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隻見加重,高燒加上喘息咳嗽,見著的人都覺得觸目驚心。我喂他湯藥,他揚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卻不認得任何人。娘娘們都在哭,唯有趙妃還算冷靜。想她十八歲嫁入王府,現在不過二十出頭,也難為她了。


    次日,太子帶著禦醫親自來探望了。我站在院子裏,看他直直向我走來,自然是有話和我說。


    我問他:“怎麽樣了?”


    他搖頭:“禦醫也沒法子。”


    我心一暗,不說話。風一陣涼過一陣,那年,父親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來,抱我坐他肩頭,我頭頂著藍天。那時的歡笑仿佛還回蕩在耳邊。父親的手是那麽有力,卻也無比溫柔,會在我睡下後輕輕撫摩我的頭發。


    我強打起精神,問:“簡州那裏怎麽樣了?”


    陳弘神色黯淡,眼裏閃過一絲柔情,“僵持著,主要是送糧草的軍隊遇截……怕再下去,以龐老爺子的性子,會先攻出去。朝上有大臣則想放棄簡州……”


    “不可!”我叫起來,又立刻覺得造次了,解釋道:“無數大陳男兒的熱血守下來的城,不可以輕易放棄……”


    陳弘笑笑,對我的話不置評價,隻說:“老四……想上戰場……”


    我想了想,說:“煥哥哥……也是想為皇上做點什麽……”這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造作。


    陳弘也不在乎,繼續說:“父皇沒有拒絕,就算是同意了,我看過幾日就有消息了。”他痛苦地擰著眉,自然是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出來。不便對我說,也不肯對我說。


    “弘哥哥也想去?”我笑問。那個出盡風頭的人兒啊,連龐元帥在奏章裏都寫楊璠“文思敏捷,撫民有道,以身作則,具文功且有武略。”想龐老爺子這個老古董,明知楊璠是因與太子關係過密而給下放,還不計偏見寫那一番話,頑石也是開了竅了。楊璠人格獨具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陳弘掃我一眼,嚴肅道:“念兒認為這合適嗎?”


    我別過身去。這陳弘,平時都是和煦如春風,一旦認真起來,淩厲架勢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轍的。我是有點心慌。


    “簡州委實危險,太子殿下是將來的一國之君,要愛惜自己。動其念也就罷了,如今內憂外患,尤其要謹言慎行。立功並非站在最前頭。”


    “你這口氣倒像王太傅,也教訓起我來了。”陳弘哼一聲,“國家有難,我作為太子,躲在人後。老四卻在前線建功立業,報效國家。我不羞恥嗎?”


    我搖頭:“報效國家,未必就一定要上陣殺敵啊!天生我才,各有其用。將士殺敵,文臣則可安頓後方,讓前方無後顧之憂。太子非要那樣想,天下那麽多沒上陣的男子,不都要慚愧死了?”


    陳弘深深看我幾眼,忽然笑了,搖搖頭,道:“眾多姐妹裏,也就你最貼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兒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兒生得巧合罷了。”我笑,“哥哥,若心有靈犀,楊大人會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從裏突然飛出一隻驚鳥,撲騰著翅膀衝上了天。


    好半天,陳弘才說:“這仗拖不久了。寒冬臘月的,北軍離巢遠征,補給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裏。不過,他在城外按兵不動,不像是攻不進來,而像是另有計劃。隻是……”


    我在心裏附和。隻怕這次之後,戰勢是再也收不住了。


    雖是無用女子,可也是大陳宗室兒女,興衰榮辱,於己息息相關。


    正各有所思著,見如意匆匆跑了過來,喊:“殿下,郡主,王爺又昏死過去了!”


    我隻覺得腦子裏轟地一聲,差點失了方向。陳弘一把扶住我,我立刻抓住他的衣服。趕去父親房間時,娘娘和兄弟姐妹們都已經聚了來了,趙妃抱著小弟弟,牽著陳惠,看我一眼,說:“王爺醒過來了。”


    我掃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過去,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定是自己看錯了,那人,怎麽會在這裏呢?


    屋子裏燭火雖亮,卻帶著重重的光暈,加上彌漫的藥草氣息,讓人更加心神不寧。


    我坐在床邊,抓住父親滾燙的手。那曾經厚實有力的手掌現在已經起了皺紋,握在我手裏,還不住顫抖。我俯下身去,輕聲問:“爹,您有話就說。”


    父親努力睜開眼睛,定在我臉上。我隻希望他別再認錯人,又對著我喊母親的名字。


    可父親的情況比我想象得更加糟糕,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反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停,話似給堵了一樣,始終出不了喉嚨,額頭也已經急出汗來。


    我已經等不及了,俯在他耳邊道:“爹,念兒同你父女一場,托您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您要走了,念兒隻有一事想弄明白。”我定了定,看著父親平靜了些的臉,問:“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父親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給他磕了三個響頭:“爹,我叫了您十六年的爹,也自認並無不孝之處。這最後關頭,就請您老人家給我指點指點吧!”


    父親的眼睛也濕了。他張開嘴,我急忙湊了過去。


    他虛弱地聲音響在耳邊:“那孩子……生下來時,沒足月……不到百日……就病死了。你……你娘……抱來……沒提,我從沒問……隻當還是……還是……還是……”


    門給砰地撞開,二娘氣勢洶洶闖了進來,在她身後,娘娘們都帶著自己的兒子跟進來,架勢不像送終,反像逼債。


    我冷笑一聲站起來,“各位娘娘急什麽,念兒的話還沒說完呢。”


    二娘終於擺出真麵目,刁著嘴道:“怕等你說完了,我們姐妹也沒了容身之處了。”說完,一把撥開我,衝到床前,叫道:“王爺,您就定下來吧,這麽多兒子,您選一個啊!”


    睿兒也跟了進來,站在我身後,不言不語。趙妃依舊抱著孩子,沒有表情。


    我覺得很疲憊。父親將死,她們還在爭,爭了一輩子了,還沒有爭夠?這樣的地方,我簡直呆不下去。這樣的王府,和地主家的院子有什麽區別!什麽王公貴族,一個二個還不是爭市利的小婦人?


    而我此刻必須站在這裏,看父親的生命最後消失——且不論他是不是我的父親。


    父親似笑非笑得抽搐了一下,顫抖著舉起了手。


    那一刻,眾人如排練過一般動起來,家裏的兒子都站在了床前。我推著老大不情願的睿兒也在角落裏揀了一個位子。


    大家都很嚴肅很緊張,我卻覺得再也沒有什麽場麵比這個更滑稽可笑。那又酸又苦的滋味一直在胃裏翻湧,這事再不快點解決,我怕當場就要吐了出來。


    父親的視線自我的臉滑到睿兒的臉,又從睿兒的臉轉過我的臉。我可以感覺到他此刻內心的悲涼。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隻在乎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臉上,用盡了全身力氣,其中複雜的感情我想我是永遠都讀不懂的。然後,他的手指向抱著孩子的趙妃。


    我看到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手垂了下來。他並沒有瞑目。


    我在一片哭聲中回過頭去,那個美麗的女子正依在門口,笑得淺淡。她還穿著她走時穿的那件紅裙子,薄紗在晚風中飛揚。


    “娘……”我喃喃。


    那也就是一瞬間的事,而後,她接了父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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