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看到他,一下回想起昨天的遭遇,臉色頓時有點難看。她倒不是小心眼的人,隻是昨天的事件導致的後麵一連串不愉快的反應,讓她心有餘悸,下意識地就想離這個罪魁禍首遠一點。


    潘愷希卻是十分真誠地過來道歉的,“昨天的事,我十二萬分地對不起你。是我太莽撞了,沒有管理好我的客人。給你帶來那麽大的不便,我實在太抱歉了!”


    對方這麽慎重其事地道歉,顧湘也不好意思繼續板著臉。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的,潘先生,那隻是個意外。”


    潘愷希打量她,“你昨天都昏到了,怎麽今天又來上班了?你身體沒事了嗎?”


    “我沒事。今天很忙,人少事多,我來替班的。”


    “是暈血嗎?”到底是醫生,有職業習慣,“上次那個女客人房裏打架的時候,沒見你昏倒啊。”


    “我隻是被嚇著了。”顧湘並不想同他解釋那麽多。


    潘愷希沮喪,“顯然是生我的氣了。”


    顧湘為他的孩子氣笑了起來,“不會的,潘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工作要做。”


    “對了,”潘愷希問:“樓下禮堂是幾樓?”


    “一樓和二樓都有禮堂,您是要去哪裏?”


    潘愷希說:“我親戚的朋友結婚,要去吃酒。”


    “是不是姓曾的?”天下還真有這麽巧的事?


    “好像是呢。”潘愷希想了想,“是我弟弟的同學,我並不熟。”


    “哦……曾家的婚禮在二樓牡丹堂,一號電梯可以直達,”


    顧湘不記得自己有姓潘的同學,不過或許是曾敬的大學同學。緣分還真是奇妙,那人情關係纏纏繞繞,會牽到一個你就在你身邊,可是你完全聯想不到的人的身上。


    而且,曾敬家到底什麽來頭,怎麽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要去吃他的喜酒似的。顧湘覺得挺好笑的。


    潘愷希走進電梯,按了樓層,電梯門在緩緩合上。


    “請等一下!”顧湘匆匆追了過來。


    潘愷希反應敏捷,一把攔在門上,電梯門又分開了。


    “那個……”顧湘跑到了跟前,才覺得自己衝動了。


    她能說什麽,叫潘愷希代替她去給曾敬送上一句祝福嗎?


    張其瑞說過,外婆的後事,曾敬也出了一份力氣。如今他結婚,她應該去當麵祝賀和道謝的。可是既然張其瑞都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就說明曾敬也還不知道她的情況。她一向是遵從張其瑞的決定的。張其瑞既然決定不告訴她,那她就可以繼續裝作不知道。


    “有什麽事嗎?”潘愷希問。


    顧湘斟酌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電梯門再度合上,女孩子清秀卻有點不安之色的麵容消失在門後。電梯開始下降。


    潘愷希臉上還帶著疑惑的神色,為剛才顧湘那句沒說出來的話納悶。還有,他提到新郎姓曾的時候,臉上那抹說不清道不名的表情。似乎是喜悅,又有點憂傷。


    難道是老情人?


    潘愷希笑著搖頭。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居然也還會有這種小女生才有的玫瑰色幻想。


    打起精神來到禮堂,孫東平帶著他去見曾敬。潘愷希見到了曾敬才想了起來,以前是見過的。


    那年他跟著父親從加拿大來到北京,見到了未來的繼母,還有她的兒子,也就是孫東平。少年人對他又是戒備又有些敬仰,他和他那群兄弟們曾經和潘愷希一起喝酒、打桌球、騎機車、追逐女孩子。


    潘愷希後來有時候還很懷念那個暑假。他還記得那時候孫東平身邊有個小女朋友。馬尾辮,樸素的連衣裙,有些瘦,不大愛說話。那女孩跟他現在這個未婚妻比起來,猶如山雞比鳳凰,可是孫東平卻對她如珠如寶似的,恨不得心都掏出來給她……


    潘愷希感覺一道閃電擦亮了他頭頂的天空。他想起來了!


    是的,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始終覺得顧湘有點眼熟了!


    “怎麽表情一驚一乍的?”孫東平遞過來一杯茶,“喝點這個吧,專門去廚房要來的,解酒的茶。”


    潘愷希灌了幾口茶,並沒有覺得頭疼有什麽緩解。他反複斟酌了半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發現和孫東平談一下。


    “東平,你還記得我當初第一次見你的事吧?”


    孫東平對他突然而來的回憶感到奇怪,“記得啊。怎麽了?”


    潘愷希沒理那句讚美,說:“我記得你那個時候有個女朋友的吧?”


    孫東平意氣風發的笑臉仿佛一下被定格住了。他幹巴巴地問:“是……你怎麽想到說這個?”


    潘愷希這時也覺得納悶,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這麽八卦的人。但事已至此,他也隻有硬著頭皮繼續說:“我這次住這裏,看到……”


    “東平,潘大哥!”劉靜雲匆匆走過來,“要開席了,曾敬叫我通知你們入席。”


    兩個男人都有種做了壞事差點就被抓住的驚慌。不過好在都是久經沙場的人了,驚慌也隻是半秒,孫東平轉眼就恢複了正常,笑著對潘愷希說:“你去入座吧。我是伴郎,接下來有得我忙。”


    “等一下。”劉靜雲叫住了孫東平。


    孫東平站住了,露出來的笑容有點緊張,“怎麽了?”


    “領帶。”劉靜雲伸手理了一下,“好了,去吧。”


    潘愷希看著兩人親昵溫馨的場麵,沒說出口的話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沉回到心底。今天是個好日子,或許有些話,更適合另外找個時間說。


    服務員已經開始上餐前菜,食物的芳香喚醒了潘愷希宿醉的胃。他坐了下來,衝對麵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客投以迷人的微笑,端起了果汁。


    顧湘下到廚房,去取為錢老先生專門準備的午飯。以往都會有人送上來的,但是今天餐飲部的人借口忙,讓顧湘自己下來取。


    顧湘下樓時順便朝舉辦婚禮的方向望了兩眼,那時候已經開席了,禮堂外隻有堆滿了兩麵牆壁的花籃。


    看得出來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呢。


    她的胸口又傳來一陣慌悶的感覺。她趕緊深呼吸,緩解這陣不舒服。


    太奇怪了,她難道得了心髒病?


    “還愣著做什麽?”一聲呼喝把顧湘從沉思中驚醒。一個餐飲部主管正衝著她嚷嚷,“你們主管派你們下來不是來發呆的。”


    顧湘不解地看著他。那人滿臉不悅地拉著顧湘往禮堂的方向推了一把,“快點,已經開席了,酒水不夠。”


    “啊!我不是朱清派下來的。”顧湘連忙辯解。


    “是嗎?”那人卻並不在乎,“那你先幫半個小時,快去!”


    顧湘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備菜間裏了,手上被塞了一盤酒杯,杯子裏都盛著紅酒。旁邊的服務生來去匆匆,一盤盤酒和餐點源源不斷地送了出去。


    “呆站著做什麽?”負責人不悅地催促。顧湘隻有硬著頭皮端著酒走了出去,暗自祈禱別被張其瑞看到。雖然她主動銷假回來工作本來應該值得表揚的,但是她擅自跑來這個婚禮現場,想必張其瑞並不會高興看到這樣。


    新人的宣誓已經結束,因為新娘有孕在身,作弄新人的環節隨便應付了一下就過了。現在正是輪流祝酒的時間,禮堂裏坐滿了幾百位客人,場麵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滿場都是歡笑交談著的賓客和到處亂跑的小孩子。


    顧湘端著酒穿梭在人群之中,平日做習慣了的工作對她來說沒有什麽難度。雖然計劃端完這一輪就悄悄溜走,可是也還忍不住在人群之中尋找新人的身影。她很想知道,當年的老同學,現在成了什麽樣了。


    從溫室裏取來的還帶著露水的鮮花妝點著大廳,溫暖的燈光將一切都照耀得朦朦朧朧,傳統的喜悅烘托著熱烈喜悅的氣氛。


    孩子們歡呼著一窩蜂跑過,撞著了顧湘。她踉蹌一步,險些就把酒灑了出來。背後一桌客人忽然喧嘩起來,原來是新人過來敬酒了。


    一陣微妙的悸動牽扯著顧湘的心跳。她轉過了身去。


    滿麵紅光的新郎和新娘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曾敬那張胖了兩圈的麵孔隻讓顧湘怔了一下,就辨認了出來,然後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新娘子手裏拿著果汁象征性地和客人碰杯,新郎倒是被灌了不少酒,張其瑞在他身邊


    一個盤著頭發,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新娘的身邊,給她把果汁續上。有客人同她打招呼,女子笑意盈盈地把頭轉了過來。


    顧湘端著盤子的手抖了抖,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劉靜雲。


    明顯成熟得多了,已經徹底出落成了美麗的天鵝。精致的妝容和衣著,優雅的姿態,從容自信地應付著各樣的客人,幫助新郎照顧著新娘子。劉靜雲是婚禮現場裏非常耀眼的存在。


    顧湘對她的最後的印象,正是她傷心失落地被父親強製送去英國讀書。記憶裏那個少女蒼白憔悴,兩眼空洞,沒有一絲生機。劉靜雲走得很匆忙,顧湘沒有來得及和她道別。


    如今看到這樣充滿朝氣的她,顧湘心裏那處長久以來一直擔憂的心緒,終於放鬆了下來。


    那對新人敬完了隔壁那桌,然後走了過來。顧湘下意識退了幾步,躲到了人群之後。


    張其瑞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抬眼朝那邊掃了一眼,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顧湘等到他重新轉過身去,才從人群裏探出頭來。


    差不多了。顧湘對自己說。不但見到了曾敬夫婦,還見到了劉靜雲,已經算是有了格外的驚喜了。現在見麵還太早了點,更何況她的身份也太尷尬了,倒容易掃了別人結婚的興致。


    顧湘端著酒轉身,打算悄悄離開。


    “靜雲,要不你扶新娘子回去坐著吧。”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了滿場的喧囂,傳到她的耳朵裏。


    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秒後安靜了下來,她隻能聽到自己沉悶的心跳聲,心髒似乎在胸腔裏垂死掙紮著,呼吸不過來,全身都僵硬了,天地開始旋轉。


    是錯覺吧?


    是別的人吧?


    是真的嗎?


    顧湘慢慢地轉過身去,她幾乎可以聽到身體關節發出的喀喇聲,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幾乎就花了她全身的力氣,和近一個世紀的時間。


    驀然回首,那人,果真會在燈火闌珊之處。


    禮堂裏璀璨的燈光照耀在男人身上,給他的頭發勻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他高了一些,瘦了很多,皮膚也比以前白了,愈發顯得幹練利落。如果以前的他是個青春活力的運動少年,現在這個連鬢角後頸的發梢都精心修剪過的人,已經是個斯文儒雅,成熟穩重的男人了。


    綠樹成蔭的校園小路上,穿著t恤牛仔褲、笑容燦爛的少年轉過了身去,邁著大步跑遠。他終究還是鬆開了她的手,把她留在了原地,一去不返。


    孫東平的眼裏是明亮的笑意。他和劉靜雲一樣,優雅而從容的和客人談笑風生著,明朗自信的臉上沒有一絲陰翳。


    他們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樂地笑著,珠寶在燈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記憶裏最後的片段,那個傷心欲絕地凝望著她的少年,那個痛苦哭喊著,一次次衝上來想再擁抱她一次的少年。那個她深深愛過的人,和現在這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男人,身影卻是怎麽都無法重合到一起。


    時光留下了一個空洞,又像一部中間剪輯到一大段的電影,讓看的人一時間無法將過去和現在連接起來。


    顧湘想到,其實最怕的,不是現在的人臉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麽熟悉,那麽親密的人,那張臉,卻無法重合在一起了。


    孫東平伸出手,搭在了劉靜雲的腰上。顧湘嘴角的苦笑凍結在了嘴角。


    孫東平側過頭去,輕吻了一下劉靜雲的鬢角。極輕的一個小動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經意地擦過她的頭發,卻又是那麽嫻熟自然。


    劉靜雲柔柔一笑,手在孫東平的手臂上輕拂了一下,轉身扶著新娘子離開了酒席。


    歡樂的客人們迅速湧上來,填補了空出來的位子。笑聲回蕩在顧湘的腦海裏,衝擊得一陣陣暈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沒有抓穩,盤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聲猛地將她遊離的魂魄拉了回來。


    “對……對不起……”


    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褲腳都打濕了。顧湘半跪了下來,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為客人擦鞋。長期的訓練已經讓她產生了習慣,即使如行屍走肉一般,身體也會自動反應,做該做的工作。


    這裏小小的騷動並沒有怎麽影響到客人們聚餐的氣氛,附近的服務員訓練有素地過來幫忙。


    顧湘聽到張其瑞語氣輕鬆地對新郎說:“真好啊,歲歲平安!”


    客人們都哈哈大笑。顧湘捏著手帕的手在發抖。


    是的,他們的歲月多麽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後,問:“愷希,沒事吧?”


    這個熟悉到恐怖的聲音一瞬間讓顧湘的血液都凍結。她一把緊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紮進了手心,那種疼痛,就像一把鈍刀子在慢慢割著心。


    “沒事”被潑了酒的客人語氣輕鬆地說,“隻是打濕了而已。”


    “怎麽這麽不小心啊?”孫東平低頭掃了一眼那個半跪在地上的服務生。他的瞳孔刹那間收縮,眉頭皺了起來。


    清瘦的後背,白皙的後頸,耳後總是有些柔軟的絨發。他以前從喜歡從後麵擁抱住她,輕輕吻她的脖子,懷裏削瘦的身軀仿佛一用力就會折斷一樣……


    “那個,小姐,你……”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渾身顫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責罵。


    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孫東平不禁將語氣放得舒緩溫和,再度開口:“沒關係的,就是想請你——”


    “東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說的話被打斷了。


    張其瑞扣著他的肩,臉上帶著懇切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廚房,阿敬那邊你幫我頂一下吧。”


    “哦,好的。”孫東平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再度轉過頭去,可是地上已經沒有了那個服務生的身影。


    “剛才那個人呢?”孫東平急忙問潘愷希,“剛才蹲這裏的那個女生呢?”


    潘愷希眼裏閃過一抹錯愕,隨即笑起來,“喲,偷吃也不要這麽明目張膽嘛。劉小姐前腳才走,你後腳就……”


    “胡說什麽啊!”孫東平沒好氣。這時一個服務生正端著菜經過,孫東平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將她轉過身來。


    女孩子嚇得不輕,手裏的菜都差點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問:“先生,請問有什麽事嗎?”


    並不是她。


    孫東平眼裏的光芒霎那間暗了下去,他失望地鬆開了手。


    張其瑞不動聲色地把服務員打發走了,問孫東平:“怎麽了?你在找誰?”


    “沒……沒什麽。”孫東平勉強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張其瑞笑著拍了拍他,“好啦,阿敬還在等著你呢,快過去吧。這裏我來就好。”


    曾敬已經在那邊呼喚他了,“老四!老四!護駕!”


    孫東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裏掃視了一遍,還是沒有收獲。他強打起精神,露出笑臉,朝著曾敬走了過去。


    張其瑞含笑目送他走遠,轉頭向身旁的潘愷希道:“潘先生需要回去換衣服嗎?我叫服務員幫您把衣服送去幹洗,這是我們酒店的責任。”


    “不用。”潘愷希笑得像一隻老狐狸,“潑到喜酒,也是好事。張經理您忙,我自己來。”


    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氣中擦出一個火花。張其瑞嘴角輕輕勾了一下,不再多言,錯開他,大步朝禮堂外走去。


    潘愷希看著他匆忙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突然一個人從他眼前跑過,頭也不回地追著張其瑞而去。


    潘愷希這下才真的驚住了。那人是孫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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