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下意識看夏庭秋。


    沒想夏庭秋居然一臉見怪不怪,一抬手,“王爺,別來無恙。”


    人妖王爺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現在該稱呼你夏當家才是。”


    “王爺客氣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爺?什麽王爺?”


    人妖王爺收了吊兒郎當的笑,挺直了腰杆,將手一揚。


    他的身後,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來,一張巨大的靛藍色旭日出海旗迎風展開,旗幟上那一圈金邊在濃霧散去後的微薄的陽光之下閃閃發亮。


    “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動,大家都在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裏充滿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著人妖王爺,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遼慶王是船王?他知道卻還一直沒和我說!


    “不確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後,我從未見過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臉上帶著上位者優越從容的笑,“六姑娘,這你可想不到吧。”


    我腦子裏還是一團亂,結結巴巴道:“的確……想不到……王爺你……”


    “別王爺個沒完了。”船王擺了擺手,“我說過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掃了我一眼,我立刻道:“這樣太失禮了,還是得叫王爺!”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強。


    夏庭秋道:“方才千鈞一發之際,王爺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盡。”


    迦夜哈哈一笑,“舉手之勞罷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們那火炮一放,他們照樣要落荒而逃。不過,你們怎麽走到這片海裏來了?”


    “問得正是。不過昨夜起了大霧,司南又失靈,若是今天沒遇到王爺,還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帶的確不能用司南。我們的船走到這邊,全都靠識別太陽掌舵。”


    迦夜轉身衝自己的黑船做了個手勢。舵手立刻調轉船頭。那麽大一艘船,調動起來卻敏捷非常,真令人大開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著我的船走吧。這邊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擱淺。”


    “有勞王爺了。”夏庭秋道,“甲板上髒,還請王爺下到艙中一敘。”


    迦夜點頭,視線卻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搖了搖頭,“你們談事,我去幫著照顧傷員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傷,眉頭緊鎖,“你先把胳膊上的傷好生包紮一下。”


    我衝他笑笑,拉著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艙裏去了。


    進了屋,慧意立刻扯著我,兩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認識船王?”


    她這下倒不一口一個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隻受傷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開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時候,見過一麵。”


    慧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在屋子裏激動得團團轉。


    “船王呀!貨真價實的船王呀!”


    “不就是個船王嗎?”我不以為意。皇帝我都見過,區區一個割據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個寶。


    慧意好不容易冷靜了點,過來給我包紮傷口,一邊說:“船王說是王爺,可和海上帝王沒兩樣了。我們離島雖是南海首領,比之迦家,也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更別說我們於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說,“於家也是南海名門了,不是嗎?”


    慧意眼珠一轉,轉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說得對。隻是沒想到船王竟然這般年輕英俊,我還從來沒看到這麽好看的人呢。以前隻覺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講究什麽好看不好看的。”


    其實單論五官,我覺得別說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幾個能像迦夜那樣出色的。隻是人太美了,往往就顯得鋒芒過盛,不易親近。雖然迦夜為人瀟灑隨和,可是我卻從未想過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們的船上,於是今天這頓晚飯特別豐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邊,認命地吃著夏庭秋特意吩咐廚房給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傷,好似我這條胳膊是斷了才接起來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一件淺紫色碎花衣裳,肌膚勝雪。我就聽她在那裏說,王爺嚐嚐這個湯,是用魚翅做的;王爺再嚐嚐那個涼菜,是海參用雞汁高湯涼拌的。


    我流著口水對夏庭秋說:“我也想吃魚翅。”


    “我還想吃龍肉呢。”夏庭秋夾了一筷子鮑魚片放進嘴裏,“你傷疤脫落前,所有辛辣的東西想都不要想。”


    “過分!”我拿筷子戳著碗裏的南瓜。


    “誰叫你當時不聽話要衝上來?”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龍蝦。


    “我還不是為了幫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幫。”夏庭秋擱下了筷子,“後來若不是船王及時出手,你現在腦袋已經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訴你,醫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別說我,就是師父都沒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現在不是沒事嗎?”


    “還要等到有事了再來後悔?”夏庭秋怒道,“你為什麽就不能懂事點,好好聽一回我的話?”


    我愣愣地看著他。


    記憶中,二師兄上一次這樣發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後去爬山,不小心摔傷了腳。他大發雷霆,一邊背我回家,一邊破口大罵。


    十年了,沒想有再次被他斥責。我茫茫然,不知所措,隻覺得又委屈,又傷心,又氣憤,一句話都說不出。


    迦夜漫不經心的聲音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尷尬,“哎呀,好好的,怎麽吵起來了。做師兄的,多讓著師妹一點就是。”


    夏庭秋臉色鐵青,“讓她一分,她就進一寸。我就是平日讓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腦袋落地,再是大事也來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著臉站起來,“我吃飽了。”


    “這就飽了?”慧意問。


    我氣都氣飽了。


    不待夏庭秋發話,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別管她。”我聽到夏庭秋說,“這麽大的人了,還亂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欄上,低頭望著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發昏的腦袋被涼風一吹,慢慢清醒了一點。


    的確都不小了,竟然為了吃飯這種小事都還可以當著外人的麵吵起來,想著就覺得丟臉。


    十多年的手足,為這點事和他生氣,我也太衝動了。


    “真生氣了?”迦夜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


    “沒有。”我沒回頭,“我知道他是關心我。隻是討厭他老把我當小孩子。”


    “你一個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還嫁不出去。他這做家長的,難免心急些。”


    我撲哧笑起來,“你扯到哪裏去了?”


    “終於笑了。”迦夜抱著手,靠在欄杆邊,笑著打量我。


    我渾身不自在,“看什麽呢?”


    “看你現在這樣,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轉身往船艙走,“你想象中我是怎麽樣的?荒嶺埋枯骨?”


    “你的墳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你去過我的墳?”


    迦夜慢慢跟上來,“不但去過,還在你的祠堂裏給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嗎?”我拉長了嗓子,“難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後半晌沒聲音,我不禁回頭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蕩蕩的,水手都站得老遠。海風吹著迦夜的衣襟。他側著臉,背著月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為你死了。”


    海風將這句話送到我的耳邊。


    我的心也沉重起來。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給你送一點特產。屬下飛鴿加急,說你家被抄,你已經死了。我那時還不信,於是快馬加鞭趕去京城。”


    “你居然……”


    “我還想著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結果到了京城,隻趕上你出殯。我本來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蕭政都便服來送你,那臉上表情,並不是假的。我想無人能欺瞞得了他,那你估計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無言。


    “今天看到你,一時還以為見鬼了。”迦夜長歎一聲,“那時……聽說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現在是個沒心的僵屍,你小心我半夜裏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臉上的傷感轉眼變做無賴,“那我今晚等你來喲!”


    我臉皮實在厚不過他,搶先幾步往船艙裏鑽。


    “等一下。”他一步攔住我,“我的問題還多呢。你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我說:“我師父和師兄他們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裏。後來二師兄要來繼承家業,我邊跟過來玩幾日。”


    “原來在山裏。”迦夜低笑著搖頭,“我若稍微多疑一點,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對不起,瞞了你。我不知道……我以為,沒有誰會……”


    沒有誰會思念我,掛念我。


    一時沉默。


    過了半晌,迦夜開口,說:“兩年前,我在你墳前,見過封崢一麵。”


    第78章


    那個名字進入我的腦海裏,激蕩起了層層波紋。我一時有點恍惚,覺得迦夜說的事,遙遠得都像是上輩子的陳倉爛穀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麽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語。”


    “他什麽時候話多過?”我苦笑。


    迦夜說:“他這些年一直鎮守邊關,剿匪,對抗離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皇帝封了他定天將軍。”


    “他打小就像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大將軍。現在終於夢想實現了。”


    “皇帝還賜了婚,他卻拒絕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如坐針氈,別過臉,低聲說:“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麽?”


    迦夜說:“不做什麽。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訴你罷了。”


    “都和我沒關係了。”我說,“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麵前的,是個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現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過去那個人,也沒人記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視著我,那眼神,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困惑。


    “放心,我以後不會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開口問:“你不會同我師兄對立吧?”


    “對立?”迦夜反應過來,“不會的。這樁生意,我們一家吃不下來,隻有合作。再說,東南兩海對立,也隻有兩敗俱傷,給周邊幾國漁翁得利。探子來報,說官府和海盜勾結,有意通斷這條航路。我親自帶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路上就碰到了你們。”


    “你說的官府是……”


    “還能是誰?”迦夜譏笑,“東齊官府唄。”


    黑暗之中,蕭政陰鬱的麵孔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迦夜說:“聽說皇帝今年開始徹底整頓吏治,朝中已經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審核,全國都鬧得沸沸揚揚的。”


    “正經官府可不會和海盜勾結。”


    “所以這事蹊蹺甚多。”


    我在夜晚的涼風中打了一個噴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點點頭。我轉身朝艙門走去。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海棠花。”


    我站住,“什麽?”


    “海棠花。”迦夜輕聲說,“你的墳邊,種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開了,姹紫嫣紅,景色很美。”


    我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個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間裏亮著燈。我不用進去,就知道裏麵坐著誰。


    什麽意思?給一棒子,又賞根胡蘿卜。還是吃飯的時候沒有教訓夠,過來再補充幾句的。


    我站在門口轉了又轉,抓耳撓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個什麽事。


    說起來,還真不是我的錯,我幹嗎要這麽不安?他來的正好,我還正要找他評評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誰的不對!


    我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


    夏庭秋從燈前抬起頭來看我。


    他神情沉靜且柔和,眼裏盡是關切,溫暖的燈光給如玉般的臉上染了一層金邊,更在他全身都籠罩上了溫馨的氣氛。這樣看著,我差點都要以為剛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還生氣呢?”


    一句話拉回現實。


    我關上了門。這次要再吵起來,可不能讓外人聽見了。


    夏庭秋輕歎一聲,走了過來。


    “我道歉。我一時沒控製住,在外人前讓你丟了臉。”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臉早丟得滿大街都是了,不差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彎了好看的弧度,“果真還在生氣。”


    “師兄教訓得對,我正感動呢,生哪門子的氣呀?”我丟了一記白眼。


    夏庭秋好脾氣地笑著,“別生氣了。我說你不懂事,隻是口不擇言。我從未這麽覺得過。”


    “別呀,我還真覺得我不懂事呢!”我怒衝衝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亂的,就故意不聽你的話的。你高興了?”


    “我知道你是來幫我的,我很感動。”


    我別過臉去沒理他。


    夏庭秋幹脆伸手捧著我的臉轉過去對著他,這下我不得不對視著他那雙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裏發虛,腳有點發軟。好像我真的犯了什麽大錯似的。


    所以最討厭他對我來這招!


    “別生氣了。”溫柔近乎歎息的話語裏,有著無窮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幫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險。阿雨,不要以為,同樣的事,我還可以經受第二次。你明白嗎?”


    我腦子裏還沒明白過來,嘴巴已經搶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說:“別在把自己弄傷了。雨兒,十多年來,我盡心嗬護你,你卻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我看在眼裏,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嗎?”


    “知,知道。”我喃喃。


    “以後呢?”


    “以後不會了!”我反射性道。


    “這才乖。”夏庭秋滿意而笑,低頭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不早了,你又有傷在身,早點休息。”


    門輕輕地關上。屋裏恢複了寧靜,仿佛從來沒有訪客來過一般。


    桌子上擺著一盒傷藥,還有一碟我很喜歡吃的核桃雲片糕。


    我掰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然後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爺的,又讓他糊弄過去了!


    第79章


    又行了十來天,我們這才終於到了東海的主島,船王府邸所在,天欽島。


    天欽島比離島還要寬闊近一半麵積,島的北邊有一座高聳入雲的火山。火山已數百年未噴發過了,現在山上綠樹鬱鬱蔥蔥。山下有溫泉,一入水,就感覺渾身一輕,如同換了一個軀殼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傷,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後,便問她那傷醜不醜。慧意搖頭,“一點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樣。”


    我苦笑。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離天欽島不遠,有座東海第三大島,叫萬佛島。顧名思義,島上佛像林立,廟宇成群,是一塊海上聖地。一千多年來,周圍數國的無數香客不遠萬裏乘船東渡而來,燒香拜佛,吃齋念經。島上近百座寺廟,終年香火不斷。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過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卻從未好好替他們做過一次法事。


    逝者長已矣,隻留我一個人。


    我越想越覺得內心不安,於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這幾日同迦夜商議正事,忙得隻和我匆匆見了幾麵。每次見麵,說不了幾句話,又被人風風火火地請走了。


    我問他的小廝:“當家的近來休息得可好?”


    小廝皺著鼻子做怪臉,“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問到了點子上了。小的還正想找您說這事呢!當家的每日睡不到三個時辰,吃飯上茅房都在看圖紙,看賬冊。我們勸他休息,他隻答應得好,照樣我行我素的。”


    我搖頭歎氣,“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當家的肯定聽!”小廝喜上眉梢,給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閣召見下屬,現在也該說完事了。”


    我抱了兩個新從地裏割來的綠皮黑紋小西瓜,打算讓夏庭秋也嚐嚐這當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閣的大門還是緊閉著的,裏麵傳來人聲。


    我便抱著西瓜坐在廊下。


    樹上的蟬鳴忽然一停了下來,屋裏人的說話聲卻一下拔高了音量。


    “聯姻?”


    那是夏庭秋的聲音。


    我手抖了抖,差點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也傳了出來:“真是這個意思。”


    這人我也認識,似乎是夏庭秋的一個長輩。


    “七堂叔,”夏庭秋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家的意思?”


    對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們老夏家親戚多得像海灘上的貝殼,數都數不過來,這個七堂叔算是宗親裏比較說得上話的一位。


    夏七叔不緊不慢地說:“當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麵雲遊,管不著你。現在你回來了,家裏長輩自當為你操持婚事才對。”


    夏庭秋的聲音哭笑不得,“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這裏的事處理完了,咱們回家說嗎?”


    “這事就在這裏說最合理不過了!”夏七叔道,“這生意談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關鍵地方卡著。說來說去,還是聯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個堂妹給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沒有妹妹嫁給我呢。”


    “不是和船王聯姻。”夏七叔說,“我們和林家,和於家聯姻。”


    我把懷裏的西瓜抱緊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種憋著笑的口吻道:“你是讓我把林家的良玉和於家的慧意一同娶過來?你就不怕這兩個姑娘進了門打架?”


    我使勁咬著唇,這才把那聲笑憋回了肚子裏。


    “當然不是。”夏七叔不悅道,“我是讓你娶於慧意,然後將六姑娘嫁林錦宏。”


    樹上的蟬突然間放聲鳴叫,院子裏霎時又熱鬧了起來。


    我輕輕放下西瓜,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


    隻聽夏庭秋低著聲音說:“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為什麽?”夏七叔似乎很不高興,“於家沒有兒子,除了於慧意,就還隻有一個妾生的沒地位的三丫頭。你娶了於慧意,就接手了於家的產業。再說這也算是親上加親的好事。再說林家。他們家勢僅次於我們夏家,林錦宏年少有為,品行端正,對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義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錦宏以後就算是你妹夫了。這兩門親事,都是萬裏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聲音急促,“您不要說了,我不會同意把阿雨嫁給林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裏適齡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靜華和若霜都不錯。”


    “那你可去問問她們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親。”夏庭秋道,“還有,我也不會娶慧意的。”


    哦,他不會娶慧意。


    我隱約鬆了口氣。


    夏七叔卻氣得跳腳,“有了於家相助,我們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現在這樣,處處受船王的氣。”


    夏庭秋語氣平靜,“勢不如人,受點鉗製是難免的。再說這事,利益分隔還是小的,關鍵是官府和海盜勾結,沆瀣一氣。我們若要開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衝突……”


    “別把話岔開!”夏七叔道,“別以為家裏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訴你,老家夥們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時沒了聲音。


    我站得右腿發酸,趕緊換了一邊身子靠著牆,用左腿支撐重量。就這時,我又聽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語氣軟了幾分,說:“六姑娘這人,模樣、性子都不錯,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歡她。可是,她到底來曆不明。我們夏家怎麽說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剛剛上任,根基不穩,怎麽能娶一個陌生的外人為妻呢?”


    夏庭秋明顯不悅,“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師妹,我和她……認識四年了。”


    他臨時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這是在保護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說,她到底姓甚名誰,家是哪裏,父母親人如何。你別瞎編糊弄我老頭子。我這就派人去核實,不查個清楚不罷休!”


    夏庭秋也有準備,從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師父收留。”


    “一個孤女,怎麽能嫁進我們夏家!”


    我忍不住隔著牆衝夏老頭比了一個中指。


    想我換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葉,得天獨厚,派頭比公主都還大上一分,是連皇帝都差點嫁了的。你們夏家再有錢,也不過一戶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盜。我又怎麽配不上了?


    嘀咕到這裏,我也歎氣。


    說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腦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個精光。我大難不死撿了一條命,安生過日子就好,還做什麽白日夢?


    胡思亂想間,屋裏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我聽到腳步聲已經走到門口,趕緊閃躲到芭蕉樹後麵。


    夏庭秋送著七叔出來。


    夏七叔忽然問:“這裏怎麽放著兩個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來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見我們談話,放下就走了。”


    “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會辦事!”


    夏七叔嘮叨著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彎腰拿起那兩個小西瓜,轉身朝著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來,就要變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鑽了出來,訕笑,“嗬嗬,那個,路過,給你送兩個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大中午的,太陽正烈,院子裏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簡直就像落入凡間的神仙。


    當然,如果他手上捧著的不是那兩個綠皮西瓜就好了。


    第80章


    “剛才的話都聽到了?”夏庭秋問,眼睛盯著我,似乎有幾分期待。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沒聽到!”


    夏庭秋有點吃驚,“沒聽到?”


    “沒!”我堅決地搖頭,雖然心裏也知道這個謊撒得假到沒邊。


    夏庭秋臉上的繾綣笑意被一張無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簾低垂了下來,嘴微抿著。這是他不悅的時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虛的低下頭,內心鬥爭激烈。一個聲音在大聲地看著,快道歉啊,說你都聽到了,說你很開心。還有一個聲音則大喊別說啊,說了一切都要變了!


    這兩個聲音吵得不可開交,我耳朵嗡嗡作響,好半天才聽到夏庭秋說:“沒聽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抬起頭。


    夏庭秋略有點不耐煩,“我說,沒聽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西瓜我收了。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氣說完,轉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麽事?”夏庭秋回過身來,神色緩和了些。


    我小聲說:“那個……我想,既然都已經到這裏了,就想去一趟萬佛島,找間寺廟,給我爹娘他們好好做一場法事。”


    “這也是應該的。”夏庭秋點了點頭,“你帶著海珠和鐵虎去,多帶些錢在身上。”


    “好的。”我應下了,便轉身離開。


    “雨兒。”夏庭秋叫住我,聲音輕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著他溫柔和煦的視線,重重點了點頭。


    次日,我便瞞著旁人,隻帶著海珠和家丁鐵虎,啟程去了萬佛島。


    萬佛島因為常年都有眾多朝聖的香客來往,所以街市十分繁華,旅社林立,大街上隨處可見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緣。


    船王在萬佛島有一處院所,背山臨海,環境幽靜。山上就是島上最大的廣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時,都能聽見從山裏傳來的鍾鳴聲。


    法事自然是在廣慈寺做的。夏家財大氣粗,一大筆銀子砸下來,住持閉門謝客,隻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團上。


    師父敲一下鍾,小和尚念幾句經。鍾聲伴隨著外麵傳來的海潮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不休。


    我仰頭望著麵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間充滿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惆悵。


    老和尚敲著木魚,念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我不禁也輕聲跟著念: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長久以來的心願終於了了。


    我欲動身返回天欽島,卻臨時被告知明日就是島上一月一回的香會,夜晚會十分熱鬧。我貪玩,便決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會那夜,長街上點起了燈,從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掛了一條寶石鏈子。而遊人手裏的燈火,則是夜間飛舞的螢火。


    我挽著頭發,穿著便衣和木屐,隨著人流慢慢走著。


    街邊小攤上琳琅滿目地擺著的各色香燭紙燈,精美別致,還有許多海螺貝殼做成的風鈴和首飾。


    夏庭秋給我的零用錢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選了兩對玉鐲,是送大嫂、三嫂的。給兩個小侄女的禮物,則是兩個小玉老虎。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羊脂玉小寶瓶,係上繩子,正適合掛在腰間,於是也買了下來。


    店老板做成這麽大一筆生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跟在我身後恭維不斷,一口一個少夫人,說:“小人略學過幾天相術,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貴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隻聽著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紀老大了還嫁不掉,你怎麽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這麽不好,也不知道賣的玉品質是優是劣?


    海珠說:“姑娘買了這麽多手信,卻沒給自己買點。”


    “買了呀。”我笑,“我花錢給自己買了個安心。”


    外麵恰好有舞獅的隊伍經過,炮仗聲響,小孩子們尖叫歡笑著追趕。突然一個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撲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孩子抱了起來。大街上人來人往,被踩著了可就糟了。


    這娃娃黑皮膚,大眼睛,一看就是當地漁民的孩子,三、四歲大,也不怕生,被我抱著,咯咯直笑,十分可愛。


    我問:“你爹娘呢?”


    小姑娘搖搖頭,扯了扯我的衣服,指著旁邊的糖葫蘆攤子,理直氣壯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蘆。”


    海珠噗哧笑起來,“誰家的孩子呀,可真會使喚人!”


    我也覺得孩子實在可愛,便哄道:“乖,叫我一聲娘,我就給你買糖葫蘆。”


    沒想這孩子也真好哄,一聽有吃的,立刻響亮地叫了一聲:“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真是個饞貓。”我抱著孩子往小攤前走,突然感覺到一道犀利的視線直射我的後背。


    我下意識轉過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兩邊的旅社茶樓的窗邊人頭攢動,遊人正紛紛探頭看著街上的舞獅。視線所及,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而剛才那道異樣的視線,卻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六姑娘,怎麽了?”鐵虎警覺地問。


    “沒事。”我笑著搖搖頭,“大概是錯覺吧。”


    我給小姑娘買了糖葫蘆,恰好那賣糖葫蘆的小販認得這孩子,叫來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領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著一盞漂亮的金魚紙燈,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時候,一隊車馬招搖過市,將人群驅趕得四下奔走。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發覺不妙時,已經找不見海珠和鐵虎的身影。


    麵對人群擁擠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聽到一個孩子在喚:“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剛才那個小女娃。她站在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裏,衝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著走過去,“別又走丟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著我,也不說話。


    石板路上,樹影晃動。


    身後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來人身手遠在我之上。他靈敏一閃,無聲地掠到我身後,一掌拍落了我手裏的匕首。一塊濕帕子隨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著要屏氣,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陣天暈地眩。


    長街上的燈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樹,都迅速被淹沒在黑暗中。


    我軟軟倒下,被人接在臂彎裏。


    昏迷之前,我感覺到那人正輕柔地摸著我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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