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晟真心中不悅,略微垂眸,發現她此刻正俯身為自己上著藥。豆綠色短襖的白領向前傾斜,白皙的肌膚也現出一片來……


    旋即他側眸,可是任他怎麽清除方才的記憶,腦海裏還是浮現出白皙領口下的一顆米珠大小的黑痣。


    “二表兄,好了。”洛寧坐直身子,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隨即刻意柔聲道,“二表兄?藥膏怕是還得晾一會兒才會好。”


    “多謝。”


    “二表兄客氣了。都是洛寧該做的,二表兄不怨我就行。”


    又在這裏看了一會兒《說文解字》,待雨小了些,洛寧跟楊晟真借了一柄油紙傘,便悠哉悠哉地回去了。


    回到流雲院,洛寧想起自己病的這幾日,也沒有去看看楊嘉雨如何了,之前她將舍不得吃的椰蓉奶糕拿給自己吃……


    雖然覺得有時候楊嘉雨很聒噪,但是比起姑母,楊嘉雪等人,還算是真心對她的人了。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經過昨日大雨的衝洗,今日的天空格外明朗。洛寧趕早做了一疊子白玉霜方糕,去了隔壁的院子。


    本以為是這幾日雨太大了,楊嘉雨才未出門,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時洛寧心中猛地地一痛。


    圓潤的臉龐消失了,下巴也變得瘦削,顯得眼睛愈發空洞無神。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寢衣,靠在引枕上愣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六妹妹,在想什麽呢?”洛寧走上前去,在她的床沿坐下。


    “洛姐姐——”還沒說幾句話,她就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洛寧從後麵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替她順氣。


    “怎麽病得這麽重?不是風寒嗎?早應該好了啊。”


    楊嘉雨麵色蒼白,無奈地搖了搖頭,“洛姐姐不必擔心,我這是老樣子了,我打小和一般人不同,生病了就很難好……咳!”


    “看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洛寧打開食盒,將盤子裏的白玉霜方糕端到她的麵前。那日她見楊嘉雨給她吃的椰蓉奶糕,就想起了以前阿娘教過她做這種,口味是類似的,不知道名字叫法是否一樣了。


    “這是白玉霜方糕,我親手做的。”洛寧將碟子端到她的麵前,“你嚐嚐味道如何?”


    楊嘉雨眼眶有些濕潤,一邊咀嚼糕點,一邊竟然默默啜泣,“洛姐姐,你對我真好,那天若是沒有你,興許我死在祠堂也不會有人發現!”


    她情緒更為激動,一時間想抱著洛寧,卻又怕把病氣過給她,隻能一邊吃著白玉霜方糕,一邊哭得稀裏嘩啦。


    洛寧見狀,心裏也是難受,拿著帕子替她擦著眼淚。


    “你要快些好起來,等幾日後,老太太壽辰,府裏定然是要大辦的,到時候會更好吃的糕點。”


    “誰都沒有洛姐姐做的好吃。”


    片刻後,楊嘉雨又搖了搖頭,“祖母壽辰也沒有什麽意思,反正都是大房三房那邊的熱鬧……”


    楊嘉雨垂下眼眸,直愣愣地看著被子上的迎春花紋,“洛姐姐,我覺得我們還是別去了吧……到時候太原王氏和滎陽鄭氏那邊的姐姐妹妹也會來……”


    洛寧見那她死死咬著嘴唇,一時關切地看向她,等待著她的後文。


    “六妹妹,究竟怎麽了?”


    “哎呀,反正就是別去了!”楊嘉雨突然神情慌亂起來,眉眼間滿是憂慮,“若是去了,母親定然會斥責於你……”


    第8章 藏貓兒


    “到底為什麽啊?”


    洛寧不解,她還想借著此次機會在楊老太太麵前露露臉,也好博得老太太歡喜,以後她在這楊府的日子才好過一些。


    “六妹妹,府裏這麽大,我也是生平第一次來京城。老太太是次輔大人的母親,壽辰辦的肯定和我這樣的普通人家出來的不一樣,我想去看看……”洛寧抬眼觀察著她的神色,不知道為何她說姑母不讓自己去。


    “要不我再去找姑母商量商量,這樣沒準我們倆就都能去了。”


    楊嘉雨垂首深吸了一口氣提在心底,死死咬住唇瓣,接著抬起霧蒙蒙的眼眸,舒緩的眉頭又蹙在一起,“真得不能不去嗎?其實沒什麽好玩的。”


    見洛寧沉默,楊嘉雨握住她的手,沉聲道,“若真要去,洛姐姐記得千萬不要戴——”


    “六丫頭!”


    一陣熟悉的嗬斥聲響起,楊嘉雨不自覺地往洛寧那裏縮了縮。


    見到姑母突然到來,洛寧眉心一跳,怎麽她總是喜歡這麽悄無聲息不敲門就進來。


    也是,姑母如今是二房的太太,自然有如此權利,隻是以後她說話做事須得更加小心才是。


    洛寧轉過身來,微微緩和了麵色,“姑母來了。”


    韓氏一進門就避開洛寧給楊嘉雨甩了一記眼刀。旋即又恢複了平日裏滿臉溫和的麵容,“六丫頭還病著,你也沒好透,相互躥走間又惹了病氣該怎麽辦?再說等幾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壽,你要是養不好身子,我也不敢讓你就這樣病歪歪的出去見人。”


    “還有你,六丫頭,你都病這麽久了,也不見好,這次就在房中養病吧,免得落下什麽病根,回頭老太太和大太太又說我苛待你……”


    洛寧聽見方才姑母說的話,抬眸間正楊嘉雨的視線。轉瞬,楊嘉雨被韓氏數落的又垂下眸子。


    沒一會兒,便被姑母差人送回了流雲院,洛寧拖腮俯於窗台前,怎麽想都覺得方才的事怪怪的。楊嘉雨說姑母不讓自己去壽宴,而她在姑母的話語裏聽出,分明是想讓自己去的。


    最後楊嘉雨麵色凝重,說不讓她幹什麽來著,就被姑母打斷了。


    隻是,姑母來得也太巧了,她不得不懷疑這其中別有用心。


    現在姑母也不讓她去楊嘉雨那裏走動了,她實在得不到一點消息。


    如今,隻有等了。


    在雨水的潤洗下,流雲院的桂花香氣愈發清淡。楊老太太的壽辰也在今日如期而至。


    楊府門前早已掛滿了燈籠紅綢,更是有不少的王宮貴胄,官員才子,夫人小姐們紛至遝來。


    尚在院中,便能聽見東跨院內的絲竹管弦、觥籌交錯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洛寧坐在妝台前,輕輕抿了抿蠶絲唇紙。看著鏡中的自己思量著那日楊嘉雨說的話。


    “今日府中會來不少貴人,姑娘可是沒見過那種場麵吧。”雲芝從螺鈿妝奩裏拿出一支金簪,插到她烏黑的發髻上。


    洛寧回過神來,微微側頭想避開。她平日裏都不用金簪,無非是那些東西太過笨重,壓得腦袋疼。在湖州時她和阿娘都喜歡帶絨花和通草花做得發簪,那樣既雅致又輕巧。


    還沒動,就被雲芝按回去,繼續插著方才蝴蝶牡丹嵌珠金簪。


    “姑娘別動了。你是不知道,那些夫人小姐們,一個比一個金貴,穿金戴玉,富貴滔天。不過,任誰也比不得咱們府裏。咱們大老爺是內閣次輔,大姑奶奶也就是老太太的嫡親女兒,如今是梁王妃。”


    見洛寧不再動了,雲芝不屑地掃了她一眼,桃紅褙子綠襦裙,怎麽看怎麽俗氣。“這支金簪,可是門麵,還有姑娘身上這身,雖然太太去的時候拿晚了,隻剩這兩種花樣了,但這都是上等的香雲紗。也不是不讓姑娘穿你那些衣服,畢竟放在今日實在拿不出手……”


    洛寧直直注視著鏡中自己漆黑的眼眸。她抿了抿唇,一言不發,指甲緊緊陷入骨肉。


    如今一個丫鬟也敢在自己麵前評頭論足,絲毫不掩飾麵上厭惡,甚至連表麵功夫都不願做。可是,何止是香雲紗,便是蜀錦雲錦,她也是穿過的!若不是姑母搶走了父親留給她的積蓄,又何至於帶一根金簪都要被拿來撐臉麵!


    何況還要穿這身醜衣服。


    走在路上,洛寧還在回想楊嘉雨到底要說什麽。她身上這些衣裳頭麵,全是姑母的,礙於雲芝在旁,她不敢明顯反抗。現在都來了東跨院了,總不能當眾換下。


    洛寧垂下眼眸,緊緊握住手中裝著徽墨的錦盒,心中暗暗希冀,待會請安時楊老太太見到她這麽喜慶的裝扮,會不會開心一些呢?


    剛走到假山附近,從中鑽出來一個五六歲大的小丫頭,梳著雙螺髻,兩邊係著垂著珍珠的五彩綢帶,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悠悠的。


    見她朝跑過來,洛寧微微朝她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絨絨地發頂。


    “姐姐,你好像一顆桃子啊!”


    “……啊!是,是嗎?”


    洛寧心裏又何嚐不知,隻能尷尬地笑笑,同一個孩子計較什麽呢!


    不多時,又有一位身著雪青褙子的少女邁著迅速地步伐匆匆而至。見到洛寧身旁的小丫頭,才鬆了一口氣。


    “你跑哪兒去啦!”


    “姐姐,你看這個姐姐長得像不像大桃子!”


    “麗珠,可不能這樣說。”宋海珠掀起眼簾悄悄向前輕掃。而後過去牽住妹妹的手,“抱歉哈,這位妹妹,我小妹年幼不知事,她不是有意這樣的。就是這……顏色太像桃子了,孩童看到自己見過的事物,往往就想到那個。”


    “不打緊的,小妹妹倒是挺可愛!”


    洛寧知道今日府中來得都是些貴胄,就算真的不開心,又怎麽能直說呢!


    “哎,對了,剛剛我過來找我小妹,那邊園子裏的正在玩藏貓兒1,我冒然離開也未與她們說,現下正差了一個人,妹妹不如先替我補上,等我將小妹送到我母親哪裏再過來。”宋海珠輕快說道,細長的黛眉間流露出一絲輕快,“妹妹不必擔心,都是我們這般年歲的姑娘,她們方才邀了我,我急於找麗珠忘了說了,妹妹先替我補上等我回來就替上,如何?”


    洛寧淺垂眼簾,思量著既然都是同年歲的姑娘,而且能來楊府賀壽,包括眼前的女子,都應當是達官貴人的女兒。若是不去,萬一得罪了眼前這女子改如何是好?她若是去了,說不定也能跟那些貴女結交一二,將來在京城也有些人脈。


    洛寧佯裝猶豫,良久才抬頭看她,怯生生道,“那我先去試試,等姐姐回來了我就離開。”


    秋凝湖旁的菊花五顏六色爭奇鬥豔,馥鬱芳香。岸邊的園中便聚集了圍城一圈的姑娘,中間的姑娘以紅綢縛目,漫無目的地尋找附近的姑娘們。


    洛寧咬著唇瓣,在旁看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漆盒交給雲芝後便加入了她們。跟著那些姑娘們一起往四周躲著中間縛紅綢的女子。


    “九娘,你是不是在這裏?”


    銀鈴般的聲音從中間傳來,那女子身型高挑,身上的錦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振翅翩翩飛舞的金蝶。“等我捉到了你,你那把琴就是我的了。”


    “哈哈哈,姐姐現在盡管先說,什麽都給你,不過還是等抓到我再說!”


    姑娘們隨著女子的動作小幅度的輕跑,釵環步搖有規律的叮當作響。


    還有些活潑的姑娘笑著甩子帕子逗弄中間那姑娘,折騰地她四處奔波。


    洛寧很快便熟悉了規則,隨著她們一起躲避,無奈間卻被一個小娘子踩到了長裙,撞到了前麵的白衣姑娘。洛寧也被撞得一個趔趄,頭上的簪子都被撞飛了去。


    “唔!”


    楊嘉萱緩緩從地上起身,撣了撣白色裙子上的灰塵,看清洛寧後麵色深沉,冷冷道,“怎麽是你,海珠姐姐呢?”


    周圍的人都是不熟悉洛寧的,但是和楊嘉萱還有宋海珠確是熟識的,驟然來了個陌生人,便紛紛停下來聚在一旁觀看。


    聽見她提起宋海珠,洛寧頓時想起了方才那一身雪青色眉眼含笑的姑娘。


    “宋姑娘前不久離開去尋找她小妹了,叫我去替代她,等她來了我便離開。對了,八妹妹,方才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對不起。”


    洛寧察覺楊嘉萱麵色不善,想側過臉去避開與她對視,奈何餘光一掃發現周圍的女子都在看她。洛寧心裏湧起一絲羞惱,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揪起了帕子。楊嘉雨曾經和她說過,八妹妹楊嘉萱雖然剛及笄的一個小姑娘,但卻是出了名的高傲難相處。


    “萱妹妹,她是誰啊,怎麽平時都沒見過?”


    其中一個小姑娘見洛寧穿得新奇,長得美豔,方才玩鬧時未看得清,這回特意湊近詢問。


    “她是二伯母的侄女。”


    “啊?就是她啊,聽說他父親為了娶一個妓子甘願脫離家族,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這樣的人,我才不屑於與她玩。”


    “這麽一說,原來她的母親是妓子啊!那我也要不跟妓子的女兒玩。”


    洛寧站在人堆裏,垂眸不語,指甲幾乎都陷在肉裏。這一刻,異鄉的孤獨感就像周圍聚攏的人群那般,將她層層包圍,近乎窒息。


    她想為父親母親正名,告訴她們父親母親根本不是她們說的那樣。父親雖然為了娶阿娘鬧得脫離家族,可是阿娘是值得的。阿娘不幸流落風塵,可是她溫柔善良,待人寬容,更是精通琴棋書畫的才女。父親雖棄文從商,但是也白手起家建立了許多商鋪,不僅默默供養家族還資助了很多家貧的讀書人。


    但是她沒法反駁,也不能反駁。每日裏看著阿爹阿娘柔情蜜意,洛寧也是覺得幸福的。何況,父親母親如此疼愛她,若是沒有那一段才子佳人的邂逅,又何來她呢!她感謝父親母親給予了自己生命,更同情父親母親被世俗重創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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