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手心裏的一顆金珠,塞到了口中。


    正要往裏咽,可耳畔斷斷續續響起若有若無的哭聲。那哭聲總是不斷,既有母親的,又有方才那女子的。


    胸中的悶意又湧了上來,他俯身一陣咳嗽,那金珠突然被力道帶了出去,叮叮當當地滾落在地上。


    聽著金珠滾落的聲音,楊文真猛然清醒。是啊,若是他今日出了事,不說母親多麽傷心……表姐才出他這裏出來……母親是不會放過表姐的……


    小柱還沒走出棲香院,便被雲芝堵在了路上。他抱著懷中的匣子,一時有些無力。公子便不該讓他去送東西,包括上回讓小喜送去的筆筒……


    淅淅瀝瀝落了一場雨,天氣愈發寒冷。洛寧也換上了夾襖。涼風躥進鼻腔,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京城的冬日比湖州的要來得早,不過短短幾日光景,落雨後的天氣比之前冷的太多。她又想起了那支可憐的獨墨菊,若是能熬過這場寒冬,等開春便能長出細嫩的枝芽了。


    越是這樣想,便越發坐不住。幾經輾轉,她還是去了後園的淩清閣。


    往常穆廣元都是在淩清閣的,但是這次卻有些意外地沒看見他。隻有幾個收拾藥材的小廝在那忙活兒。


    “穆大夫不在嗎?”洛寧等的有些焦急。隨便問了身邊的一個稱量藥材的小廝。


    “穆大夫?他每月初和月中都不當值的。”


    怎麽會這樣?洛寧蹙眉沉思,以前總覺得每日在楊府隻要想找他就都能找得到。


    “他可有說去了哪嗎?”


    “不知道。”


    洛寧一時有些難過。


    “姑娘找小穆有什麽要緊事嗎?”略微粗啞卻又響亮從身後想起,驚得洛寧打了一個激靈。


    “有……有要緊……要緊的事。”她迅速轉過身,見是為帶著東坡巾的老者,想必這就是和穆廣元一起在淩清閣共事的齊大夫了。


    “……挺要緊的。”


    齊大夫見狀望著她笑嗬嗬地縷著花白的胡須。


    “姑娘若不介意,可先告知老朽,等老朽回頭可以轉告一下小穆大夫。”


    洛寧本想問獨墨菊如何了,不過見著老者看著她的眼神莫名有些古怪,甚至還夾雜著一絲打趣。


    洛寧咬了咬唇瓣,心底沒由來湧起一絲對穆廣元的好奇。


    “穆,穆大夫他,他是何許人士?”


    方才見這姑娘還滿心急切地尋找穆廣元,現下卻又開始打聽起人家了。齊大夫在心中暗自笑著,看來還真被他猜中了。


    “他啊,我在楊大人府上也快十年了,頭一次見他這樣的人,年紀輕輕卻能在醫術上有此成就,確實難得一見。”齊大夫說著,眼睛裏流滿了欣慰。


    “若是問起他是何許人士,這我倒不知,他是去歲才來楊府任職的。”


    “去歲?”洛寧眼底燃起一絲火苗,“他在醫術最擅長哪些方麵?可是傷寒?”


    “他——”


    “你問這些做什麽?”低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灰色鶴氅上氤氳者些許水珠,穆廣元看著她,眉峰擰起,蒼白的麵容愈發冷峻。


    第37章 李知韞


    洛寧被他看得愈發不自然, 低垂著眼簾,密密麻麻的鴉睫在白皙的麵龐上覆上一層陰影。察覺淡漠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心底沒有來湧起一陣委屈與澀痛來, 紅潤的唇瓣更是被抿得發白。


    外間的光影掠過格門,稀稀疏疏的光線散落在她身上,將她的麵容映襯的愈發柔婉可憐。穆廣元心中微愣, 隨後迅速移開了視線,從她身旁經過。


    “哎呀!小穆, 這位姑娘找你有要緊事,你怎麽待人家這般冷漠啊?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齊大夫看著兩人之間微妙又詭異的氣氛, 一時替穆廣元著急。二人雖說是忘年交, 可他時常也會替穆廣元惋惜。想他這麽一個青年才俊, 怎麽會愁找不到媳婦兒呢?可他如今也是一般年紀了, 到現在還打著光棍, 必然是因為他那一身倔脾氣。


    齊大夫又暗自掃了一下二人, 發覺穆廣元獨自走到他自己的位置坐下默不吭聲也不看人家一眼。那姑娘還幹杵在門口。這怎麽能行呢!


    “嘖!姑娘你不是說身子不舒坦嗎?現下我得去那邊忙著手頭上的事沒時間給你看了,你去找穆大夫吧, 他其實最擅長給婦人看診, 若不是他不願意,現在都進宮裏的太醫屬了!”


    “最擅長給婦人看診?”洛寧聞言轉身看著齊大夫,頎長的黛眉擰起,神色詫異。


    若是擅長給婦人看診,那三年前,母親就不會因為氣虛血枯不得醫治而去了。當時知韞哥哥和一眾大夫麵對那症狀都是一籌莫展,他最擅長傷寒, 當時徹夜挑燈苦讀,也未能將阿娘從病痛中挽回……可是, 短短三年,再聰敏的人也無法在一科醫術上突飛猛進。


    洛寧走到穆廣元對麵,將皓白的細腕伸出,直愣愣地盯著身前麵不改色的男人。


    見狀,他也未拒絕,在纖細的腕上放了一張潔白若雪的帕子就開始為她搭脈。


    這時間洛寧仍在打量著他。身形,醫術上倒是挺像的,隻是周身的氣質,還有對她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洛寧正愣神間,見他的長袖微微掀起,露出了一方冷白的皮膚。還有上麵的凝著血痂的細長傷痕,似乎是近些天的,一掐便能沁出血來。


    她下意識地摁住他的手腕,詫異道,“穆大夫,你何時受傷了?”


    旋即穆廣元眸光一暗,迅速抽回了手。“無事,不小心被野貓抓傷了而已。”


    怎麽可能是野貓,那傷痕足足有小指那麽粗,甚至皮肉開裂。


    “我兄長曾經診治過一位被野貓抓傷的人……”洛寧小心翼翼地盯著他漆黑的眼眸,“那時候他用泡了鹽水的紅椒塗抹傷處,再上藥,後來那人就好了,穆大夫若是不介意,也可試試這種偏方。”


    “你應是記錯了,是用線椒而不是紅椒。”穆廣元詫異地看向她,眸色漸沉。


    “當真是線椒嗎?”洛寧緊緊揪著帕子,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愈發灼熱。


    “可那是我和哥哥兩個人才知道的事情,穆大夫怎麽知道?”洛寧抿著唇瓣,眼底波瀾漸起。


    “偏方罷了,你兄長也是或許也是從古籍上看到的。”


    想起那溫潤如玉的人,洛寧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苦楚。她眼眶微微濕潤,餘光發覺周圍沒了什麽人,這才站起身來,俯身輕輕湊近他,壓低著聲音。


    “是啊,我哥哥也許是從古籍上看到的,我哥哥他最喜歡獨墨菊,為了我哥哥的夙願,我甚至冒著被野狼吃掉的風險,在夜裏去爬蒼台山,就是為了尋找我哥哥喜歡的獨墨菊。”


    “故而我才一在央求穆大夫替我好生照看那株菊花。若我哥哥看到獨墨菊盛開的樣子,定然很欣慰的。”


    穆廣元微微側過麵龐,忽略她的視線,溫聲安慰,“姑娘莫要傷情,人死如燈滅,在下會盡心照顧好姑娘的獨墨菊。”


    “哈哈,穆大夫怎麽知道我兄長不在人世了呢?”洛寧冷笑著,突然抬起手撫上他的麵龐,執著的視線在他的麵容上逡巡著。


    臉上的觸感驟然襲來,穆廣元神色凝重下意識的抓住她的手。卻不想洛寧這回鐵了心的要去探究自己心中的猜測,也顧不得他手臂上的傷,另一隻手握上他手臂上的傷處,穆廣元眉頭緊鎖,不得不鬆開了抓著她的手腕。


    瞅準時機,洛寧迅速觸及他的脖頸。不過一瞬,穆廣元反應過來後已經為時已晚,隻得迅速背過身去。


    洛寧看著手上撕下的麵皮,視線凝在那勁瘦的深灰色背影上。思念的雪山在這一瞬間盡數崩塌,冰涼的雪瞬間掩埋住她的口鼻,阻止著她的呼吸,甚至不將她悶死便誓不罷休。


    身後的抽泣聲一陣接著一陣,穆廣元神情緊繃,低垂著頭,動作間牽動了胸口的傷處,他俯身佝僂著脊背輕聲咳喘。


    “李知韞,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洛寧聲音哽咽,但此時她卻停止了哭泣,聲音愈發堅定。


    “姑娘認錯人了。我並不是你說的那個人。”他一邊咳喘一邊回答,但是洛寧知道,他的身音在輕顫,他的脊背也在輕顫。


    “你——”洛寧哭咽了一聲,繞過桌子,幾步就走到他的身邊。


    被兩扇桌案圍著,她又過來了,這回他想躲都躲不了。


    瘦削的臉龐因為常年不見光日變得愈發蒼白,上挑的丹鳳眼,極薄的唇瓣,那種與楊晟真別無二致的麵容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知韞哥哥!”洛寧也不顧他的反抗,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唔~你為何要騙洛寧!”


    她情緒激蕩,抱著他的力道越來越近,身前的疼痛使他仰起脖頸,悶哼一聲。


    “你知不知道我又多想你!你既然活著,為什麽不回來!你回來了他們就不會欺負我一個女兒家孤苦無依了……嗚嗚!”


    “呃嗯~”


    穆廣元重重喘息著,洛寧過神來,察覺她的異常,一時間想起了進門時看見他麵色蒼白,方才他手臂上上還有抓傷……


    “知韞哥哥,你怎麽了?”她急忙放開他,漆黑的眼底湧滿憂慮。不過繼而又氣惱他直到那時候了還在騙她,一時間又沉下了臉色。


    穆廣元俯身撐著桌子,又咳喘了幾聲,有氣無力道,“珍兒,幫我把架子上金瘡藥拿過來吧。”


    “現在肯與我相認了?”洛寧麵帶慍怒,不過還是從那邊架子上給他找來了金創藥。垂眸的瞬間發現自己的藕荷色衣衫上也沾了幾點血漬,洛寧秀眉攏起,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將那金瘡藥送給他。


    看他仍在俯身輕喘,肩膀輕顫。洛寧歎了口氣,不待他接過,她早已扯開了他的領口。看見一道兩指長的劃過胸口的猙獰傷處,洛寧心下滯痛,此時已經不僅僅是他的傷處在滲血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麽啊!”


    他坐回了交椅上,斂著眉眼,由她給自己上藥。


    洛寧握著瓷瓶的手控製不住的顫抖著,沿著那道傷處從上往下一點一點的灑著藥粉。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白色的藥粉有許多都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珍兒……對不起……”他睜開紅潤的眼眸,深深的凝視著她輕聲道,“不是我不想與你相認,隻是這場風雨太大,不能將你牽扯進來……”


    “所以,你就對我不管不顧,明明還活著,卻不肯回去……甚至還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我去接近二表兄。”洛寧又找來白紗長布,替他將傷口包紮起來,“知韞哥哥忘了我們是何關係?”


    他們一同生活了十來年,也曾是許下婚約的青梅竹馬。亦曾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


    “……我沒忘。”洛寧包紮傷口的時候手下一緊,他悶哼出聲,“在這府中看著你與他糾纏不休,我便如鯁在喉,心中憤恨。”


    “可……珍兒,我卻不能靠近你……”他順勢握住她的小手,“對不起,珍兒,那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如今我在這裏,亦是身不由己。我能做的,隻能是在你身旁默默守護著你……”


    “知韞哥哥~”洛寧回握著他的手,一時間淚流滿麵,“知韞哥哥,你帶我離開這裏好嗎?我不想再做那些違心之事了……我每天都活在渾渾噩噩中,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人欺辱,還得做盡醜態去討好他人。”


    “好~”他又咳嗽了一陣,垂眸看向她,“隻是我現在還不能暴露身份,還得讓你再委屈一段時日。待我這裏的事處理完了,我們便離開這裏。”


    洛寧抬起袖子擦去了眼間的淚水,又自顧自得卷起他右手邊的袖子,“你做的都是什麽事!你看你,都傷成這樣了,以後哪還有命帶我走。”


    “我不會死的。”說這話時,他看向遠處的博古架,眸色漸深,“上天讓我在最該死的時候都沒死成,如今再想收我,便難了!”


    “知韞哥哥,你莫要說這種話了,你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給他包紮完紗布,再放下衣袖,洛寧便盯著他的默然不語。


    到現在她還是覺得,眼下的人仍是一道虛浮的光影,似乎永遠無法抓不住,下一刻就會消逝於夜幕之中。


    兩人正溫存間,格門突然從外被人推開。洛寧神色詫異,還沒看清來人,旋即警惕地轉身將身後的穆廣元擋住。


    第38章 糾結


    “穆大夫, 穆大夫!您快過去,七公子他又病了。”雲芝急忙推開門,看清裏麵的兩人後瞬間愣在了那裏。


    藕荷色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即便如此, 可他身後之人陰寒的視線掃過來時,雲芝還是忍不住後背發涼。


    “二,二公子!”


    雲芝一時無措。如今這間藥房內, 隻他們二人……且韓洛寧眉眼間泛著紅暈,麵色古怪, 正用手護住身前,她的另一隻綢緞廣袖還依稀垂落在他腿上……


    而二公子此時正倚坐在洛寧身後的交椅上, 室內似乎還混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腥味兒……倉皇間雲芝迅速垂下眼簾。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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