才有人說話一般。


    李子真似乎已經料到這一點,嗤笑一聲,揚手正要說些什麽。


    一根細長的銀光破空閃過。


    閑談聲驟然一停。


    李子真臉色一變,然而閃身避開時已為時已晚,銀光刺入掌心,穿掌而過,帶出一簇細密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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