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年,我十四歲,薛晗十七歲。


    早在去年,娘說我大了,不能再和男孩子瞎混,把我從薛晗的魔掌下給救了出來。


    於是我又恢複了每日吃玩睡三步走的生活。這幾年膽子大了,學會翻牆,還常溜出府去同街上的孩子玩。


    胡人小子蘇塔,褐發碧眼,眉目清俊,一把彎刀耍得風生水起。且為人豪爽,耿直俠義,我們彼此很快引為知己。


    這事當然沒敢讓家裏人知道。這一年來母親身體總有微恙,我亦不敢太肆無忌憚。


    姐姐總是歎氣:“你這樣子,怎麽嫁得出去?”


    姐姐兩年前嫁了工部侍郎,做了侍郎夫人,相夫教子,其樂融融,於是也總想著讓我也過上這樣的日子。天生土豆就做不了玉雕,她不知道。


    薛晗這幾年,也不知道吃了什麽,越發的俊了。他捧本書朗誦,就有花兒飄香,他架起琴彈奏,就有鳥兒歌唱。他在院子裏舞劍,整個沈府的丫鬟老媽子們都碎了一地心。


    這些年他住我家,他吃什麽我吃什麽,我不吃蔥花他不吃辣,為什麽偏偏隻他出落成仙了呢?


    那年,沈家來個一個嬌客,是一株魏紫牡丹。當然,常人眼裏那是一株花,我的眼裏,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


    我管她叫阿紫。阿紫輕紗衣裙,明眸皓齒,五官絕麗,小小年紀已有千分嬌媚,萬般風情,再長幾歲,還不曉得是怎麽樣一副光景。


    阿紫剛來的時候,總是哭個不停。我夜夜聽她在窗下啜泣,起初還覺得美人對月灑淚是一個美景,日子久了,她嗓子啞了,哭起來就像是老貓叫夜,怪寒磣人的。


    那夜她又持之以恒地在窗戶下哭,我實在忍不住了,爬起來探頭說:“您歇歇吧,我家房子都快給你哭倒啦!”


    阿紫被我嚇了一跳,“你你你,你看得到我?”


    我說:“你是牡丹精嘛。”


    阿紫眉頭一擰,道:“什麽精?我是花仙!是仙。天上仙冊裏可是有我的名字的!”


    我說:“都是仙了,怎麽還整天哭哭啼啼的?”


    阿紫紅了一張俏臉,說:“我是從洛陽牡丹園裏移來的。三郎還不知道我被人挖走了,現在不知道多焦急。”


    我問:“三郎是誰?”


    阿紫說:“三郎是照看我的人。我喜歡他。”


    我又問:“喜歡也不至於哭成淚人嘛。”


    阿紫紅了臉,說:“我這不是一般的喜歡。他是我心上人。”


    我再問:“什麽是心上人?”


    阿紫一臉鄙視,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很誠實:“不知道。”


    阿紫說:“心上人,就是你想嫁的人。你願意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你懂嗎?”


    我驚駭:“為人生孩子?”這個概念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現有的理解能力。你不能指望一個野小子似的丫頭主動去考慮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


    我給嚇得魂不附體,“為什麽要這麽做?那聽說很疼,還要死人的。”


    阿紫白我一眼,“你要是喜歡一個人,自然會願意為他做一切。我同你說不通。我繼續哭去了。”


    要命,這還讓不讓人睡覺。我忙叫:“且慢!你,你解釋給我聽吧。”


    那天,我同阿紫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對她描述的東西依舊一知半解。隻是我答應把她送回洛陽,她也不用再在窗下鬼哭狼嚎了。


    我同阿紫做了朋友,平日裏便湊到一起聊天。


    一日薛晗路過,見我對著一株牡丹喃喃自語,非要打探一下。


    我說:“你這人真煩。你又看不到,湊什麽熱鬧?”


    薛晗滿口文謅縐:“名花傾城,我心向往之。”


    我之前跟著他喝了幾滴墨水,說:“巧言令色鮮仁矣。”


    薛晗很無奈:“是鮮矣仁。”


    阿紫笑得燦爛:“你們兩個真好玩。”


    我忽然想到,問薛晗:“你可知道洛陽怎麽走?”


    薛晗問:“你要去洛陽做什麽?”


    我指著牡丹說:“我要送阿紫回去。”


    薛晗笑著搖頭:“你知道這株魏紫是誰送的嗎?是安祿山。”


    我問:“這個什麽山,又是什麽人?”


    薛晗猶豫著,到嘴的話卻又吞了回去。他伸出手,理了理我亂糟糟的頭發,說:“外麵的事,你不用管。你隻快快樂樂的就好。”


    我沒明白。他卻不肯再說,隻溫柔地衝著我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從什麽角度看都像朵花兒似的。


    他不肯幫我,我自己知道想辦法。花了幾枚銅錢,就從柴火房的阿丁那裏打聽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去洛陽?東市口有租騾車的,二十銀子就可以到。二小姐,你是要去趕洛陽花會麽?”


    我興致勃勃跑回房裏,把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錢取出來,然後換上了小丫鬟的衣服。趁著天快亮人獸困倦時,搬開家裏牆角的磚頭,鑽了出去。


    現在想起來,都很佩服我那時候的大膽。我獨自跑到東市口,見到趕車的大爺,問:“我要去洛陽,要多少錢?”


    大爺噴一口煙,哈哈大笑,露出滿嘴黃牙:“哪家的丫頭偷跑出來了?毛焦火辣地趕著去會情郎嗎?”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卻欣賞不來,固執道:“我要去洛陽!”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阿眉,你怎麽在這裏?”


    一看,居然是胡人小哥蘇塔。


    我拉他的手:“蘇塔,我要去洛陽。”


    蘇塔叫:“你肯定是瞞著家裏跑出來的。到時候你家人栽贓我拐賣,打我個皮開肉綻。”


    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我從身上掏出銀子,在他眼前晃過。蘇塔的綠眼珠隨著一轉,然後咽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帶你去。”


    我們租了一輛馬車,蘇塔會趕車,我穿他的衣服扮做小哥兒。沿途風光那個好啊,我愉快地唱著蘇塔教我的他們民族的曲子。


    當然,我全然不知此刻家裏已經炸開了鍋。


    洛陽繁華熱鬧,一點都不亞於長安。滿街漂亮的姑娘小夥,我和蘇塔都看花了眼。


    我們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阿紫說的那座養花的大院子,銅獅朱門,烏牌金字。我走上去,說:“我找三朗。”


    門人打量我。我聽蘇塔的建議,換回了比較體麵的小姐衣服,所以他們沒有把我當小叫花子轟出去。


    過了半刻鍾,大門開了,一個穿月白杉子,長得眉清目秀,卻是一臉倦容的年輕男人走出來,看到我,問:“姑娘找我?”


    我問:“你是三朗?”


    男子好奇地看著我:“我就是,你是哪家姑娘,找我什麽事?”


    我說:“阿紫托我來找你,要你帶她回去。”


    男子臉色刷地一下變青,然後又刷地一下變白,再刷地一下變紅,像耍雜耍的。


    他結巴道:“你你你,你怎麽知道阿紫?”


    我說:“阿紫是我朋友啊。喂,你不是她心上人嗎?你到底救不救她?”


    男子瞪著眼珠,他身旁的家丁如臨大敵,統統圍了上來,以為我要對這個人不軌。


    男子問:“阿紫現在你府上?”


    我點頭。


    “令堂可是沈禦史,家在長安?”


    “你知道啊。”知道就好辦了,“阿紫天天哭,你快去接她吧。”


    男子臉色一變,眼睛裏似乎有了淚水。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阿紫的。


    那個男子留我吃了一頓午飯。他們家的院子樓宇高大,裝飾華麗,花草扶疏,比我家氣派多了。我卻待不慣,不顧挽留要回去。那人便派了一個家丁和一個老媽子一路護送我回去。


    我回到家,從家門就被直接帶到祠堂。爹直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骨碌滾到祖宗牌位下。然後祠堂的門砰地關上了。


    二太公從後麵飄出來,“野丫頭,你可知道家裏鬧翻了天了?”


    我說:“二太公,我好餓。”


    “你還知道餓?”


    這不是二太公的聲音,是薛晗的。他冷笑著負手站在角落,眼露凶光,陰森恐怖,比鬼還像鬼。


    我問:“你來幹什麽?有沒有吃的?”


    他問:“你去洛陽了?”


    我問:“水晶包子有嗎?蝦餃呢?”


    他問:“去洛陽做什麽?那個胡人小子同你一路的?”


    我說:“沒有包子,饅頭也行了。”


    薛晗大怒:“給我嚴肅點!”


    我委屈地說:“你幹嗎那麽凶。”


    薛晗登時麵露愧疚。


    我看他是沒有給我食物的打算,徑自從香案上取下還算新鮮的桃子,咬了起來。


    薛晗氣乎乎地走了,而我給在祠堂裏鎖了三天。中途娘和姐姐都有送飯和被子過來,我吃了睡,睡了吃,還長胖了幾斤。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我終於被放了出來。


    阿紫來找我:“見到三郎了嗎?”


    “見到了。他說處理完手上的事,這幾天就過來接你。”


    阿紫高興地摟住我:“阿眉謝謝你!”


    那個三郎動作挺快的,當天下午我就在爹的書房窗下瞅到他的身影。他在和爹說話,我偷聽到一點隻言片語,什麽“情之所鍾,實難割舍,隻當初一時軟弱屈於強權”,什麽“人各有癡,讓沈大人見笑了”,什麽“沈大人割愛之心,某某無以為報”。


    耳邊忽然有人吹氣:“偷聽什麽?”


    我給薛晗嚇出一身冷汗。這家夥,練了輕功,又愛買弄,成日來去無聲像鬼一樣。


    裏麵書房裏,爹正在客氣道:“……那老夫就將它托付給你了。它可是老夫心頭之寶,還請公子日後全心愛護關照……”


    薛晗好奇:“姨爹說誰呢?”


    我擔心被裏麵人聽到,急忙捂著他的嘴把他拉走了。


    跑遠了,薛晗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同那個胡人小子跑去洛陽了?”


    薛晗看不起蘇塔,將軍少爺怎屑賣藝兒郎?我卻喜歡蘇塔直爽豪放,待人真誠。薛晗整天隻知道臭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蘇塔笑容燦爛更討我喜歡。


    我一時起了心思,故意說到:“我是見心人去了。”


    薛晗一愣,猛地大笑起來。真難得他會笑得這麽沒形象,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小丫鬟們看了還不個個晚上做噩夢。


    我惡心:“你夠了沒,這有什麽好笑的?”


    他喘氣:“你見心上人?你才認識幾個男人?”


    我回嘴:“非要認識天下男人才能有心上人嗎?”


    薛晗沒話了。


    我得意,把阿紫當初說的話照般:“我同他茫茫人海之中一見鍾情,他就是我想嫁的人,我願為他做一切。”


    薛晗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你都從哪裏學來這亂七八糟的。一個姑娘家,說這羞不羞。”


    我說:“兩情相悅有什麽可羞?”


    薛晗終於板起了臉冷笑:“你怎麽知道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你還千裏迢迢跑去見他?”


    我惡狠狠道:“如果不兩情相悅,他又怎麽會上門求親?”


    薛晗的臉忽然白了,他驚愕地瞪著我,說:“你說什麽?”


    “上門求親啊。你剛才不是也聽見了嗎?爹都已經答應他了。”我學阿紫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


    薛晗漂亮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睛裏在冒火,嘴巴抿得緊緊的。


    我天真喜悅地瞅著他,很高興自己把他嚇住了。


    薛晗抬頭深深看我一眼,忽然轉身走來了。這個人,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我正興致勃勃地在啃雞腿,爹忽然放下筷子,說:“我要說點事。”


    大家都看向他,薛晗的臉忽然唰地白了,瞪了瞪我,又瞪住我爹。


    爹說:“其實這事兒也是因阿眉這丫頭而起的。”說著看我一眼,“今天上午洛陽王世子來訪,同老夫討要……”


    “姨爹!”薛晗將筷子一拍,嘩地站了起來。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我也停止了吃,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發了什麽神經。


    爹問:“小晗,怎麽了?”


    薛晗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到爹麵前,衣擺一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道:“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


    原來是要我爹把我嫁給他。


    啊?!


    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什麽?


    我的雞腿咚地掉進碗裏。


    娘也傻了眼:“小晗……老爺……”然後轉過來大聲問我,“你又幹了什麽?”


    我冤枉,大叫:“這關我什麽事!是薛晗說的啊!”


    我凶巴巴地衝薛晗叫:“你胡說些什麽!你趕快給我起來!”


    薛晗看都沒看我,堅定地對我爹說:“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我會愛護她,對她好的。”


    哎喲我的媽呀!我的雞皮疙瘩颼颼地往外冒。


    我爹是唯一一個比較理智嚴肅的,他沉著嗓子說:“小晗,你是認真的?”


    我立刻踢了薛晗一腳,“快說你是開玩笑!”


    薛晗卻直著脖子說:“姨爹,我是認真的!我喜歡阿眉!”


    我快要暈倒了。他喜歡我?見他娘的鬼!


    啊,我好像的確已經見過他娘的鬼了……


    薛晗越來越誇張,幾乎聲淚俱下,道:“姨爹,我和阿眉青梅竹馬,情比金堅。請你成全我們吧!”


    放你屁的情比金堅!


    爹轉頭問我:“阿眉,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薛晗喝高了!”


    “胡鬧!”娘突然喝了我一聲,“終身大事,豈能信口開河!”


    說得對啊,我連點頭。


    “人家小晗能看得上你,真是沈家祖上積德。”


    什麽?


    爹居然也很讚同:“是啊,真想不到。你怎麽會喜歡上這個瘋丫頭?”


    那該死的薛晗居然跟著點了點頭,以表示自己也覺得這感情荒謬,“但是晚輩就隻認準了阿眉。還請姨爹和姨媽成全!”


    他居然給我爹磕了三個響頭。我爹娘又驚又喜,忙把他扶了起來。


    我爹說:“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什麽?


    我大叫:“不!不!不!不!不!”


    薛晗隻一笑,完全沒把我當回事。


    爹視線一掃:“你又什麽不滿意?”


    我說:“我不要嫁他!”


    娘說:“你不嫁小晗,你這輩子就嫁不出去了!”


    我當時是氣糊塗了,脫口就說:“我不嫁他,那就一輩子不嫁別人!”


    他們三個人一愣,猛地哈哈笑了起來。


    我當時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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