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葉朝楓的遼名叫耶律晁鋒,有心人稍微一注意就會發現他是混血兒。宋遼合作的最直接結果就是導致這個孩子生得英俊非常,氣宇軒昂。


    葉朝楓的母親花殘月女士也畢業於宋大,是藥學院的學生們至今都在嘴邊傳誦的冷美人,現在的藥學院的名譽院長。


    花女士在校七年,一直獨霸校花名號,是一位驚才絕豔的高傲女子。在宋大讀研的時候,她可謂是左手實驗室裏製四海名毒,右手劍道社中挑八方高手,橫眉一瞥,風過花落月殘。石榴裙下無數英魂。


    可惜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花殘月一顆清高的心終究是淪落在一個不愛她的人手裏,受盡天下愛而不得之苦。


    男人在失戀的時候,會把事業當報複;女人在失戀的時候,會把報複當事業。花小姐就有著得不到就毀掉的烈性子,銀牙一咬,動用關係將那對男女逐出了醫學界。


    可惜報複並沒有給她帶來喜悅,事成之後又覺得心灰意冷,人生無趣,遂推辭了工作,出國散心。花小姐也就是在那時遇見的自己後來的丈夫,孩子他爹,耶律宏裕。


    這個拖著疲倦的身軀捧著破碎的心的美麗女子孤身一人在遼國的名勝景點九天宮迷了路,才想起旅遊地圖早給自己當廢紙丟了。天已經快黑了,遊客早就走已光。她站在皇宮院裏的荷花池邊,低頭看看腳下成雙的蝴蝶,抬頭看看天上同歸的燕子,碧水倒映紅顏依舊年輕動人,想著天大地大,難道自己就這樣孤老一生?伴著四時交替,容顏老去,這容貌,這學識,就找不到一個可以托付身心之人?


    那時耶律宏裕也正在發愁,因為他也迷路了。


    那天他本來是陪著一個重要客戶來這裏觀光的,中途離開去了趟洗手間,出來後就發現不知身在何處了。哈佛的經管博士學位並不能彌補他的路癡,這個理財管政一把抓的年輕俊彥的死穴就是他的方向感。


    耶律宏裕從走廊鑽出來,看到的是一幅畫。


    一個白衣勝雪的年輕女子亭亭佇立在荷池邊上,低頭注視著水麵,黑發如瀑垂到腰間,絕色的臉上盡是說不盡道不清的憂鬱和惆悵。風吹衣袂,整個人搖搖欲墜。


    女子也看到了他,朱唇輕啟,字正腔圓的遼語,說:“……帶我出去。”


    耶律宏裕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看這個女子一身長裙不古不今,莫非是自己錯入了時光隧道回到了過去,遇到了給囚禁在深宮中的妃子,等待外人來救出生天?


    花殘月看他沒動靜,心想這老外看上去一表人才的,怎麽腦子有問題,於是不耐煩地補充了一次:“我說,知道路的話就帶我出去!”


    這是她活這麽大,第一次重複說同樣一句話。


    耶律宏裕恍然大悟,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兩個路癡在這荷池邊坐到月上中天才等來了救兵。來人的喧嘩吵醒了花殘月,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頭靠在這個不知名的傻瓜肩膀上,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遼國的秋夜很冷,那人的手凍得冰涼,月光下,耶律宏裕的笑容雖然僵硬,卻有他人無法比擬的溫柔。


    那一瞬間她突然給感動了。在自己最孤寂無助的時刻,這個陌生人卻絲毫不吝嗇地給她提供依靠,為她帶來溫暖。


    愛情產生於瞬間的心動,婚姻產生於瞬間的糊塗。花小姐決定糊塗一次。


    花殘月結婚後把她那淩厲的霸氣幻化為源源不絕的動力投入到醫藥研究上,發明層出不窮。葉朝楓記憶家中曾一度鬧過耗子,花女士親自上馬,拿免費的耗子試藥,其結果導致耶律府上產生了一大批生化老鼠,個大如貓,隻隻強悍,百毒不侵,繁衍生息,反客為主。情況一直持續到小葉從同學家抱回來一隻貓才終結。


    葉朝楓是銜著銀羹匙出生的,他的性別則注定了身為耶律家族長子要承擔沉重的義務。四歲以後他就開始告別童年接受精英教育,六歲上了私立男校,早上七點起床,洗冷水澡,吃固定的夥食,體育鍛煉,學習各種知識,每個星期考核。因為是貴族私立男校,又位於郊外,學校裏除了幾個滿臉皺紋的女老師和食堂大娘,方圓幾公裏連隻蒼蠅都是公的。葉公子這樣過了十年,以全部最優成績畢業,居然沒有成為變態,實在是心理素質過硬。那時候的他已經學會了麵對什麽人該怎麽笑,學會了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外帶被豬潲一樣的夥食逼迫練就出來的烹飪技巧。


    葉朝楓烹飪技術不錯,尤其是利用電熱杯電熱爐這類違禁物品的時候。他最神乎其神的特技是利用一個電餅鐺做蔥油大餅,每當他用兩根筷子挑著油餅在電餅鐺上上下翻飛的時候,展昭都會用一種崇拜又敬仰的目光看著他。與此同時葉朝楓還要訴說自己的童年多麽不幸,如何被狠心的父母送進男校,夥食如何難吃,自己必須要自力更生才能豐衣足食雲雲。展昭是個好人,這種人一看到苦大仇深的人民群眾就激動不已,同情心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導致以後某些事上對葉朝楓特別心軟讓自己被有心人抓住小辮子整治得有些慘,這點我們在後麵會詳細交代。


    葉朝楓非常能讀書,這是他們家的優良遺傳。他十五歲上的大學,讀的專業是工商管理,藥學是第二專業,十八歲畢業後按照國家法律規定服了兩年兵役,然後在上京大學繼續修得了碩士學位。葉朝楓沒有做一個大學究的誌願,所以他後來會千裏迢迢跑到宋大修這個不必要的藥學研究生而不是在父親公司裏幫忙,一半是因為花女士在大宋新開了一家製藥分公司需要他這個太子爺監督一下,一半是他出去走走曆練曆練。於是耶律家大少爺背井離鄉去來到大宋,他的身體裏有一半的血液緣自這個國度,這個柔而媚,綠且藍的國度。


    那天其實已經很晚了,院裏的老師應該已經下班了,可葉朝楓是個做事按部就班的人,還是堅持要去學院看一下。展昭看了看他身後的行李,很多,都是花女士關心的產物。他幫他拎起一個包,熱情一笑:“我帶你去好了。”


    “會不會耽誤你時間?”葉朝楓問。


    “沒事,醫學院的大樓有點遠,我怕光說不清楚。”


    也許是展昭眼裏那一派清明磊落和熱情友善讓人忍不住想去親近他,葉朝楓不再推脫,拿上行李隨他而去。昏暗的光線中,少年俊逸的輪廓給夕陽鍍著金光,那新鮮人的單純正直和良好教養下的溫文氣質讓葉朝楓心裏的好感和欣賞之意慢慢延伸。


    在葉朝楓看來,這個來自江南的少年有著夏日水生植物一般的幹淨清澈。但他那時候還不知道,展昭從來不是柔嫩的水生植物。他是一株頂天立地的樹,枝葉會隨風輕柔擺動,但支撐全局的樹幹絕對是硬朗堅韌的。


    他們一到醫學院,沒等葉朝楓去問教務處在哪裏,一個老頭就已經帶領著一幹人熱情地圍了上來,喜氣洋洋得仿佛過節。


    主任一把握住葉朝楓的手,激動地發抖:“小葉啊,都長怎麽高了!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我們好去接你啊!還記得伯伯嗎?你妹妹滿月的時候我剛好在遼國出差,去看過你們的。你能來我們這裏讀書實在太好了!令尊給學院捐贈的錢已經落實了,你來的路上沒看到嗎?就白綠相間的那棟……”


    葉朝楓已經坐了十小時的飛機和汽車,衣服皺巴巴像鹹菜,可良好的出身和精心的教養讓他微笑,“我看到了,非常宏偉的一座現代化圖書館。”


    主任哈哈笑說小葉你真像令尊,說話真那麽幽默,那是給臨床醫學院的解剖樓……


    這時一個秘書一樣的女孩子說話了:“先幫葉公子把冊注了吧。”


    眾人立刻同意,於是拖人的拖人,拖行李的拖行李,蜂擁而上。葉朝楓好不容易掙脫開一隻爪子,回頭尋望,見展昭遠遠地靠在玻璃門上,不知看了多久的熱鬧。


    見葉朝楓看到了他,展昭站直了,說:“你忙吧,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等等!”葉朝楓立刻喊。話一喊完他就停住了,非常難得的不知道下麵該說什麽。展昭等著他說話。葉朝楓想了想,說:“總之你就等我一下好了,我這裏馬上就好,等我一下吧!”


    展昭笑著點點頭。


    這一等就等了近一個小時。


    主任拖著葉朝楓的手,從建立學院說到他母親在學院裏的光輝事跡,從花女士囑咐的對兒子的照顧說到帶他的教授,從國際形勢說到將來遼宋兩國在科技領域的合作,從開封的城市建設說到國家經濟體製改革。一派天馬行空黃河泛濫引經據典抖珠落玉。


    葉朝楓好不容易逃出來,四處張望。哪裏還有什麽人,天都黑透了,那個學生估計也早走了。誰會那麽傻,幹等一個陌生人一個小時呢?


    心裏有著微小的失落,葉朝楓看著落地玻璃外麵來來往往的人,想起還沒問人家名字,也沒來得及道謝。


    忽然聽到聲響,那是籃球拍在地上的聲音。葉朝楓走出去一看,大樓外拐角的路燈下,那個不知名的男生的身影卓約,透著青澀的英挺。


    輕輕彈跳起來,做了一個上籃的動作,球從他手中給拋起,又穩穩落回手裏。姿勢流暢優美,像一隻矯健的貓科動物。男生修長勻稱的身子在寬大的球服和光影對比下顯得有些瘦。晚上風很涼了,他大概是等的有點冷了吧。


    想到這裏,有什麽湧上了喉嚨,葉朝楓走了上去。


    展昭停了下來,看那人一臉內疚地說:“對不起,真的太抱歉了,讓你等這麽久。”


    展昭笑笑,“我不也沒事做。你忙完了?還有什麽事嗎?”


    葉朝楓幹笑起來。先前叫住他的時候也根本就沒想好有什麽事,現在讓人家在風裏等了自己一個小時,怎麽好意思開口說其實沒有事呢?又一陣風過來,葉朝楓拉住展昭的手,說:“你吃了飯了嗎?我耽誤你這麽多時間,請頓飯補償好了。”


    他的手掌有幾分燙,讓展昭心裏一顫,沒有去掙脫。


    就這時候,大樓裏就蹦出來幾個人。帶頭的老頭一見葉朝楓就叫:“小葉啊,還好你還沒走遠。師母今天給你做了接風宴,就等你去了呢!”


    葉朝楓眉毛皺了起來,不耐煩的神情一閃而過,盡落在展昭眼裏。可轉瞬,溫和順從的笑容又掛在了臉上。


    展昭抽回了自己的手,輕聲說:“我看你真的挺忙的,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葉朝楓愧一笑,“這樣好了,我改天一定補請!你能留個通訊方法嗎?”


    展昭笑了笑:“我姓展,單名一個昭字。”


    葉朝楓一聽,“可是日明為昭的昭?”


    展昭點頭。


    “我叫葉朝楓。”


    葉朝楓,是嗎?他喃喃。


    葉朝楓給一幫人簇擁著離開的時候,展昭就站原地看他們走遠。那個人有著天生的領袖氣質,給眾多師長領導包圍著也依舊從容。他們邊走還在邊說著什麽,葉朝楓始終是眾人的中心。


    這個景象他一生一共看過三次。


    一次就是現在。一次是葉朝楓離開宋大的時候,家裏派人接他走。那時展昭坐在一間水吧裏看他們走遠,沒有上去打招呼道別。最後一次是很多年後,風雪交加的夜晚,這個男人轉身走向房門口,準備離去,不再回來。


    ********


    此時此刻的白玉堂也並不太平。


    白玉堂上路之前被盧方塞了很多家鄉土特產,說是送給老家同學。我們都知道白玉堂的老家就是陷空島,整個島上都是打漁為業,這些土特產說白了就是黃金魚的魚幹。這種魚幹味道相當大,包了嚴嚴實實的三層塑料袋,也能香飄十裏。那時候大宋的鐵路航空都禁止攜帶臭豆腐和榴蓮,就是沒想到在陷空島還有一種奇物叫黃金魚幹。白玉堂帶著這些土特產一路走過汴梁的街道,翩翩少年身後沿途飄香,路邊人家家養的貓都人立起來,發春一樣地拚命喵喵叫。白玉堂走進宋大的男生宿舍,就會有人從寢室裏探出頭來在走道裏狂叫:哪個不要臉的在烤鞋墊!


    當初這包東西放在寢室裏的那段時間,寢室窗戶上一直扒著密密麻麻的蒼蠅,李尋歡說好在我們這裏住了人,不然別人一定會以為有屍體腐爛在這裏了。展昭為人厚道,不好意思打擊白玉堂,隻好和王朝從早上亮燈起在外麵一直呆到晚上下夜自習才不情願地回來,出雙入對弄得兩人好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奸情一樣。白玉堂自己那段時間感冒聞不到,也就厚著臉皮做無所謂狀。


    等到白玉堂感冒好了,立刻決定立刻把這包“尤物”送出去。他一路上就像做賊一樣躲躲藏藏著,又像一個執行任務的地下黨工作者,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老師家。


    老師家裏有客人,是一個女孩子。看到白玉堂進門,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那是一個容貌普通的女學生,個子不高,皮膚白皙,穿一身淺綠色的連衣裙,有點弱不禁風的感覺。而且很害羞,看了白玉堂一眼,就紅著臉把頭低了下去。


    老師介紹:“這個白玉堂。這個是你們師母的學生,夏……”一下忘了。


    女生很及時地接上:“夏紫菀。”


    白玉堂禮貌地同夏紫菀打了個招呼,笑了笑。夏紫菀的臉更紅了,頭也埋得更低。


    老師拎著魚去了廚房,客廳裏就剩他們兩個人。夏紫菀那麽羞澀,白玉堂以前交往過的女孩子,都是熱情奔放的,不用他開口就會自己貼上來,所以他現在也不知道如何打破冷場。


    後來還是夏紫菀先開的口。女孩子聲音輕柔悅耳,倒是比她容貌出色許多,她說:“用一點檸檬,會好一點。”


    白玉堂沒反應過來,“什麽?”


    “那味道。”夏紫菀說,“那魚的味道,很難除掉。用一點檸檬會好得多。”


    白玉堂一聽,心裏有幾分感激,道:“謝謝,我回去試試。”


    夏紫菀恬淡一笑,依舊微低著頭。


    這時老師走了出來,說:“你們兩個都在這裏吃晚飯吧。”


    白玉堂並沒有耐心陪同長輩進餐,當下就以準備摸底考試給推了。夏紫菀也輕聲細氣地說自己已經約了人。老師也不好再挽留他們。


    白玉堂和夏紫菀一同出了門。夏紫菀住的女生宿舍離白玉堂的不遠,白玉堂便習慣性地先送她回去。


    那正是吃飯時間,路上來來往往的端著飯盒的學生,旁邊籃球場上還有幾個隊在打比賽。白玉堂一路走一路張望,看看進球,再看看路過的漂亮女生。夏紫菀看了他幾次,卻也什麽都沒說。


    白玉堂正留意前方電線杠上一個海報,忽然聽夏紫菀說:“到了。”


    “到了?”白玉堂感覺輕鬆了,“是離我們寢室挺近的,看,我們就在那邊。”


    夏紫菀順著望了一眼,恩了一聲。


    白玉堂覺得沒趣,便衝她擺擺說,說:“那就這樣,以後有空出來玩。”


    說完,沒等夏紫菀回話,就迫不及待地跑走了。


    夏紫菀怔怔站了半晌,才失落地回了一句:“以後……”


    ***


    那一晚的月光非常皎潔,正似小學語文課本裏所描述的一輪圓盤嵌在夜幕中,撒下銀色光芒。在它的照耀下,老實的新生們很快墜入夢想,而遙遠的通宵供電的研究生宿舍裏通宵打遊戲的兄弟們則全麵進入撕殺的狀態。


    展昭半夜醒來過一次,看著窗外異鄉的月亮,心裏想著家裏的母親不知道今夜是不是在醫院值班,那邊的月亮是否也是這麽又圓又亮。


    展昭的家庭條件在大宋算是普通以下的水平,而且族譜裏白丁成員高達百分之七十。所以到了近兩代,展家人開始拚命讀書,即使讀不成狀元,也至少可以在縣政府裏混一個文職做。


    展父就非常能讀書,當年也是宋大畢業的,隻是他長得英俊瀟灑,傳說被一個有權勢的大小姐看中了,硬是要以身相許。那時候已經有對象的展爸爸對愛情堅貞不移,頂著壓力拒絕了對方。於是原本大好的前途就這麽報銷了,都快簽約的工作告吹,回到了家鄉縣城裏的小醫院做一個藥劑師,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展昭就出生在那個祖祖輩輩生活過的縣城裏,幼承庭訓,乖巧懂事,學習勤奮,又長得俊秀,在鄰居口裏就像花兒一樣美好。


    展昭從小看著父母的勞苦,訥於言的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家裏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隻有努力讀書考上好的大學,再讀研究生,然後找一份好工作,找一個好老婆,活得有滋有味,不再讓勢力壓在頭上,這才算為展家揚眉吐氣。


    展昭在蘇大附中讀高中的時候,認識了包娉婷。他們倆在同一個班,都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兩人的感情很好,說得再詳細一點,就是曖曖昧昧的戀愛了。


    包娉婷容貌清秀,愛笑,一雙眼睛盈滿溫暖親切的光芒,再加上她的大伯是宋大法學院院長,學校裏追求她的男生不在少數。但是她卻看上了那個沒背景的窮小子展昭。


    展昭也說不清楚他們兩人到底算沒算戀愛過。他們一同自習,一同去食堂吃飯,他打球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他的髒衣服她都會拿回家去洗。同學間傳得風風雨雨,展昭卻隻牽過包娉婷的手。他記得最深的,是他做錯了題目,包娉婷會在他頭上輕彈一下:“笨頭!”那感覺久久不散。


    展昭的位置在包娉婷斜後方,頭不用轉就可以看到她纖細窈窕的背影,黑黑長發用白色發繩紮成馬尾辮。有時她會心有靈犀地回過頭來,悄悄對他嫣然一笑。繁重的課業帶來的疲憊頓時一掃而散。


    高三第二次模擬考前傳來消息,蘇州大學正同遙遠的英吉利帝國大學合作某某項目,欲培養一批學生出國深造。附中決定這次模擬考後從文理科兩個班各選一個最優秀的學生。


    包娉婷問展昭,你想出國嗎?


    長這麽大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從常州到蘇州的展昭愣住了。他聽說那個遙遠的地方陰冷潮濕,人們喝冷水吃生牛肉。但是學成歸國身價就與旁人不同了。


    包娉婷堅定地說,我想出國,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啊。


    考最後一科的時候,展昭抬頭看前方的包娉婷。少女正專心致誌地答題,馬尾辮搭在背上,她的背上似乎長出了一對翅膀,展開就要飛出這間小且悶的教室。


    於是展昭空著卷子最後一頁那道值25分的大題沒有答,於是包娉婷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收拾行囊起程。


    她說她會給他寫信來。信也真的寫來了,上麵貼著陌生的花旗國王的頭像,重重疊疊的郵戳昭示著它遠度重洋大陸來到展昭手裏是多麽不容易。隻是,頭幾封訴盡了異國求學的痛苦,後來又說她交了新朋友,再後來信就斷了。


    展昭在宋大秋雨朦朧的校園裏讀著包娉婷的信,那感覺像小時候看著斷了線的氣球直飛上天,似乎覺得本來很遙遠的英倫寒雨降臨到了中原大地上。


    包拯早就聽侄女提過展昭,他也多少了解到包娉婷能順利出國少不了這個男生的暗中犧牲。其實如果受益人不是自己唯一的侄女,他是很不屑展昭這種犧牲精神的。


    包娉婷出國前得知展昭考上了宋大,就同伯父打過招呼,要他好好關照他。包拯後來見到展昭,一方麵驚訝於這個男生的確很英俊挺拔,難怪包娉婷對他念念不舍;一方麵覺得這個男生的眼睛深處藏著渴望出人頭地的野心和毅力,難怪成績如此優異,是法學院七年來錄取的最高分。


    包拯手下已經不知道培養出多少個研究生博士生,他現在走進汴京檢察院或法院,隨時都有人過來喚他一聲教授,其中不少都是經常可以在電視上常見的麵孔。如今他看到展昭,就像看到了那些人的曾經,都是有那麽一雙堅韌的眼睛。心想也許到底是包家的女兒,不會看錯人。


    展昭從沒料到過自己一場無疾而終的初戀會給自己帶來這樣好的機遇。他早就從父母的遭遇裏學到財富和權勢遠勝於愛情。父母為了愛情一生艱辛,他則一直在問自己,如果兩樣東西擺在自己麵前,他會選擇哪一個?可不可以兼得呢?


    宋大教給了他無數東西,每一筆都是無價財富,即便是失去也是一種獲得。


    他們那屆的輔導員是公孫策,看著迂腐,再加上下巴上的胡子,老被學生譏諷為“公孫山羊”,但是人很精明,總在包院長身後一口一個“學生”自稱。包拯在開學前不經意地問過他展昭這個學生是不是品學兼優,公孫策立刻把這話記住了,於是展昭一來就被提點為了班長,還給單獨叫到辦公室裏談了半個小時的話。公孫策拍著他的肩膀說大宋法律界的將來就在你們身上,我都可以看到你身穿大法官衣等等,說得展昭年輕的血液為遠的前程而沸騰。據說公孫策擅長周易,在同事間有“賽半仙”的雅號,不知道他那時有沒有卜過這麽一卦?


    大學裏的班長遠不及中學和小學裏的威風。普遍意義上,就是輔導員的私人助理,班上同學們的保姆。一個盡職的班長基本等於一個合格的後勤部長。更多的是,有活動的時候要帶頭,出了事要留下來擦屁股,收班費的時候像是舊社會催地租向農民催租,而女生隻是電腦壞了就要一個電話叫到班長幫著搬去修理。


    公孫策見展昭工作太忙,怕耽誤他的功課,調了四個學生做了班裏委員,給展昭當助手。有了助手的展昭發現最大的好處就是在收交費用的時候,比以前快了很多。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當他一個人率領著四個牛高馬大的男生表情肅穆地走進寢室裏,掏出本子準備收錢的時候,在場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聯想到了《無間道》。據說女生們也非常想見識一下他們帥氣的展班長收保護費的酷酷的場麵,可展昭進不去女生宿舍,她們這一願望直到畢業了都沒實現。


    畢業前夕班上同學在思佳酒樓飽餐一頓還不盡興,於是跑到校東門荷花池邊的古柳下,點著蠟燭彈著吉他坐到月上中天。工作的讀研的出國的待業的,甚至結婚的嫁人的,全部都掉了幾行眼淚,醉酒的男生對著天上一輪圓月狼嗥。平日裏同展昭有些不和的學習委員也有些扭捏地遞過來一支煙,說班長這四年來謝謝你照顧了,以前年輕不懂事有什麽事沒做對別放在心上。展昭接過煙默默點上,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工作落實了才是現在該關心的。


    n年前大宋文豪柳永還是宋大文學院一名文青,在畢業那年,他帶著酒氣與離愁漫步在荷花盛開的池邊,想起即將與自己分別的眾多紅顏知己們,仰頭頌出一句:“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多年後這首《少年遊》已在宋大膾炙人口,畢業生多少都會滿腔感悟地念上幾句。然而展昭更喜歡的卻是另外一首詞:“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海闊天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思念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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