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很忙。


    在廬州府地界,每個時辰都會有若幹生靈死去。


    每天謝必安得跑上幾十趟,四處接引魂魄,忙得腳後跟都不沾地。


    除此之外,勾魂時遇到的各種詭異事件他都一查到底,盡量斬草除根。


    陳娟兒那樣的慘劇,他不希望再次發生。


    連續幾次嚴查,抓住了好幾隻作祟的鬼怪魔頭。


    因此工作量也成倍增長。


    雖然修煉道行飛速增長著,但是他這樣玉樹臨風的大帥逼,明明靠臉吃飯就行,怎能像卑賤的打工人一樣生活?


    再看看躺椅上優哉遊哉的老頭兒,謝必安氣不打一處來,“死老頭,你就不能再招幾個陰差,幫我幹幹活?”


    老頭兒深邃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從女香客胸前拔出來,瞟了眼滿頭大汗的謝必安,無所謂道:


    “沒有編製了,我也莫得辦法。”


    謝必安氣急敗壞,“編製找誰去要?”


    “不清楚,酆都北陰大帝吧,要不就是秦廣王或者閻羅王。”


    “嗬嗬。”作為基層陰差,這些大領導謝必安一個也見不著,老頭兒就是在耍他!


    “今天老子要休息!神仙死了我也不去!”


    謝必安前陣子勾魂發現了一個不大對勁的地方,當時沒看出端倪來,卻總覺得不放心,打算以凡人的身份再去探一探。


    “隨便你,反正該勾的魂你遲早要勾。”老頭兒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繼續躲在城隍像後偷窺女香客。


    “對了,出門記得幫我買幾斤韭菜和山藥,廟裏的都吃完了。”


    “奇怪的東西自己買!”謝必安果斷拒絕。


    老頭兒總喜歡指使謝必安買一些特殊的食材,試圖將黑鍋甩在他的頭上。


    但是單純善良的謝必安潔身自好,從不上當。


    收拾完畢,穿上一身帥氣的白衣裳,準備出門做實地調查,卻突然發現一個悲傷的秘密——口袋裏沒有銀子了!


    地府發的月俸倒是不少,每月足有兩萬,但是冥幣他又花不出去。


    謝窮逼趕緊運轉“嘯鐵玄瞳”,用饑渴的目光四處查探,很快找到了被老頭藏起來的裝滿香火錢的竹筐。


    但剛被謝必安拒絕的老頭兒十分記仇,連連咳嗽幾聲,狠狠威脅道:“香火錢是孝敬城隍的,拿了是要遭報應的!”


    謝必安大怒,這些香火錢,明明是他努力掙來的,憑什麽便宜城隍?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隻要你夠努力,你的老板就能過上想要的生活?


    嗬,卑賤的地府打工人。


    謝必安麵無表情,和老頭冷冷對視,兩人用目光進行了一番你死我活的血戰。


    最後,剛入職的地府新人白無常還是選擇了尊重領導,退讓了一小步:


    “上次在董氏藥鋪勾魂,看到藥劑師傅掛了招牌,說新進了一批鹿茸,壯陽補血……”


    “荒謬,老夫一大把年紀了,壯什麽陽?”老頭滿臉正氣,揮手打斷謝必安的話。


    “……不過最近感覺氣血衰弱,補血還是很有必要的,去拿錢,幫我多買幾兩!”


    謝必安默默點頭,拉了拉頭上戴的的白緞方巾,方巾內裏繡了四個大字:一見生財。


    這是白無常的“天賦神通”,能將少量的財運賞賜給好人,但他自己為了區區幾個銅板,卻要出賣寶貴的人格與尊嚴。


    這陰差,不當也罷。


    陰間不值得。


    謝必安心中悲涼,長歎一口氣,旋即出手如電,瞬間在竹筐裏撈起好幾貫錢,塞進“二十四橋明月夜”裏,然後拔腿就跑!


    在老頭憤怒的叱罵聲裏,他轉瞬便消失在了城隍廟外的大街上。


    美好的人間,本無常來了!


    廬州府作為江北道首府,處江北繁華之地。一路走來,勾欄瓦肆、茶亭酒館鱗次櫛比,行人如織,煙火氣十足。


    但謝必安對勾欄瓦肆不屑一顧。他前世就是一名“高貴”的大學生,這一世依然以讀書人身份自居,不可能自掉身價去這種低俗的娛樂場所。


    作為一名讀書人,自然是要去讀書人愛去的地方。


    在廬州,讀書人最愛去的地方,是文芳閣。


    文芳閣乃是廬州第一高端娛樂會所,盛名遠揚,環境清幽,常有學子在此聚會,吟詩作賦,談天論地。


    順便聽聽曲、賞賞舞,與漂亮的紅倌人深入探討一下人生理想,豈不美哉?


    謝詩人表示,吟詩他最在行!


    行不多時,來到翠竹掩映的一棟五層別致小紅樓前,望著上方“文芳閣”的牌匾,心中豪情頓生。


    此地謝必安以前來過兩回,但那時的身份是白無常,來勾樓裏小姐姐的魂。


    這次他的身份是玉麵銀槍小書生,專門來勾小姐姐的人!


    不對,說錯了,他此行是專程來來調查異常情況的,沒打算幹別的。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鴇母宋媽媽站在門口,見一襲白衣的謝必安走來,眼前一亮,輕揮團扇,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哎呀,這不是城隍廟的謝郎嗎?”


    謝必安在廬州府待了半年,雖然為人低調,奈何顏值不允許,經過了萬千女香客的鑒定,已經位居“廬州四大小生”的榜首,名氣傳遍州府,妥妥的廬州婦女之友。


    一陣香風撲鼻,宋媽媽扭著已經不複纖細的腰肢款款走來,摟住謝必安的胳膊,還用胸脯若有若無地蹭了蹭。


    “咳咳,今天頭一回來,我要登樓!”謝必安對宋媽媽這種熟女類型毫無興趣,甚至感覺自己被占了便宜,趕緊直奔正題。


    文芳閣作為一家有格調的……文化交流場所,自然是要附庸風雅,不能像勾欄瓦肆那般有銀子便能為所欲為,對客人也有著一定的要求。


    登樓賦詩,便是文芳閣給客人們設置的考驗。


    出題作詩,成詩方能進文芳閣,由閣裏通曉詩詞的清倌人們品鑒,作品越佳,能登的樓層越高。


    樓層越高,裏麵所住的小姐姐越……


    總之,登樓賦詩這項活動的名氣挺大,甚至隱隱成了廬州士子們比較才華的一項標準。


    大部分人隻能登一樓,說明詩詞之道堪堪入門,不算什麽。


    登二樓的人也有不少,詩稍微有點樣子。


    三樓說明文采斐然,已經是佳作了,隻有少部分人能有此水平。


    能登四樓的,全是廬州府出了名的才子,才華橫溢,詩作驚豔。每次有人登上四樓,都會成為轟動廬州文壇的佳話。


    至於五樓,至今沒人能第一次就登上!


    幾位風流才子也是先登四樓,而後慢慢積攢幾篇佳作,同時聲望漸盛,才有資格上五樓。


    五樓可都是花魁們居住的地方,是廬州文人騷客們最向往的聖地,代表著文學與愛情的雙豐收。


    謝必安雄心勃勃,此來目標直指五樓最高層!


    “呦,這不是城隍廟看大門的嗎?怎麽跑這看門來了?”一名尖嘴猴腮的青衫書生正要進樓,認出謝必安後,開始了陰陽怪氣。


    謝必安作為婦女之友,自然也就是婦男之敵,據說不少男人看到他的盛世容顏都會嫉妒得發狂,尖嘴猴腮的青衫書生挑事兒再正常不過了。


    見婦女之友被嘲笑,宋媽媽趕緊解圍道:“楊公子說笑了,謝公子可是文芳閣的客人。”


    “客人?文芳閣現在什麽人都能進了?”身邊又有一名書生不悅道。


    文芳閣氛圍清靜,門口這一點動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不少年輕學子湊過來,見是婦女之友前來慰問婦女,頓時群情激奮,紛紛加入了圍懟的隊伍。


    “打扮成書生模樣,就把自己當成讀書人了?”


    “估計就是個目不識丁的粗鄙之人,強裝斯文,實在可笑。”


    “此地不是你能來的,速回城隍廟看門去!”


    謝必安有些愕然,不清楚自己好端端地怎麽如此招黑,但在掃視一眼身邊幾個噴子後,頓時恍然大悟。


    這幫人有一個很明顯的共同點——長得醜。


    唔,這倒是可以理解。


    謝詩人不屑地冷笑起來,這幫醜書生噴得倒是起勁,但是沒修過前世的鍵盤大法,噴起來綿軟無力,激不起他的戰鬥欲望。


    懶得跟噴子們浪費時間,謝必安扭頭衝宋媽媽道:“我要賦詩登樓,現在就開始吧!”


    尖嘴猴腮的青衫書生聽罷嗤笑道:“就憑你也想賦詩登樓?肚子裏有幾兩墨水?”


    “怕不是要做打油詩吧?哈哈哈。”


    宋媽媽滿懷歉意地朝謝必安點點頭,進樓準備去了。雖然婦女之友很受歡迎,但是這幫書生都是文芳閣的常客,她也得罪不起。


    少頃,一名身穿淡黃色薄紗花裙,鵝蛋臉細葉眉的妙齡少女翩躚而出,風姿清麗,體態綽約,看得噴子們兩眼放光。


    “三樓的柳兒親自下來出題,這可少見。”


    “哼,那謝必安何德何能,竟能勞動柳兒出馬?”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柳兒出題一向刁鑽,文芳閣八成是想為難這謝必安,不讓他輕易成詩。”


    “那是自然,放他一個冒牌書生進閣,那我們豈不是掉價?以後誰還會過來?”


    眾學子們議論一番,旋即都安靜下來,等待柳兒出題,好目睹謝必安作不出詩的窘態。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出一回醜,看這家夥以後還敢來不。


    柳兒神態清冷,一副禁欲係少女的模樣,見眾人不再吵鬧,轉身朝謝必安施了一禮,櫻唇輕啟道:


    “謝公子此來所為何事?不如就以公子的來意為題,賦詩一首。”


    眾人聽罷,無不麵露古怪之色,


    “嘿嘿。”還有幾人暗自竊笑,低聲私語,“所為何事?男女之事唄。”


    大家都用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謝必安:這種題目,看你能怎麽寫!


    一般簡單的詩題,無非就是風花雪月、愛恨情仇、醉生夢死這些,前人相關作品無數,隨便回憶一篇,模仿著編一編,成首詩進一樓問題不大。


    以來意成詩,這題目就難多了,沒有思路的話,一句都謅不出來,更別提成詩了。


    而且寫出來還得雅致巧妙。來文芳閣幹什麽,大家心知肚明,但如果“直抒胸臆”,那便是口出淫詞,有辱斯文,同樣登不了樓。


    總之以這種難度,在場書生們篤定,謝必安是徹底沒戲了!


    眾人鄙夷戲謔的目光紛紛投來,殊不知,謝同學聽到這詩題,心裏都笑開了花。


    當年他在讀高中的時候,可是號稱情詩小王子,銀筆小天才!


    家仇國恨這些正經詩題他不了解,這種作品卻是手到拈來!


    他的幾首香豔詩作,一度驚動全班,名傳全年級,不少老師都拜讀過。


    語文老師甚至激動地表示,以謝必安的文學水平,壓根不用再聽他的語文課了,在班級門口站著就行。


    “咳咳。”謝必安腦子裏還有存貨,於是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念詩。


    這頓時引來眾人注目,大家心中驚疑不定:這才幾個呼吸功夫,他就準備好了?


    不會真就一首打油詩吧?


    隻見一身白衣的謝必安氣度悠然,神態自信,不急不躁,徐徐開口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


    何妨吟嘯且徐行?


    停車坐愛楓林晚,


    絕知此事要躬行!”


    四句七言,字字珠璣,如甘露灑心,如醍醐灌頂。


    原本滿臉不屑的學子們,此刻再沒有一人說話。偌大的文芳閣前一片寂靜,唯有春風微拂,吹動著樹葉簌簌。


    有些文采的書生,都仿佛魔怔了一般,嘴裏反複念叨著謝必安的詩句,


    柳兒亦不複清冷神態,小巧的櫻唇不自覺地張開,心神完全沉浸在這四句奇詩之中。


    他們誰也沒能想到,被認為是粗鄙看門人的謝必安,竟能作出如此內涵豐富、意境優美的好詩!


    “春宵一刻值千金,”有書生喃喃道,“我大奉朝青樓詩作數以萬計,卻無一首能出其右!”


    “你、你居然能作出這樣的詩……”率先挑釁的尖嘴猴腮書生已經開始懷疑人生了,回想之前自己對謝必安的羞辱,頓感顏麵丟盡,自己以後必將成為眾人的笑柄!


    宋媽媽望著眾人的失色之態,拍了拍胸前波濤,心情也是複雜至極。


    柳兒並不是她安排的,但是她一見柳兒下樓出題,就知道文芳閣想讓謝必安知難而退,畢竟眾書生都不歡迎他,文芳閣不可能為了一個城隍廟看門人得罪那麽多常客。


    現在宋媽媽隻是感歎好險,差點得罪了一位詩才驚豔的大才子!


    她趕緊示意身邊丫鬟,去把謝必安的詩謄抄下來,送與樓中才子花魁們觀摩。


    謝必安吟完詩,見噴子們都震驚得啞口無言,心中反而滿是寂寞蕭索之感——這大奉朝的學子還是太純潔了些,遠不如前世天朝人才濟濟,看來以後自己隻能獨步詩壇、但求一敗了!


    “柳兒姑娘,這便是謝某的來意。”謝詩人來這可不是在門口站崗的,於是開口提醒正在沉思的柳兒,“不知憑我這首詩作,能登幾樓?”


    “這……”柳兒勉強恢複淡定的狀態,但是眼神顯得十分遲疑,因為她知曉以她的水平,還不足以評價這首奇詩!


    “怎麽?這首詩寫得不好?”謝必安挑眉問道。


    “不不不,謝公子這首詩,堪稱絕世佳作!”宋媽媽趕緊迎上來,討好逢迎地嬌笑道:


    “公子先請入一樓雅座稍候,雨蘭、紅香、兔娘、玉露四位姑娘正在下樓,一同欣賞公子的大作!”


    書生們聽到這話,頓時一片嘩然。


    “文芳閣四大花魁竟一齊下樓評詩!”


    “盛況!此乃廬州詩壇百年一遇的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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