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韶的男子就這樣住在了院子裏。要在這樣一個不大的院子裏藏一個大男人,卻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朝廷要犯。


    於是院子裏就多了一個補門窗的家丁。房屋年久,總有失修之處,那個叫阿石的家丁就是專門負責把白蟻蛀的梁木換了,把腐朽的窗欞改新。


    我坐在院子裏的葡萄藤下,睿兒在旁的石桌上寫功課。雨前還是那麽口齒留香。我愜意地深呼吸一口桂花的芳香,看到遠處角落裏那個忙碌的身影。


    真正的阿石早就帶著銀票同相好私奔走了,冒名頂替者卻出乎我意料的是個勤勞的人。


    很顯然的出身高貴,雖不至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也肯定從沒做過那些雜貨。他卻拿來順手,似乎還幹得很上勁。


    起初還擔心他不習慣。我並沒有給他什麽特殊關照,他睡在下人通鋪,吃的是下人食物。這樣那樣,這個男人居然安然接受。


    最讓我刮目相看的事,他居然能將與生俱來的氣質嚴實地掩藏起來。看起來就同真的阿石一樣,木訥,老實,話不多。


    睿兒並不知道阿石是假扮的事。我告訴他那個男人次日走了,他鬆了一口氣,便沒再問這件事了。


    京城還在戒嚴中,聽說城裏隨處可見巡邏的侍衛,進出都查得甚嚴。一時間人心惶惶,家家閉戶。


    “國卷”是大陳祖上傳下來的一卷手由曆代帝王親手抄寫的經文,想必除了經文外還記錄了皇家許多不為人知的事跡。雖然不是什麽關係國運的珍寶,但是就這樣被人輕易盜去,皇帝臉上無光,陳氏祖上蒙羞。


    我並不在乎皇帝是否為此氣得茶飯不思,卻是很好奇韶某人偷它的目的。


    隔岸觀火的人,總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母親死後,我的性格裏多了幾分寒涼刻薄,並且以此為慰。能夠保持這樣的冷漠,才有機會從這個巨大的泥潭裏掙紮出去。


    睿兒忽然把筆往地上一摔。我回過神來,疑惑地望著他。


    他俊秀的臉上籠罩著烏雲,卻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


    我看他留在案上功課,字跡雖然馬虎了點,但已經寫完了,便沒有出聲攔他。這個孩子,最近突然有點陰陽怪氣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大概都是這樣難理解吧。


    我親自收拾好了書本,抱進屋裏。睿兒在裏間換衣服,弄出很大的聲響。


    我笑道:“你是怎麽了?嫌王府裏悶?這陣子外麵亂,還是不要出去的好。”


    裏廂又是重重的砰一聲。


    我歎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睿兒已經脫下上衣,初始發育的介於孩童和少年的身體修長白皙,細致的肌膚緊繃,手腳肌肉開始顯現力量。將來,這副身子會如他的父親一樣挺拔高大,充滿力量。


    我有點恍惚,忽然懷念起那個胖胖軟軟,手腳短短,棉花糖一樣依偎在我懷裏的小東西。


    母親生下睿兒後,情緒低落,頗為壓抑,整日陷入自己的沉思,很少關注外界的事物。我感覺得出她在回避睿兒,這個兒子活生生地在提醒她的生活是怎樣破碎的。


    她忽略睿兒,那照顧弟弟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愛這個孩子。從他還是小小的一團,抱在懷裏,就知道他是我今生要守護的人。在身邊人沉溺在欺騙、背叛、算計之中的時候,隻有睿兒是全心全意信任依賴與我。


    也許對於母親來說,他是個不該出生的孩子,而對於我來說,他是我堅持拚搏的力量源泉。


    我對睿兒微笑著,“什麽事生那麽大的氣?誰得罪你了?”


    睿兒手裏抓著衣服,猶豫著要不要往身上遮。我一笑,接過他的衣服,給他穿上。


    睿兒一下紅了臉,說:“我……我自己能穿。”


    “剛才還像小孩子一樣撒氣。”


    他倔強地抿起嘴巴。


    我讓他自己穿衣服,然後幫他束好頭發,邊說:“最近外麵很亂,我們都要小心謹慎一點。你是安王世子,行為舉止要得當。”


    睿兒小聲說:“都說,宵陽王這次是來求親的。”


    “好像是吧。”我說。


    睿兒抬高了聲音:“他們還說,姐姐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扳過了睿兒的肩,直視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像母親,惟獨這雙眼睛像極了他的父親。幽黑,深沉,堅定。


    我柔聲說:“不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的。我要看著你長大成人,看著你成家立業。在這之前,姐姐哪裏都不會去。”


    睿兒漆黑的眼睛裏有光芒閃動。他低下頭,忽然張開手緊抱住我。


    他的力氣很大,他的頭搭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覺到他激烈的心跳。


    我回摟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無聲地安慰著。


    我也不是沒有擔心過他說的事。今上有三個女兒,均都已經嫁人。這次若要和親,肯定是從宗室女兒裏選一個去。別說那宵陽王身份尷尬,光是想到一別數千裏北上,將睿兒留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我就心寒。


    可是再不情願,現在的我也不過是他人棋盤裏的小小棋子,任由命運擺布。


    夜來,雨打荷葉,發出柔軟的沙沙輕響。我聽得很入迷,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晚風襲人,我微醺。


    一個影子遮住了燈光。我張開眼,看到“阿石”站在麵前。


    作為一個木匠,他倒大膽得可以。


    我坐起來:“有什麽事嗎?漲工錢?”


    韶公子對我的譏諷向來無動於衷,他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我笑:“你當然知道。東西是你偷的。”


    他說:“你在擔心被那個老皇帝嫁到北方去。”


    我一聳肩:“這事擔心也沒用,我能抗旨不成?再說,那宵陽王配我也尚且合格,做人不能太挑剔。”


    韶有一點啼笑皆非:“你真同傳言裏不同。”


    我好奇:“傳言裏我怎樣?”


    “溫婉賢淑,知書達理……”


    他未說完,我就已經笑倒在椅子裏,“說得真好,說的就是我嘛!”


    韶隻站著,帶著淺笑。忽然說:“你同你母親真不像。”


    我一個激靈,轉過頭去盯住他。


    “你認識我的母親?”


    他隻笑不答。


    我冷笑:“看來你的目的不止國卷。”


    韶徑自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風過回廊,我覺得身上有點涼。


    韶開口,說:“我曾見過你母親獻舞,身姿妙曼,宛如天人。我久久不忘。”


    我笑問:“家母成親後便金盆洗手,你多大見的她?”


    他亦笑:“八歲。”


    我道:“人小鬼大。”


    他轉頭看著我,說:“楊紫玨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初見你,亦有同感,近而才發覺,你這人陰陽怪氣,笑裏藏刀,尖酸刻薄,持才傲物,同你母親截然不同。”


    我笑:“你若是在誇獎我,我可受不起。若不是,未免太失禮了。”


    他立刻裝模作樣地衝我作揖,道:“小人冒犯郡主罪該萬死。”


    我說:“不用你萬死,把那‘國卷’交出來讓我瞧瞧便是。”


    他眼裏光芒一閃:“這可算是那三個要求裏的第二個。”


    好精明的人。我哼道:“閣下做什麽將軍,做生意人最合適?”


    身份揭穿,韶也不慌不忙,道:“彼此,彼此。郡主若生為男兒,才不負了您滿腹雄心壯誌。”


    我實在好奇,退讓一步道:“好吧,這算一個要求。給我看國卷吧。”


    韶一笑,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巧竹筒。蓋子旋開,抽出一個卷軸。


    我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展開。隻見那薄如蟬翼的卷麵上用細毫小楷整整齊齊地抄錄著經文,卷頁如此之薄,那小小一個卷軸,竟然可以展開數米之長。其中一半尚為空白,等待著未來的南帝書寫。


    我又再細心地將卷軸收起來。韶將它收回懷中。


    我站起來,整了整衣袖,道:“夜已深了。你不便在這裏久留,該走了。”


    轉身之際,韶出聲叫住我,說:“我知道你不想嫁去北方,我可以幫你。”


    我回首一笑:“我就是敢嫁,宵陽王恐怕也不敢娶吧。那最後一個要求,還是留著將來派大用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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