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下雨了嗎?為什麽會這麽悶?


    嬴政抱著胳膊靠在樹幹上想著,在看到圓潤的明月後,他又覺得自己大概是想錯了。


    他望著火堆,橙紅色的火焰迎著秋風跳起了一支歡快的舞。可惜,他不僅不覺得美妙,反而還被火光晃得頭疼。嬴政移開了視線,瞥見了正在熟睡的江寧。


    躍動的火光襯得她的臉紅撲撲的,頭發被微風吹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鼻翼輕輕地翕動,睡顏恬淡文靜,讓人感到平靜。


    嬴政琢磨了一下,好像隻有累極了,寧才會短暫地休息一會兒。在他的記憶中,寧好像總是很忙碌,小時候要照顧自己,落難後又想著讓他和阿母融入鄉裏,之後便想辦法讓他們生活富足,最後還要跟著他逃難……


    他覺得這六年來,就好像她做的陀螺一樣,一直旋轉著從不停歇。嬴政環著膝蓋歪著頭,目光落在了纏在江寧手肘上的布條上,她也會累吧。


    嬴政漫無目的地想著,就像自己一樣,胳膊痛背也痛,人也昏昏沉沉地想睡覺。遠處的蟲鳴聲漸漸變小,周遭隻剩下火堆中枯枝被燒得劈裏啪啦的聲響,他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一切回到了最原始的寂寥中。


    彌久的黑夜中傾斜出一道光,他尋著光源走去,霎時間熱鬧的叫賣聲浮現在耳邊。回過神來,嬴政才發現自己趴在窗邊,金色的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輛馬車從眼前疾馳而過,在翻卷的車簾後,他看到了父親和呂不韋的臉。這一次嬴政衝出了傳舍,大聲地呼喊著父親,想要對方帶他一起離開。隻是馬車飛馳,無論他怎麽奮力追趕,車子卻還是越來越遠。


    他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馬車消失在眼前。喧鬧再次被黑夜吞沒,周遭再次成為寂靜的一部分。


    嬴政怔怔地看著遠方,為什麽呢?父親你為什麽要留下我跟阿母呢?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留在邯鄲會死嗎?他捂著臉試圖忘記被父親遺棄邯鄲的事實,蜷縮著身體抵禦心中的寒意。


    孤寂的雨紛紛揚揚的落下,地麵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水窪。他看著水窪中狼狽的倒影,無家可歸的情緒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倏然,水窪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老師——”嬴政喃喃自語。


    唐平蹲了下來,為嬴政穿上蓑衣戴上鬥笠後才問:“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婤夫人急壞了。”


    一個我字空了半天,他卻不知道該怎麽向老師訴說心中的苦悶。


    “你不必因為理解父親而讓自己為難。”苦澀的潮水因為唐平的話停止了蔓延。嬴政茫然地望向師長。


    唐平牽起了他的手,溫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公子子楚的苦衷並不能抵消你的苦難,你可以明白他做的原因,但也不必一味磨掉自己的情緒去諒解。你是你自己,不是誰的附屬,你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政兒。”


    微風裹著草木雨水的清香,老師的手幹燥溫暖驅散了心中的苦悶。他看到了朦朧的天色下,是迎風而動的纖草,是靜影沉璧的江水……


    清脆的鳥鳴穿劃過天際,晨色中升起了一輪明日。嬴政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眼睛,在睜開眼睛的刹那金色的陽光鋪天蓋地的砸向他,從指縫中看去還有蒼翠的綠意。


    突然從回憶中醒來,嬴政的腦子有些亂哄哄的,又一片空白。


    “公子你睡蒙了?”調侃的聲音從身下傳來。


    “寧?”


    “當然是我了。”江寧又問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嬴政眨了眨眼睛,才緩緩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沒有之前那麽沉重了。他轉過頭,入目的江寧白淨的臉龐,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了脖子上。他伸出手幫忙理了理頭發。


    “多謝公子了。仆從剛才就想把那捋頭發移開。”江寧聲音明快,讓人不生厭煩,“渴嗎?仆的口袋裏有野果。”


    剛才噩夢中醒過來的嬴政沒什麽胃口,於是搖了搖頭,而後又像是反應過來什麽說道:“我自己走——”話音未落,他才察覺到自己聲音幹澀沙啞。


    “所以說才讓你吃一個果子嘛。”江寧騰出一隻手,拿出懷裏的果子放到嬴政的嘴邊,“潤潤喉。”


    嬴政接過野果咬了一口,酸甜的果汁喚醒了沉睡的味蕾,口腔中若有若無的苦味消失得無影無蹤。


    “能吃東西了,看來已經退熱了。昨晚仆都嚇壞了。你是不知道……”


    寧又開始跟他說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明明十分普通的小事,偏偏從她的嘴裏說出就會變得十分有趣生動。


    嬴政趴在江寧的肩膀上,瞧著對方眉飛色舞的樣子,嘴角竟然也彎了起來。明明是在逃難卻還能笑起來,我看我真是病糊塗了。


    “公子你在笑什麽?我們可是在逃難。”


    嬴政心道你還知道奇怪,也許被江寧的樂觀感染,他也能開起玩笑:“老師說的不錯,把你養在身邊能解悶。”


    見對方露出無奈的神情,他的嘴角彎得更大了。然而他笑著笑著,又想到了回到秦國要麵對的明槍暗箭,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來。


    “怎麽了公子?”見他不回答,寧又試著喊了他一聲。


    “我在想寧你真的要跟我回到秦國嗎?”嬴政摟著江寧的脖頸,眺望遠方,悠長的小路黃綠相間,光斑散亂的落在路麵上。


    “父親大肆宣揚將迎回我和阿母,看似以形式脅迫趙王放我們歸秦,實則已經把我和母親置於華陽夫人的對立麵。如果我們平安歸秦定會成為華陽夫人的眼中釘,到時候麵對的情況恐怕比這凶險萬分。”


    經過師長這一年的教導,他在聽到鹹陽城內流出秦公子欲迎回妻兒的那一刻便知道,父親又一次將他與母親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知道父親有自己的抱負,自然不甘心屈居於華陽夫人的勢力之下。他也知道父親不能在明麵上反抗華陽夫人,而華陽夫人的勢力又與父親交叉融合,會投鼠忌器。


    所以兩個人不會公然敵對,使聯盟分崩離析,讓他人坐收漁翁之利。而他與阿母會替父親承擔華陽夫人的全部怒火,能不能活下來隻能靠自己。


    他和阿母沒辦法逃離這場鬥爭,但寧可以。她隻是一個普通人,隻要她及時抽身她就能平安無事。雖然很舍不得這個玩伴,但他希望對方安全。


    “仆為什麽要離開公子呢?”江寧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嬴政一臉驚訝地看向江寧,他覺得寧瘋了,明明知道危險為什麽還要跟著他?


    江寧繼續說道:“離開了公子,我也許會因為兵亂被亂刀砍死,又或許因為饑荒被人分食,再或者得罪了權貴被亂棍打死棄屍荒郊,為豺狼野狗啃食……”


    聽著對方雲淡風輕地描繪自己的死狀,嬴政不禁收攏自己的手指,他不想再聽了。


    江寧側首看向自己,溫和柔順的臉上出現了幾分明豔張揚:“外麵的世界有那麽多危險,而我待在公子身邊隻要記住一個危險就夠了,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


    短暫的沉默後,對方話鋒一轉,笑道:“而且公子說了以後會賞我一個大院子,讓我想在裏麵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為什麽要走?難道是公子忽然不想滿足我的願望了?那可不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聽到江寧插科打諢的話,嬴政頓時啼笑皆非。不過在得知自小的玩伴不會離開後,他還是很開心。畢竟他的身邊除了阿母以外,就隻剩下寧了。他想,如果他當了秦王的話,一定要報答寧。


    “你的傷怎麽樣了?”


    “托公子的福,已經在漸漸愈合了。”


    “你竟然會認路了。”


    “公子,仆就算再愚鈍,也會知道太陽從東方升起的……”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西走去。


    遠在千裏之外的鹹陽城內,嬴異人跪坐在書案前按著太陽穴,他既驚歎於華陽夫人的大膽,也惱怒於對方的猖狂。


    呂不韋寬慰道:“自宣太後掌權以來,楚係外臣已紮根於秦國朝堂之上,非一日能夠拔出。公子切勿著急。”


    “可是政兒已經失蹤了。”


    呂不韋卻道:“但婤夫人還在。隻要她在,楚係的目光便會一直在她身上。而公子也可趁此機會積蓄實力壯大自己。”


    嬴異人沉默,不可否認呂不韋說得不錯。隻是政兒到底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生死不明作為父親他很是憂愁。


    呂不韋善解人意道:“公子放心。臣已經派人去找尋小公子的下落了。”


    嬴異人長歎一口氣:“那便有勞先生了。”


    “阿父阿父,”一個小團子興衝衝地跑進書房,興衝衝地對嬴異人說道,“孩兒會背《無衣》了,我——”


    嬴異人實在沒心情哄孩子,呂不韋見狀衝著成蟜笑道:“公子乏了,小公子不若明天再來吧。”


    成蟜看了看麵色不佳的父親,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乖巧地退下了。


    他不明白阿父為何總是對自己如此冷淡,難道是我還不夠努力嗎?小小的成蟜蹲在水邊露出困惑的神情。


    第17章


    蛐蛐躲在石縫裏發出窸窣聲響,從天而降的玉笄插在了石頭前嚇得蛐蛐不敢亂叫。在連刨了數次後,野草終於被連根挖出。


    江寧見車前草收集得差不多了,便把玉笄丟在一邊,清洗草藥後用石頭研磨草藥。


    嬴政:“這玉笄做工精巧非凡品,你就這麽扔了?”


    “它一不能變成吃的,二不能治病,在這深山老林裏隻能當個趁手的工具。”江寧頗為嫌棄地看了一眼玉笄,嘀咕著,“出去了我就把它賣了換錢。”


    “隻怕是無人敢買。”嬴政靠在樹上提醒道,“玉笄在庶民之間少有流傳,你堂而皇之的拿出去賣,恐怕會引火上身。”


    江寧咋舌,好小子,你是想問我從哪拿到這麽貴重的東西吧。


    “撿的。”江寧直接明了地解釋,“我想應該是那個士族子弟逃難的時候遺落的吧。”


    嬴政哦了一聲,繼續擺弄著手裏三指寬的葉子。


    江寧記得,當時她差點被刺客一刀砍死時,小陛下就是用草莖射中了此刻的眼睛,創造出了逃跑的機會。而且這幾天打獵捕魚都是靠著小陛下這一招的。什麽時候學的這一招?我怎麽不知道?


    察覺到自己目光,小陛下抬頭看向她,眉頭微微揚起:“怎麽了?”模樣靈動,看起來已經好轉了。


    江寧把草藥丟進自製小水鍋裏後湊了過去,好奇詢問:“公子你是怎麽把草莖射出去的?”說著還用手比劃著草莖發射的樣子。


    “就這樣射出去了。”嬴政拿出一片草葉,嗖的一下,草莖就射了出去,紮下一串野果。


    江寧歎為觀止,這就是古人的天賦技能嗎?


    嬴政看出她心裏想什麽一樣,解釋:“不是與生俱來的。是老師教我的,之後又練了一年,才練到這個程度的。”


    唐先生你還真是跟你老祖宗唐叔虞一樣,什麽東西都會一點。江寧不禁嘴角抽動。


    嬴政捧著江寧做的草葉碗,吹了吹冒著熱氣的草藥說道:“有時候我覺得你才是老師的學生,腦子裏總是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點子。”


    “公子過獎了。”江寧訕笑,“隻不過是一點小聰明,勉強解決溫飽的。”


    嬴政哦了一聲,伸出手:“地錦草給我,我幫你上藥。”


    江寧將手臂伸了過去,空著的一隻手拖著臉頰心道,小陛下還真是個暖男,要是回到秦國沒有那些個糟心事的話,說不定他跟扶蘇爺倆能締造出一個不朽的帝國。真是可惜了。


    突然,馬蹄踏在地麵上的聲音回蕩在林間。江寧和嬴政對視一眼後,連忙滅掉了火堆收走了炊具,接著躲進了附近的灌木中。


    隨著漸漸放大的馬蹄聲,江寧看到了帶有丹鳥圖樣的旗幟。難道是平原君的隊伍?她心中一喜,剛想出去,平原君的門客眼神一凜立刻拔劍刺了過來。


    嬴政扯著她的衣領向後拽去。江寧雙眼瞪得渾圓,大喊道:“等等!自己人!”


    劍在距離自己眉間一寸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門客驚訝的聲音在斜上方響起:“秦公子?”


    “平原君,秦公子在這!”


    江寧鬆了口氣,嚇死我了,差點被人捅一個對穿。


    嬴政的吐槽聲在身後響起:“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謹慎還是粗心,行軍途中周圍有異先斬後奏。”


    江寧吐了吐舌頭心道,我又沒行軍打仗過,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嬴政還想說什麽,便被聞訊趕來的趙姬抱在懷裏。看著母子重逢的畫麵,江寧也是心中一暖。終於平安匯合了。


    平原君走上前,先是恭喜趙姬母子重逢,接著又提議對找到嬴政這件事情守口如瓶。


    江寧一下子就明白了平原君的意思。這位輔佐兩代君王的政治家早就洞悉了秦國內部的權力爭鬥,所以才會極力地勸說趙王將燙手的山芋丟回秦國。同樣的,瞞住了嬴政回來的消息,刺殺次數就會減少。


    在平原君的眼中,趙姬母子的死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趙國不要成為雙方打擂台的宣泄口,畢竟趙國現在需要養精蓄銳以求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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