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皇室宗親都歡聚一堂,後宮裏處處倩影,鶯歌燕舞,迤儷萬分,桂花開得正濃,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我懷抱琵琶,坐在華堂中央,輕攏慢撚。秋風拂過水麵,漣漪粼粼,白紗浮動,堂下眾人,堂上太後,都露出喜悅欣賞之色。


    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側,一身簡樸的青衣,縱然身邊有嬌美的侍女環繞,百般示好,卻依舊鎮定自若,漫不經心。目光偶爾落在我身上,冷漠中似乎又帶著一點玩味和探究。


    我彈的是應景的太平小調,刻意隱瞞後,技藝雖精巧,卻不拔尖。這場獻藝平常無奇,我的表現也平平。


    最後撥響三聲促音,我結束演奏。堂下掌聲響起,我起身謝恩,轉身之際,正看到那個北國男子嘴角優雅而誘惑的笑意。


    我背上一涼。可是再一看,他的目光似乎又不是投向我的。


    酒宴上,觥籌交錯,絲竹不絕。


    當今皇上子息單薄,唯有皇長子弘和四皇子煥已經成人,剩下的兩個小皇子一個尚在繈褓之中,一個才蹣跚學步。今日宴請貴賓,也隻見那兩個皇子幫忙應酬。


    莊皇後端莊地陪在太後身邊,同她說著樂子,同平常一般無二。朝賀的時候,我帶著睿兒在皇後麵前跪下,她依舊笑意盈盈,對睿兒甚是親切,詢問他起居課業。


    睿兒氣定神閑,對答如流。太後一高興,賞了他一個金如意。


    這一幕看著平常,我退下來,才覺得背後發涼,轉過頭去,隻見皇後依舊笑得端莊賢淑。


    那晚父親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際前去勸了幾句。他隻點點頭,不多話。母親去世後,他也許是想到女兒已大,應該疏遠,我又對他有怨懟,總之我同他逐漸冷淡。


    忽然聽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氣,這念兒丫頭是越發標致、溫婉可人了。有女如此,勝過兒子成日滋擾不休。”


    話中有話。


    我放下酒盅,對那走過來的中年男子行禮道:“十皇叔好。”


    “好!好!”容王陳康樂嗬嗬地坐到父親身邊,一指酒杯,道:“來!也給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親之福,來享受女兒的伺候。”


    陳康妻妾不少,無奈沒有一人有出,一直遺憾。


    父親不住搖頭,“十哥,酒少喝點。你這病……”


    陳康把手一揮,滿不在乎,“酒乃五穀精華,多多益善!”說罷仰頭把杯裏的酒一幹而淨,完了,似乎是嗆著了,又不住咳嗽。我隻得過去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著嘴,吐了一口痰。


    父親歎氣:“不知不覺中,我們都老了。”


    陳康苦笑,“想當初你我兄弟春來禦苑狩獵,對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掃正在給北朝使交談的陳煥,說,“就是現在的孩子,養尊處優,攻於計而疏於才,不成氣候!”


    “十哥!”父親出聲製止他,看了我一眼。我會意,悄悄退去旁席。隻是容王是個大嗓門,兩席間也不遠,他們的對話多少也聽到了幾分。


    “皇上已經暗中下旨,把龐天元急召回京,有說法,淮定轉運使也有換人的跡象。”


    “說法?”


    “嘿!”容王譏笑,“打聽來的,不做準。現在想要從皇上那裏得到什麽話,還不如自己去找來得方便。”


    父親不語。


    容王附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下巴往上席抬了抬,父親一震。我看過去,皇上正在問太子話,和樂融融,並未有什麽不妥。


    容王又把酒杯斟滿,道:“你說這龐天元一把老骨頭,將軍印雖實在,可人卻和風中的燭火一樣,把不準什麽時候就去了。皇上這……又不是朝中無人了。”


    父親笑笑:“十哥莫想太複雜了。皇上還在打我兩個女兒的主意呢!”


    我一驚,聽得愈加仔細。


    容王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說一聲就是。我倒看走不到這步,總之要打,何苦耽誤一個女兒?”


    兩人又低聲說了許久,我隻聽到方州,衛州這些靠北朝邊境的地名。


    酒過三巡,一輪圓月正掛上枝頭,眾人紛紛離席賞月。睿兒由嬤嬤帶著去玩耍了,小丫鬟對我說:“太子爺連同幾個公子在荷池邊吟詩,那才情高潔的楊公子據說在列呢。”


    正說著,已經步行至荷池不遠,的確看見有幾個貴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誰在吹蕭,婉轉悠揚。


    我定睛看,那個吹蕭的公子神態清朗,眉目如畫,軀體纖長,姿態瀟灑,大有玉樹臨風,飄然遺世孤立之勢。不會錯,正是楊禦使的公子楊璠。再一看,陳弘正坐在一旁,含笑看著他,眼裏似沒有旁人。


    我笑著對小丫鬟說:“都是男子,我湊什麽熱鬧。”轉身要走。沒想到還是給陳弘眼尖看到了,老遠就喊我的名字,我轉回去,已有公公過來請我了。


    陳弘心情格外好,“念兒,你今天堂上的琴,分明是在應付。這下要正經彈一次!”


    我但笑不語。陳弘最是了解我,我沒什麽可以瞞住他的。


    諸位公子起身行禮,我正要回禮,眼角忽然看到一抹青色。那北朝的將軍也在此列,不過坐角落,開始沒注意。男子白天裏淩厲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著酒和風月,平淡了許多,對我行禮,並不多話。


    楊璠道:“楊某久仰郡主琴藝,不知今日能夠有此榮幸恭聽?”


    楊公子少負才名,驚才絕豔,詩詞音賦都是出類拔萃的。我對他欣賞已久,卻從沒交談過。這次機會難得,我本不愛出風頭,卻也拒絕不了同他切磋的誘惑,便答應下來。


    於是懷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紗帳裏,輕輕彈開。秋風拂過水麵,漣漪粼粼,琴聲就順著這月下的秋波散了開去。


    我知道楊璠他們的喜好,他們這些清流頗是不屑宮廷流傳的柔軟頹靡的小調,我便給他們彈一點空山幽穀,絕世獨立的曲子,迎合他們的清高。


    彈完一曲,有片刻的寧靜,就聽陳弘先開口道:“仿佛聽聞到拂過千年曠野的古風呢。”


    楊璠微微一笑,心有靈犀地接著,輕吟道:“青山悠遠,思空遙遙。”


    我顯然是討了他們的喜歡。


    眾人正欲喊好,就聞一聲冷笑突兀地響起。我們聞聲望去,那一身青衣的北朝的將軍捏著一個白玉杯,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顯然他有不同見解。


    楊璠性子直,上前問到:“不知道驍騎將軍有何看法?”


    年輕的將軍把玩著手裏的杯子,淡淡道:“你們聽到風過幽穀,我卻聽到其中隱隱金戈交明,有殺氣浮動呢。”


    我一愣,楊璠也是一臉詫異。陳弘隱有不悅,而其他人察覺不妥,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靜默一片。


    我抱著琴,慢慢站起來,臉上揚起笑容,衝那北國將軍,緩緩行了一禮。


    “將軍真是懂琴之人。小女方才彈奏的雖然是翠竹調,可是彈奏時忽然想起了前朝名將鳳懷生將軍,鳳將軍一生戎馬倥傯,立下無數偉業,而後又瀟灑地卸甲歸隱山林,與竹為伴,徜徉在山水之間。晚輩頗為欣賞他的這份情華。”


    鳳懷生老將軍是一代名將,鎮守邊關二十年,抵禦北朝大小騷擾侵犯數百,一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隻美譽。北朝對他,可謂是又敬又恨呢。


    我那番話一完,楊璠等人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


    奇的是,那驍騎將軍卻笑了起來,一點不保留地受了我的暗諷。


    亭子裏的氣氛恢複了輕鬆。北國將軍不再說話。又有人出來吹笛獻藝。眾人重開酒話,不在話下。


    我退到了人群邊,喚了丫鬟,悄悄離去。


    隻感覺身邊一直有目光追隨,逼我加快腳步,更不眷戀。


    繞回到到殿前,正等著看煙火,人群微微騷動起來。一騎飛塵,馬上武官也似疲憊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馬牽走,那官員也立刻由人引著折去了他處。短短半刻,殿前又恢複了熱鬧,無人牽掛剛才的事。


    我轉過頭,看到容王果真又在和父親私語。父親臉色一直凝重。


    睿兒奔過來,張開手摟住我。我一摸,他果真一頭的汗。


    “去哪裏玩了?”


    “同小舜他們到各宮娘娘那裏討月餅了。”


    “月餅好吃嗎?”


    “我沒吃。”睿兒烏黑的眼睛裏一點超出年齡的成熟,“我隻是去湊熱鬧,那些月餅後來都丟到池塘裏去了。”


    我片刻無語。


    經曆過生死掙紮,才知道平靜無波下的凶險。看這繁華璀璨的夜晚,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在悄悄發生呢?


    我輕摟著他,說:“睿兒懂事了,姐姐也就放心多了。”


    睿兒口氣老成道:“姐姐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呢。將來我長大了,我來保護你,讓你什麽心都不用操,舒舒服服過日子。”


    我嗬嗬笑起來,這個人小鬼大的家夥。


    “不說這個了,那邊在放煙花了。我們去開敞點的地方看。”


    孩子畢竟小,迅速給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過去,歡呼雀躍。我想起方才那北國將軍吟的詩,又看到父親和容王緊皺著的眉頭,隻覺得隱隱有什麽事正在這燦爛煙花下悄然發生。


    我同睿兒相依偎著,看夜空中綻放出一朵極大的鮮紅的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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