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平這一覺睡得很長,做了很多很多夢,什麽陳倉爛穀子的舊事他都夢到了。


    小時候逗狗反被追著滿院子跑,上樹捉蟬卻摔斷了胳膊,上小學掀女同學的裙子被扇了耳光,初中帶著兄弟們和海軍大院的人打架被孫父揍了屁股。高中,高中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子,是他拂去了這快美玉上的塵土,是她教會了他什麽叫做成長。


    夢裏,他們總是手拉著手,奔跑在那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林蔭道上,很驚慌,很害怕,可是心裏卻又有著無畏的勇氣。


    隻要再快一點,隻要再遠一點,那些人就找不到他們了。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他手裏一空,女孩子不見了。黑暗吞噬著著整個世界,他慌張地尋找著,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她的名字。


    “顧湘——”


    孫東平的手指動了動,不安地動了動頭,呢喃:“顧湘……”


    他猛地張開眼睛。


    視線裏一片黑暗,鼻端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這裏是醫院。


    是的,他想起來了。劉校長來找他,質問他為什麽出爾反爾,要取消婚事。兩個人都很衝動,劉校長氣憤地捶了一拳,剛好捶到他脆弱的胃。然後徐楊衝了進來,他被送去醫院,半路上就昏了過去,醒來就在這裏了。


    麻藥的效果已經過去,傷口疼得很。他難耐地哼了一下。


    黑暗的角落裏,有個人影動了動。


    “誰?”孫東平一驚。


    那人走過來,床頭的台燈被拉亮了,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劉靜雲蒼白憂鬱的麵容。


    “靜雲……”孫東平胸裏一陣激蕩。


    劉靜雲拉過椅子,坐在床邊。短短半個月,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神色疲憊,隻是看向他的目光,還是冷冷的。


    “徐楊姐都告訴我了。我要代我爸向你道歉。他太衝動了。”


    “不是的。”孫東平急忙說,“我的確該打。”


    劉靜雲的嘴角擠出一個笑,“醫生切除了你四分之一的胃。”


    “是嗎?”孫東平觸動並不大,“這倒是一勞永逸了。”


    “你以後更要多注意一下飲食了。”


    劉靜雲這話裏有話,孫東平聽得出來。


    他凝望著她。劉靜雲麵容沉靜如水一般,淡淡地說:“我想了想,我們不能這樣下去。”


    “那又該怎麽樣?”


    劉靜雲低聲說,“我們都冷靜一段時間吧。”


    孫東平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轉投向空無的黑暗之中。


    “你真的決定了?”


    “是的。”劉靜雲聲音柔和,卻透露出來前所未有的堅定,“東平,我覺得,人一輩子,總還是要找一個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我不求百分之百的愛,起碼也要有百分之九十五才行。可是你隻能給我百分之五十。你的愛多,百分之五十也比得過別人的百分之九十了。我若是不知道也好,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可我現在知道了,就沒辦法假裝下去。”


    孫東平垂下眼簾,半晌才說:“對不起。”


    “都是我自找的吧。”劉靜雲笑得苦澀,“沒有誰把刀架在脖子上叫我愛你。所以我誰也不怨。我隻是運氣不夠好。”


    “靜雲,”孫東平說,“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知道。”


    “我確實想和你結婚,好好過一輩子。”


    “我也知道。”劉靜雲的聲音帶上了鼻音,“可是你忘不了顧湘呀。”


    孫東平抬起手,覆蓋在眼睛上。


    劉靜雲仰起頭,把淚水逼了回去。她伸手握住孫東平的手,最後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她站了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徐楊就站在門口,臉上烏雲密布,焦慮之中還有一種隱忍的憤怒。


    “怎麽樣了?”


    劉靜雲明明眼裏沒有淚,看著卻像就要哭出來一樣。


    “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以後我們就沒關係了。”


    “別傻呀!”徐楊拉著她,好聲勸著,“他隻是一時糊塗,誰都會舍不得初戀。你先放棄了,這感情就沒辦法繼續圓下去了。”


    “姐,”劉靜雲輕柔地喚了她一聲,“是我要分手,但是他也並沒有挽留啊。你還不明白嗎?”


    徐楊怔怔。


    劉靜雲搖了搖頭,“愛得不夠純粹,便有私心。我和他即使勉強在一起,也回不到過去了。那百分之五十的愛,又經得起幾次消磨?”


    “什麽百分之五十?”徐楊不明就裏。


    劉靜雲笑而不答。她張手擁抱了徐楊一下,說了一聲謝謝,然後拉開套房的大門,從容離去。


    徐楊咬了咬牙,拉開病房的門走進去。


    孫東平無力地轉過頭來,“姐?”


    徐楊走到床前,她的臉憋得發紫,額頭青筋暴露,雙手握拳。


    “為什麽不挽留她?”


    孫東平歎氣,牽扯到了傷口,他覺得鑽心得痛。


    “她要完整的愛,我給不了她。強留她,就隻有欺騙她。我做不到。”


    “那為什麽給不了?”徐楊質問,“你和顧湘有可能複合嗎?隔了八年,你們的性格、習慣、身份,都有了那麽大的變化,不是我多管閑事。我是過來人,我知道你們複合不了。”


    “我怎麽沒想到這點呢?”孫東平苦笑,“隻是,我控製不了啊。”


    “你是控製不了。”徐楊神色一正,厲聲問:“你老實同我交代,葉文雪的死,和你有關係嗎?”


    孫東平望著她,眨了眨眼,“你在說什麽?”


    徐楊撲過去,她不敢抓著孫東平搖晃,但是可以揪著他空出來的手用力掐著,不知道是想把他掐死,還是掐清醒過來。


    “你瞞著我到底做了多少事?剛才劉靜雲她爸來找我,說他知道,大家私底下都說,是你給姓趙的錢,讓他弄死葉文雪的。你要為顧湘報仇……”


    “他有什麽證據?”孫東平平靜地問,任由徐楊把他的手掐出一條條印子。


    徐楊愣住了。


    孫東平嘴角帶著無法形容的笑,“沒有證據,是不是?就和當年一樣,那麽混亂的場麵,誰都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推了顧湘一把,所以隻有她一個人來頂罪了。”


    徐楊覺得渾身發冷。幽暗的病房裏,眼前這個還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陽光普照的弟弟。這人眼裏寫著深刻的怨恨和報複後的快感,麵目陌生。


    “我給趙家齊的錢,是從分公司的帳上劃過去的,名義是投資他的酒吧,我們還有書麵協議為證。我要趙家齊好好‘照顧’葉文雪,我沒說要他騙葉文雪吸食毒品,不是嗎?再說了,公安局都隻是懷疑老趙誘騙葉文雪吸毒,而且這案子都已經結了。”


    徐楊鬆開孫東平的手,跌坐在椅子你。她腦子裏混亂得找不到詞了,隻有一個勁說:“你……你……你怎麽……”


    “姐,你還是學法律出身的呢。你難道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法律不能束縛的事?”


    徐楊這才緊急調動自己荒廢了有幾年的法律知識。她知道孫東平說的沒錯。沒有一條直接證據能證明他指使人給葉文雪吸毒。那姑娘早就有了毒癮,偶爾一不小心吸多了,並不奇怪。


    “那你……到底有沒有……”徐楊說不出來了。


    孫東平疲憊地閉上眼睛,“我要說我沒有,你信嗎?”


    徐楊語塞。她心裏充滿了疑惑,但是她又不相信孫東平會為了顧湘做到這一步。


    “顧湘知道嗎?”


    “何必讓她知道?她坐牢五年,還不夠痛苦的嗎?”


    徐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毅然道:“那我就當你什麽都沒做!”


    他居然肯為顧湘做到這一步,也怪不得他沒法和劉靜雲繼續下去了。


    孫東平閉著眼睛,微微一笑,又說:“勞煩代我轉告劉校長,就說:一來,流言永遠是流言,明智的人會選擇性地聽取。二來,我不會受威脅的,因為這是我和靜雲兩個成年人做出的成熟理智的決定。第三,請他不要還認為自己可以永遠掌控靜雲的人生。以後的路怎麽走,靜雲自己很清楚,他沒有權利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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