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雖然睡前灌了一碗熱薑湯,可是次日起來,還是頭暈腦脹、四肢酸疼,不用請大夫,我就知道自己這是著涼了。


    話本小說或是戲曲裏總是這麽寫,才子佳人失了戀情,總是要傷心重病,對著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麽佳人,可是戀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見上天並不因為我特立獨行而有所偏頗。


    傷風這病要過人,我便省去了給嘉月請安,成日呆在屋子裏。情緒低落,又沒有什麽可消遣的,隻好看著夏荷她們繡荷包、打珞子,再拿來逗小金玩。


    後來草兒來報:“封大人聽說郡主病了,親自送了點藥材過來。”


    我手一抖,繡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撲過去,追著球兒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兒去把封崢打發了,自己卻做賊似的趴在窗戶後麵偷偷看。


    封崢大概從赴宴回來,還穿著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兒同他說了幾句,他的眉頭立刻就皺成了一個川字。


    我暗罵:這個時候過來充什麽好人?


    正嘀咕著,隻見夏庭秋手裏提著一大包東西出現在了院門口,像是要過來拜年似的。


    封崢見了夏庭秋,明顯愣了一下。我隔太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隻見兩人拱手交談了起來。


    夏庭秋依舊笑臉迎人,封崢的表情在他的對比下更顯得有幾分僵硬。兩人沒說幾句,封崢就把手一抬,找了什麽借口,掉頭走了。


    夏庭秋一進了屋就嚷嚷起來:“剛才在門口遇見了封大人。我怎麽邀請,他都不肯進來,好生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這病過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額頭,“不過是傷風,又不是什麽惡疾。別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虛,別開了臉,敷衍道:“我和他什麽時候不起口角?”


    我這二師兄,也是個玲瓏心腸的人,見我神色不自然,也沒再問下去了。倒是我在那邊憋了老半天,終於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麽拉?”夏庭秋笑嗬嗬地扭頭,顯然就等著我。


    我怪委屈地說:“我和他說了。他拒絕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著了我扯著他袖子的那隻手。他的手大而溫暖,握著我冰涼的人,讓愛過我覺得很舒服。我手腳容易冰冷,小時候他也常這樣幫我暖手。


    “他拒絕,是他不識好歹,不是你不夠好。”二師兄的聲音低沉溫柔,像小時候哄我睡覺一般,“相信我的,傷心難過是為了以後的海闊天空。等回了東齊,多的是好男兒等著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強笑了笑,“老生常談,就沒別的安慰人的話說了?”


    夏庭秋揚了揚眉,“那你還要聽什麽?說你們本來就不合適,你喜歡他也不過一時頭腦發熱,再多吹幾次冷風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這樣說你師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沒把我當真!憑什麽我喜歡他就是頭腦發熱了?”


    夏庭秋搖著一把牙骨絹扇,對我指指點點,“那你說你喜歡他,我問你,他若和你成親了,你肯為他關在家裏,成天繡花嗎?”


    我一愣。


    夏庭秋繼續道:“你能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嗎?萬一他為了長輩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會同意嗎?”


    我奮起,“一刀廢了他!”


    “哎呀!冷靜!”夏庭秋將我按下,“瞧,不過是說說,你就要動刀子了。我要是封崢,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覺得受傷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夏庭秋慢條斯理道,“咱們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規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還得有為了維護你而和家族抗爭的勇氣和毅力。再說了,就算他有,護你一年,兩年,能護你一輩子?阿雨,你單純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說得好聽,卻沒長久耐性。開頭覺得你與眾不同,處處都好,可久了累了,總是會發覺還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這不是說你不好,隻是說你們不合適罷了。”


    我細細聽他說完,也覺得他字字都說到了點子上,針一樣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攬著我的肩,柔聲說:“換成你也一樣。你現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總會覺得這人太死板,太守規矩,不知變通。詩詞你談不了,書畫你不擅長,即使你願意為他將刀劍束之高閣,轉而去縫衣服,可你開心嗎?”


    我默不作聲。


    夏庭秋輕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傻丫頭,我說的話,你心裏都懂的。早點想開吧,別不開心了。我給你弄來了點外麵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歡吃那個芝麻酥糖了嗎?”


    我依舊埋著頭。夏庭秋拆開了紙包,剝了酥糖湊到我嘴邊,像哄小孩子一樣道:“囡囡乖乖,把嘴張開。”


    我習慣性地張開嘴,他把糖塞進了我嘴裏。


    滿嘴香酥甘甜,讓我回過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著我,桃花眼裏一片溫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點了點頭。


    夏庭秋十分開心,自己也剝了一塊糖,吃了起來。


    我慢慢嚼著,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剝了一塊,遞到我嘴邊。


    我又張嘴讓他喂。他滿意地看著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一臉寵溺之情。我也不由覺得內心十分溫暖。


    病好了後,也到了嘉月入宮的時候了。


    戰敗和親,沒有什麽隆重的儀式,難得北遼帝肯到宮門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給足了東齊麵子了。


    宮裏做好了禮服,送過來給嘉月試穿。嘉月個子嬌小,穿著厚重的北遼禮服,有幾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著伺候嘉月,轉頭見夏庭秋正在外麵探頭。他沒有官職在身,這種場合沒他什麽事,他來找我,肯定是為了偷國寶的事。


    我尋了個借口跑出來,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靜的角落。


    “一切都還好?”夏庭秋問。


    “按部就班,沒出什麽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過我的手,熟練地幫我揉著,邊說:“我們那邊想到了法子弄到那個東西了,要我過來和你說一聲。”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衝我勾勾手指頭,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湊了過去。


    “大禮過後,我隨你們一起回東齊,先繞道去聖地朝拜。國師肯定會和我們同行。到時候再伺機下手。”


    我聽了,嗤笑道:“這不和沒說一樣?”


    “急什麽,沒說完呢!”夏庭秋拉過我的耳朵。


    我們兩個在那角落裏嘀咕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敲定。夏庭秋還不放心,要我把計劃背給他聽,他又細細糾正補充了一番。


    討論完後,我也蹲累了,站起來往外走。轉身的時候,衣領被樹枝掛著了,外褂被扯外在一邊。


    “別急,我來。”夏庭秋拉住我,過來幫我把衣領從樹枝上解了下來。


    我拉著衣服和他從那個小旮旯裏走了出去,結果迎頭就撞見一個送水的小廝。


    那小廝看到我們倆衣冠不整地從樹叢後麵鑽出來,麵目驚駭。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緒已經順藤摸瓜飛到八千裏外了。夏庭秋還沒開口說話,那人就一個哆嗦,滿口道歉,見了鬼似的連滾帶爬跑走了。


    夏庭秋見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內急吧。”


    我撲過去掐著他的脖子使勁搖,“你還我清白!你還我清白!”


    “郡主。”忽然聽到封崢叫,我鬆開手。


    夏庭秋踉蹌一步跳開,丟下我像兔子一樣跑走了。


    我僵笑著轉過身去。


    第42章


    封崢站著離我不遠,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閃。


    我看著心裏冒火,心想我不過是對你坦白了心跡而已,又不會把你怎麽樣,怎麽見我和見鬼似的,還真當我這麽稀罕你呀!


    我在心裏嘰嘰歪歪著的時候,封崢終於發話了,說:“國師給你送了點禮,我叫人送到你房裏了。”


    我忙應了一聲:“這麽客氣呀。送的什麽?”


    “裝盒子裏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時嘴賤,問:“今天你們又玩了什麽?”


    封崢老實答道:“今天賞畫。山水聖手丁前的作品。我賞畫不在行,她問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說不出來。”


    我問:“那她沒笑你呀?”


    “大概在心裏笑了吧。”封崢說。


    然後我倆冷場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約而同把臉轉開。


    好在嘉月身邊的侍女來找我,我跟著那人走開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宮。


    送嫁的隊伍吹吹打打,將我們送到了皇宮門口。


    嘉月等人是頭一次見到這麽雄偉的建築,紛紛露出驚訝的表情來。我和封崢之前見過了,還比較鎮定。


    北遼帝一身龍袍,在宮門口迎接嘉月。他們倆是第一次見麵,嘉月低著頭,我看不到她表情。不過北遼帝看起來,略微有點失望。


    想也是,國師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還能天天見。嘉月這樣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禮畢後,我和皇後派來的女官陪同嘉月進了後宮。嘉月即將生活的地方叫錦和宮,是一處規模不大,卻精致得體的宮殿,而且靠近禦花園,算是個不錯的住所了。隻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這裏,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後二人的使者過來道了祝詞,又送來各種賞賜。隻見金玉珠寶琳琅滿目,綾羅綢緞如雲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紅包,幾個大紅綢盤子裏托著金條和珠寶首飾。


    太後和各宮娘娘很快也派人來賀喜,我代嘉月給那些侍女太監一一發了紅包,又轉手給錦和宮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寶過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來貴地,許多事還不懂。勞煩姑姑以後對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禮,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們既然已經認公主做了主子,自當盡心服侍。”


    嘉月不允許帶自己的侍女,皇後撥給他的侍女和姑姑看著都一臉精明樣。我想嘉月這個性子,將來難免受欺負,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幫她什麽了。


    這麽一個單純柔弱的女孩子,從一座宮殿走到另一座宮殿裏,永遠華服美食,卻也永遠孤單寂寞。


    我不能在後宮久呆,太監催促著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著我哭得稀裏嘩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著都是好相與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們吧。您到底是東齊公主,拿出點皇家氣概來,也沒人敢欺負你的。對了,這貓——”我指了指被一同帶進宮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歡它,卻是不能帶它走的。公主留著它吧,做個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點著頭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著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頭,說:“她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保護好她,知道嗎?”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嗚了一聲。


    我終於叩別了嘉月,離開了皇宮。


    宮門外,封崢和夏庭秋都在等著我。


    我把還濕潤的袖口給他們倆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冊封下來了,有了名分了,或許會好點。”


    封崢仰頭看著高高的宮牆,微眯著的眼睛裏閃耀著光芒。


    他字字堅定道:“將來,終有一日,我們東齊無需再受此等侮辱!我們的戰士必不馬革裹屍,我們的女子不必含淚遠嫁。”


    我站在他身後,一同望著北遼的宮牆,“嗯,終有這麽一日的。”


    古往今來多少名人軼事,寫著那些少俠浪客,為情為義,怒發衝冠,放手一搏,肝腦塗地,血灑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館設有酒席,眾人都為公主順利入宮而高興,海吃豪飲。我情緒卻有點低落,吃了幾口飯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靜。小金睡覺用的那個軟墊還放在椅子上,上麵留著幾根黃毛。我摸了摸,更覺得有點寂寞。


    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披上衣服,去花園裏走走。


    院子裏有個小荷塘,現在才是荷葉隻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著天上圓月,顯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兩步,看到對岸池塘邊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


    我走了過去。那人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我。


    “沒睡?”封崢問我。


    “睡不著。”我說。


    封崢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滿池的盈盈月光都映著他俊秀的臉,在他溫潤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著淡青色常衣,烏黑的頭發披在肩上,整個人仿佛就要融進這片夜色裏一般。


    我突然有點手足無措,心跳加快。


    封崢拍了拍旁邊的石頭,“過來陪我坐一會兒吧。”


    我乖乖地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我們有一陣沒說話。四下很安靜,隻偶爾有結束冬眠的青蛙在池邊叫兩聲。天上的雲被風吹過來遮住月亮,然後又飄開。


    我撓了撓頭,又抓了抓耳朵,再揮手趕一隻小飛蟲。


    封崢忽然開口,說:“終於結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點頭附和,“是呀。輕鬆多了。”


    封崢看著我,笑了一下,問:“就要回家了,高興嗎?”


    我挑了挑眉,“在外麵還自在點。回去又要聽我爹念叨。”


    封崢笑笑,“他也是為你好。”


    是呀,反正聽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終於說:“我這一路都在想,我們這麽做,到底值得不?就因為我們國師的一句話,那麽多東齊兒女涉險而來。”


    封崢扯了一個冷笑,“上有國命,再所難為。”


    “可這命令未必是正確的。”我說,“一個國家的繁榮昌盛,就壓在那麽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上?”


    “因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說錯了。老百姓並不信仰這個,他們隻要能過上寧靜的日子,吃飽飯就足夠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們這些麵對局勢覺得無能為力的人。”


    封崢咬了咬牙,定篤道:“陛下是不會覺得無力的。”


    “是呀,他還年輕呢。”我忍不住輕嘲了一句。


    “不要譏諷。”封崢倒是好言好語地說,“你還這麽年輕,不適合用這個語氣說話。阿雨,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聰明,看得透徹。可是很多時候,我真希望你是糊塗的。”


    我還真糊塗了。他到底想說什麽?


    封崢避開我的目光,垂下頭。我知道他在憂愁,他憂愁起來都是這麽好看的。你說一個男人長這麽好做什麽?


    我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為那件事擔心?”


    封崢的眉頭輕皺著,模擬兩可地說:“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個人怎麽也有那種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轉的心思。


    我說:“別憂鬱,你一貫是硬漢形象,不適合露出這副憂鬱的神情來。封崢,你長得這麽好看,在我們東齊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兒郎了。可是很多時候,我還真希望你能更加灑脫一點,特別是對你自己。”


    封崢笑了起來。我不覺得我這話有多好笑,但是他埋著頭,笑得肩膀直抽,仿佛這是天字第一號大笑話。


    我這一路說了那麽多笑話,做了那麽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幾日找他告白,把臉都丟盡了,他都依舊板著臉。唯獨這幾句嚴肅勸導的話,戳中了他的笑點。我算是明白為什麽我和他總是溝通不良了。


    封崢笑夠了,埋著頭不吭聲。我從懷裏摸出一包炒黃豆,咯嘣咯嘣地吃著。


    過了片刻,封崢忽然幽幽開口,問我:“阿雨,如果我將來做了違背我原則的事。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看我嗎?”


    我愣了愣,說:“我現在看你,覺得你這個人高傲、古板、做作、虛偽……總之非常討厭。你希望我對你繼續維持這一看法嗎?”


    封崢又嗬嗬笑了起來,不過看起來一臉苦澀。


    我丟了一顆豆子進池塘裏,擊起一圈圈漣漪。


    “你把心放寬些吧。這個世上,隻看利益,無視道德的人,活的最自在。雖然我們不至於如此無恥,但是你也該在大眾允許的範圍內,對自己寬鬆一點。”


    封崢聽了,搖搖頭。我也沒指望幾句話就能勸得他改變,隻無奈一笑。


    封崢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說了一句:“天上人間共團圓。”


    我正想問他是不是想家了,他卻站了起來,囑咐我早點去休息,然後轉身就先走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遠去,青衣一閃,仿佛一抹月光。


    第43章


    到了第三日,我們這些送親的喜娘、和親的大使,就要準備離開歸國了。封崢還特意說,受了我們東齊國師之托,打算繞道北遼聖城朱丹,去取點聖水帶回去。


    不負眾望的,國師美人得知後,立刻說她恰好要從京城返回封地朱丹,可以和我們同行。我們自然是一萬個樂意。北遼帝雖然不同意,可是國師堅持,他也無可奈何,隻好同意。


    我記得離開北遼京都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城裏的桐樹花都開了,粉白粉白地,像落了雪一樣。北遼孩子追著我們的車隊跑,路邊鋪麵的烤羊肉散發著誘人的芳香。


    然後。


    然後……


    我睜開疲憊的雙眼,眺望著一望無垠的沙漠。


    單純的黃色和單純的藍色組成了一切,這個世界充斥著一種靜謐的死亡之美。而在除了沙子就沒有其他東西的天地之間,我們這些迷失方向的人是如此渺小。


    “果真是迷路了。”夏庭秋肯定地說,“這風是往西吹的,我們走錯了,本來該朝南,卻朝了西。”


    清晨的陽光中,夏庭秋正擦著一頭一臉的沙子。


    我又看看一臉凝重的封崢。封崢點了點頭,說:“奔走了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走偏了多遠。”


    我再把視線繼續往下轉,看到了那輛破爛的馬車。車簾子撩了起來,美人傾國傾城的臉蛋探了出來。


    國師大人倒是淡定得很,甚至還衝我親切地一笑,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米糕。


    “吃早飯不?”


    我木然轉過臉,踩著沙子唰唰走到封崢麵前,衝他勾了勾手指頭。


    封崢不明就裏地俯身下來。


    我一把拽住他的領子猛一陣好晃,指著那北遼國師大叫:“你腦子抽風了?北遼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帶著跑?生怕我們沒追兵嗎?”


    封崢張口要說話,夏庭秋橫空撲了過來,把我們倆拉開,“也怪不得他啦。我們都不知道會迷路嘛。”


    國師也說:“我不是北遼皇帝的女人。”


    我氣急敗壞,拉著封崢大吼大叫:“我不管。你帶走了北遼帝的女人,他肯定不會罷休的。就算怎麽現在迷失在沙漠裏了,沒準他也會派兵追過來。”


    封崢又想說話,國師又插口道:“皇帝不會派兵追過來的。還有,我不是他的女人。”


    她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嗓音忽地一低,竟是淳厚清澈的男聲,穿透眾人耳膜。


    我在瀟瀟冷風中打了一個哆嗦,隻覺得一道無形的雷電擊中我的天靈骨,將我霹成一具焦碳。


    那廂,北遼國師已笑意盈盈地走下了馬車。


    美人一把扯下白花紗頭巾,一頭如瀑半的烏發散開。然後她(他?)再舉手往臉上一抹,真的隻是那麽輕鬆一抹,一層薄薄如蟬翼般的東西從臉上扯了下來。露出來的,是一張輪廓分明,俊美逼人的男人的臉。


    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細長的丹鳳眼裏是一片銳利的清光。沙漠裏的風吹拂著寬大的衣袖,讓他身形看上去宛如一隻展翅的白鷺。


    我呆立如石像。


    這張臉,我以前見過。我以前在夢裏見過。


    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的時候,夢裏見到的那個捧著寶印的神仙哥哥,就長著這麽一張一模一樣的麵孔!


    巧合?


    還是天意?


    這人在那邊一個造型接一個造型地擺著時候,我隻覺得天上的雷也一個連著一個打在我頭上。特別是我看清了國師美人的喉結,更覺得連挖了眼睛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那不男不女的變態還很是愜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道:“這下舒服了。”


    一陣風過,我就化做了一捧細沙,消失在了這片沙漠裏。


    這這這……


    這一切,還得從十五天前說起。


    第44章


    十五天前,我們離開京城,前往丹朱。


    這一路國師美人是如何和封崢卿卿我我,夏庭秋又是如何沾花惹草,我已不再想重複了。反正大家還算順利地抵達了丹朱城。


    丹東在西邊,遠離富饒的北遼內地,出門就是戈壁。但就這麽個荒涼之地,自古就是朝聖之地,地方不大,寺廟林立,路上來往的行人,一半是教民,一半是商人。


    國師住的宮殿古樸莊嚴,卻也十分舒適。我們小住了兩日,裝模作樣地去聖殿裏取了聖水。然後我和夏庭秋偷跑出去,滿大街吃小吃,結果吃得拉肚子,封崢唉聲歎氣地幫我們抓藥熬藥。


    等我們倆終於不拉了,國師便提議帶我們去戈壁上玩。這附近似乎有一處景致,遊人時常去那裏的綠洲遊玩住宿,早上起來看日出。


    國師如此熱情辦招待,我們一邊謙虛一邊歡喜著同意了。於是國師帶著我們,後麵跟了幾個仆從,第二天下午就出發了。


    我們南方人都是頭一次來到戈壁,覺得地貌奇特,怪石嶙峋,紛紛表示大開眼界。國師興致挺高的,一直為我們做講解。他在這裏住了很多年,地形十分熟悉,很多石頭他都說得出故事來。


    就這樣走到下午,到了一處小綠洲。那裏茵茵綠草地中一汪清透的泉水,蘆葦幾從,野花幾片,十分別致可愛。


    先來的仆從已經紮好了帳篷,擺好了瓜果,羊也架在火上烤著。


    國師十分爽快地把大部分仆役都遣走了,隻留了十來個侍衛和下人。那些人遠遠地把帳篷紮在沙地裏,並不過來打攪我們。


    然後,大家就吃飯喝酒,談天說笑。夏庭秋還十分顯擺地吟了幾句什麽“驚濤拍岸,落日長空”之類的絲毫不應景的酸詩。


    記得那天傍晚的時候風就有點大了,到了晚上,我們就把火堆移到了矮樹叢後麵。可風越來越大,吹得人還挺冷的。封崢這個老媽子就提議今天早點散了,回帳篷休息吧。


    等到我們要歇息的時候,出了個小問題。因為風太大,吹倒了一個火把,把一個帳篷點著了。很不巧的,那是分給我的帳篷。


    封崢就說這沒什麽,讓下人勻一個帳篷出來,他把自己的帳篷讓給我,他去睡下人的帳篷去。


    國師卻反對,說沒有讓客人睡下人的帳篷的道理,轉而提議讓我和他睡一起。


    諸位看官,你們要知道,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她”!我是女的,“她”也是個女的,睡一起也沒什麽,而且這又是個天賜的近“她”身搜寶的好機會。於是我立刻表示同意。


    沒想封崢突然跳出來表示反對,義正嚴詞道:“郡主擠了您的帳篷,礙著國師您休息,實在不妥。”


    去你的,你怎麽不擔心人家妨礙到我休息?


    國師卻很大方,“沒關係的。我那帳篷很大,睡三個人都綽綽有餘。”


    封崢固執道:“在下幾個是客。在咱們東齊,客人與主人同榻,是十分失禮的事。郡主大可睡在下的帳篷。在下一介武官,睡下人的帳篷也不礙事。”


    他們兩個就我到底睡哪個帳篷拉鋸了起來。


    我和夏庭秋站在旁邊莫名其妙地看著。夏庭秋問我:“你說你封哥哥這一出,到底什麽意思?”


    我說:“大概腦袋被驢踢了。”


    “或者他才想睡國師的帳篷?”


    “想睡的是你吧?”我斜睨他。


    夏庭秋謙虛道:“我沒妄想能做她的入幕之賓。”


    就在這個場麵僵持住的時候,那股邪風刮得越來越大了,火把接連倒了兩支,轟地一聲把封崢和夏庭秋的帳篷都點燃了。


    我們都傻了眼。


    我對夏庭秋說:“這回你終於可以妄想一下了。”


    突然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衝過來,對著國師急匆匆地說了一串話。他說的北遼語,我聽不懂,夏庭秋卻神色一變。


    “怎麽了?”


    夏庭秋說:“起了風暴了。”


    我說:“這風本來就夠大了。”


    夏庭秋鄙夷,“你知道什麽叫大風?”


    國師也是一臉嚴肅,轉頭和封崢說了幾句。封崢怔了一下,轉頭叫我:“阿雨,你快上馬!”


    我反應有點慢,“我們要去哪兒?”


    夏庭秋拽著我就跑,“姑奶奶,先逃命吧!”


    風沙已經有點迷人眼了。


    我們跳上了馬,國師也上了馬車,衝我們喊了一聲:“朝南走,進到峽穀裏就沒事了。”


    這大半夜的,誰分得清東南西北啊?我們隻好抽著馬跟在他的馬車後麵跑。沒想風沙越來越大,吹得人都快要從馬背上飛起來了。我根本張不開眼,更顧不上控馬,隻能緊抱著馬脖子,由著它瞎跑了。


    接下來的情景實在太亂了,我又被風沙吹得頭暈腦證,記得不大清了。隻知道這和上次在草原裏走丟差不多。上次是在追兵中狂奔,這次是在風沙裏狂奔。所以我一邊奔著一邊擔心,怕和封崢他們又跑散了。迷失在草原裏,和迷失在沙漠裏,可有著天壤之別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在轟隆的風沙中聽到了別的馬蹄聲。對方也聽到了我的聲音,大聲問:“是誰?”


    我忙說:“是我!封崢,是我!”我真覺得我從未見他如此親切可愛過,一顆懸著的心也立刻鬆了下來。


    封崢帶著我又跑了一炷香的時候,馬兒終於跑進了一個峽穀了。


    風立刻就小了很多,但是風聲依舊震耳欲聾。封崢打著手勢,讓我跟著他往峽穀裏走。


    這峽穀不大,我們找了一處凹下去的地方避風。我擔心夏庭秋他們,好在過了沒多久,夏庭秋和國師也趕過來了。


    國師和夏庭秋頂著風走到我們這裏。那個侍衛慢了幾步,就要走到跟前的時候,峽穀頂上突然掉落一堆沙石,將他瞬間埋住了。


    我膽子再大,親眼見到別人被活埋,還是嚇得驚叫一聲。


    封崢和夏庭秋不約而同將我拉過去。封崢力道大,把我拽過去抱住了。


    “別看。”他在我耳邊說。


    我緊緊拽著他的衣襟,感覺到他摟著我的腰的胳膊堅實有力,心裏除了恐懼,還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在。耳邊風沙聲轟鳴如雷,感覺整個天地都要崩潰了,而抱著我的這個懷抱卻依舊堅實牢固。


    沙石還在不斷往下落,漫天塵土中我隻聽到石頭墜落的咚咚聲。


    我們四個人擠做一堆。忽然我感覺到有人在我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那是夏庭秋給敲的暗號,表示他成功了。


    我又是無語又是佩服。這逃命的當口,他居然還有心從國師身上偷國寶。就不怕人家國師當他是登徒子,回頭對他下咒。


    這陣風暴又刮了一個多時辰,腿都站麻了,風才稍微轉小了點。


    國師說:“隔壁裏的這種沙暴,常常一刮就是數天的。這裏沒水也沒吃的,我們熬不了這麽久。現在趁風小了點,趕路回城吧。”


    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靠國師給我們領路。那被埋著的侍衛已經救不得了,國師遺憾地念了幾句經,登上了馬車。


    封崢把自己的馬也套在了馬車上,跳上車把式的位子上,轉頭叫我:“阿雨,你也上來。”


    我搖頭,“我騎馬方便些。”


    封崢也不勉強。待我們都上了馬,國師指路,封崢駕車,我們在後麵緊緊跟著。


    雖然說回城,可是我們幾個是萬萬不能回去的。夏庭秋已經把寶貝偷到手了,國師遲早會發現。回了城,那不是自投羅網。


    隻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們走了小半個時辰,風又轉大。大家隻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起來。


    再然後。


    再然後,就是開頭的那幕了。


    天亮了,大家沒走散,卻是迷路了。然後國師突然又不是國師了,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一想到之前封崢和她(不,是他——或者還是她?總之是這麽一個變態)眉來眼去了半個月,我就泛胃酸。


    我呸呸幾聲,把嘴巴裏的沙子吐了出來,指著那個人妖,問:“你到底是誰?國師呢?”


    人妖笑嘻嘻,忽然又轉了女聲,道:“國師就是奴家我呀。”


    我被雷電擊得差點站不穩。


    這時封崢上前一步,一臉見怪不怪道:“還要請教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妖嘴角輕挑,麵帶一絲驚訝,笑得顛倒眾生,用男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認出來的?”


    隻聽封崢幹巴巴地說:“閣下第一次請在下飲酒那次,在下就認出來了。”


    人妖一怔,似有不甘地哼了一聲,點了點頭,“封公子果真睿智過人。”


    “閣下過獎。”


    我冷到牙齒根都發疼,好不容易開口道:“封,封崢,你早就知道了?”


    封崢看著我,露出一點愧疚的神色來,顯然是承認了。


    拜托,你早知道了,那你這些日子還和這人妖眉來眼去的,你誠心惡心人嗎?想到我竟然為了這麽一個人妖吃了半個月的醋,我更是鬱卒得很。


    我轉頭看夏庭秋,這廝居然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看到我狠瞪他,夏庭秋急忙叫道:“我是才知道的。我剛才從他懷裏摸東西,摸到他的胸是平的。”


    我說:“原來你摸了男人的胸。”


    夏庭秋恍然覺悟,頓時臉色發青,打了一個冷顫。


    人妖卻不介意被人輕薄了,反盈盈笑著,問道:“夏公子,你當真以為我沒察覺?你又確信偷到的可是真東西?”


    “不是嗎?”夏庭秋立刻把那東西掏了出來看。


    我看過去。隻見一塊青絹裏包著一方小巧的金色小印,正和當初我爹給我看的仿製品一模一樣。陽光照射在那小印上,小印折射出璀璨謠言的光芒來。


    真好看。我衷心地想。不過再好看,也就是個印而已。而我們的皇帝陛下,卻是相信這麽一個小玩意兒可以拯救國運。你說可笑不可笑?


    封崢低沉著聲音,問道:“國師大人,想必這次迷路,正是出自你的策劃吧?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妖又細著嗓子作女聲,扭捏道:“封郎,你昨日還和奴家溫情款款,今日就這麽凶神惡煞。奴家好生害怕。”


    饒是封崢這樣嚴肅鎮定的人,臉也一下轉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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