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兄也是心地善良,於心不忍,並沒有針對任娘子的意思。任娘子也要去放行李嗎?你住哪一間院子,說不定我們同路。”


    明華裳毫不在意任遙手裏明晃晃、冷冰冰的槍尖,笑著朝她走來。伸手不打笑臉人,任遙也不好意思拿槍對著明華裳,隻能收起紅纓槍,說:“戊寅院。”


    明華裳意外地瞪大眼睛,隨即歡喜道:“正好和我一個院子。任娘子,我們一起走吧,有時間的話你能不能教我一些防身術……”


    明華裳親熱地挽起任遙的手臂,任遙這些年一直把自己當男子,厭惡她、嘲諷她的女子有很多,但像明華裳這樣主動靠近的卻絕無僅有。任遙身體僵住了,有些手足無措地被明華裳拉走。


    明華裳一上手才發現女中豪傑和她這種廢柴有多大差別,明華裳費力地拉著任遙,不忘悄悄給招財使眼色。


    她的發簪還在雪地裏插著呢,務必撿回來!


    經過明華章時,明華裳小臉微揚,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二兄,謝阿兄,我和任娘子正好住一個院子,我和她一起走,你們不用送我了。”


    任遙剛才還在挑戰明華章,如今就被拉到對方跟前,臉色都僵硬了。明華章掃了眼任遙,又垂眸看向明華裳,眼中十分不放心。謝濟川不動聲色按住明華章的肩膀,笑著說:“那就有勞任娘子了。二妹妹力氣小,接下來三天還請任娘子多多照應。”


    謝濟川熟稔地說著客套話,自然的仿佛明華裳是他的妹妹一樣。等明華裳和任遙走後,明華章撥開謝濟川的手,皺眉看向他:“你做什麽?她很少出門,人也呆呆傻傻的,你怎麽讓她一個人走?”


    謝濟川道:“你別操心了,我看二妹妹聰慧的很,她一個人能搞定的。聽說臨淄王和巴陵王到了,你不去看看?”


    明華章聽到這兩個名字無動於衷,眼睛依然平靜得如澄湖一般。江陵終於想起來還有其他人,明華章剛剛攔住那個男人婆,還替寶寶說話,江陵便覺得這是自己人。


    他大步流星走過來,道:“明二郎,剛才多謝你救我家寶寶。以前我爹總誇你,我還以為你和那些世家子一樣虛偽呢,沒想到是個敞快人。哎,這是……”


    謝濟川微笑著看向江陵,道:“謝家長子,謝濟川。”


    姓謝啊……剛罵完虛偽的世家子的江陵窒息一瞬,隨即又心大地笑起來:“你們今日幫了我,就是我江陵的朋友,今後你們遇到什麽事隻管找我,我江陵在所不辭!”


    明華章還是那樣高冷又疏離的樣子,謝濟川對著江陵笑了笑,笑容看似和煦,眼中卻沒什麽溫度。


    他們雖然聽說過彼此的家世名號,但明華章、謝濟川和江陵這種紈絝實在沒什麽交集,今日他們才正式認識。


    江陵現在想起剛才的事還一肚子火,奈何對方是個女人,他沒法和她算賬,隻能拉著明華章、謝濟川大倒苦水。


    明華章眸色淡淡,完全懶得搭理,唯有謝濟川保持微笑,時不時應和一句。


    江陵想起明華章剛才扔簪子那一下,欽佩道:“先前總聽人說你文武雙全,我還以為是我爹誇大呢,沒想到你當真有兩下子。你剛才是怎麽扔得那麽準的?我都沒看清,你就把那個男人婆的槍打掉了!”


    明華章一直沒說話,此時才冷淡接了一句:“那位是平南侯府任娘子,不可失禮。”


    江陵臉上表情愣住,顯然沒想到那個女人拿槍指著明華章挑釁,明華章不生氣就罷了,竟然還指責江陵。謝濟川笑著圓場:“景瞻這人最是大度,哪會在意這種小事?就是不知道今日之後,又有多少女子的芳心要丟在景瞻這裏了。”


    明華章掃了謝濟川一眼,清淩淩的眼睛黑白分明,既無得意也無厭惡:“少來。事關女子名節,不要胡言亂語。”


    此刻不遠處,任遙同樣在和明華裳大罵江陵:“那個紈絝子弟,酒囊飯袋,廢物!他在我手底下連一招都過不去,偏偏他這種人招搖過市,什麽都不需要做就成了世子,真是老天瞎眼!”


    明華裳想到任遙想繼承侯府卻礙於女子身份無法成功,很明白她對江陵的憤恨。平南侯府的事明華裳也不方便多說,她露出笑容,欣喜地指著前方:“任娘子,你看,戊寅院到了。”


    這就是太平公主給他們準備的院落了。這次宴會人員眾多,男賓和女賓自然分開住。除了那幾位王爺、郡王有單獨的院落外,其他人都是兩人住一個院子。


    哪怕如此,今日這麽多來賓,再加上帶來的奴仆,恐怕也要安排上千間房子了。


    明華裳本以為人這麽多,又在山上,居住環境想必不會好。沒想到推開門後,眼前雕梁畫棟,石路整齊,北麵有兩間寬敞明亮的正房,東西各有一排廂房,供安置奴仆和行李,院裏還栽著花草樹木。雖然兩人同住,但條件不比洛陽差什麽。


    明華裳驚歎道:“連客房都如此規整,太平公主的財力也太雄厚了!”


    女皇唯一的女兒,少數能享受榮華富貴的李唐皇室,同樣還是武家的媳婦,太平公主富可敵國之名豈是說說而已?鎮國公府和平南侯府的下人把行李搬到院裏,他們看到北邊並排的兩間上房,猶豫了。


    此時以左為尊,左邊的房間要比右邊的尊貴,兩位小姐誰左誰右?


    若按爵位,公當然比侯尊貴,明華裳理應居左。但以任遙那種刺頭性格,能忍受自己屈居人下嗎?


    明華裳對氣氛很敏感,她很快意識到奴婢們在為難什麽,主動說:“我一見任娘子就投緣,娘子比我大一歲,我能不能叫你姐姐?”


    任遙從未和同齡女性如此親密過,她有些失措,緊繃地點頭:“好。”


    明華裳的眼睛笑成月牙,眸光溫暖明亮:“太好了。我看右邊這間投緣,任阿姐,你能不能讓我先挑?”


    任遙這些年把自己當男子,時刻警醒自己不能比男郎差。她花了太多時間練武,在人情世故上就不盡人意,和洛陽的姑娘們根本說不到一起去——自然,她也不想融入那些閨秀便是了。


    但哪怕任遙這樣遲鈍的腦子,都意識到明華裳在給她台階下,用一種很舒服的方式讓大家都有麵子。


    任遙越發茫然,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同齡人的好意,堂兄弟和同齡少年都是她的競爭對手,閨秀小姐嘲笑她粗野、像個男人,過往十七年中,隻有祖母對她好。


    可是祖母老了,那樣強硬、睿智、無所不能的祖母也說出讓她趕快嫁人,找個好人家庇護之類的話。任遙一直孤獨而緊繃,她以為世上女子要麽像菟絲花一樣,隻知道依靠別人;要麽像女皇、祖母一樣,手腕強硬,雷厲風行,像一團暴烈的火,會灼傷所有人,包括家人。


    她第一次見到明華裳這樣的女子,和那些被她視為菟絲花的大家閨秀一樣漂亮美麗,卻又像水一樣溫柔通透,潤物細無聲。


    任遙慢了好幾拍才點頭,明華裳笑盈盈向任遙道謝,然後就帶著招財、如意進右邊的屋子。


    任遙在原地愣了半晌,平南侯府的丫鬟上前,小心翼翼問:“娘子,您有什麽不滿意嗎?”


    任遙回神,低聲搖頭:“沒有。”


    她說完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猶豫,她用力掐了手臂一下,讓自己重新強硬起來,說:“快收拾東西,晚上太平公主要設接風宴。這麽好的機會,決不能錯過。”


    丫鬟叉手,小心翼翼應諾:“是。”


    第7章 太平


    正月十四,客人陸陸續續到達飛紅園。正月十五才是飛紅宴正宴,但今晚有場接風宴,算是熱熱場子,讓大家相互認識,為明日的盛會做準備。


    這回太平公主廣邀名流,一擲千金,一心想讓飛紅宴壓過宮廷宴會。今日起飛紅園便熱鬧不斷,才子才女可以去猜燈謎、賽詩會,不耐煩這些文縐縐活動的勳貴子弟可以去射箭、狩獵,實在文不成武不就的還有雙陸、彈棋、投壺,總歸能找到玩樂的地方。


    隻除了明華裳這種不想出門、不想交際的鹹魚。


    明華裳中午住入自己的客房,招財、如意在安置細軟,明華裳就坐在榻上看她們忙碌。要不是招財提醒,明華裳甚至能在榻上睡過去。


    招財剛才聽到隔壁屋子門響了,想來是平南侯府那位娘子出門了。她再看向自家娘子,昏昏欲睡,哈欠連天,頗為恨鐵不成鋼:“娘子,今日許多名門郎君都要來,是擇婿的大好時機。這麽好的機會,您怎麽能睡覺呢?”


    “是啊。”如意也跟著勸,“娘子,就算您不為了嫁人,為了國公府,也該多結交些人脈。”


    明華裳知道自己必須出門了,隻好不情不願地站起來:“知道啦,都申時了,我還沒吃東西呢。”


    招財恨不得用力搖一搖自家娘子的腦袋,將吃和睡從她的腦子裏扔出去:“娘子,太平公主家大業大,宴會上肯定有吃食。您去宴會上再吃。”


    如意見明華裳還是早晨趕路時那身裝扮,忙道:“娘子,相看時第一麵最重要了,您怎麽能穿這身出去?招財,從國公府帶來的衣服呢,快拿出來給娘子更衣。”


    “不用。”明華裳止住過於激動的丫鬟們,伸手看了看身上的襦裙,說,“神都裏誰認識明華裳,大家隻知道明華章有一個龍鳳胎妹妹罷了。這匹暗花龍鳳錦是祖母給的布料,喜慶,莊重,和二兄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同一套,正適合今日的場合。別折騰了,我看這身就很好。”


    明華裳說的也有道理,但招財不甘落後,還是給明華裳重新綰了元寶髻,精心搭配了掐絲金銀簪。


    明華裳和明華章那種清冷高貴的長相不同,她臉頰流暢柔美,眼睛又大又圓,紅唇飽滿瑩潤,未語先帶三份笑模樣,精致漂亮的像畫上的觀音童女。她梳了元寶髻後,優越的顱線顯露無疑,圓乎乎的,看著就很討喜。


    招財仔細調整發簪位置,終於滿意:“好了。娘子這麽好看,一定能在宴會上一鳴驚人,覓得佳婿。”


    明華裳敷衍地笑了笑。


    冬日天黑得早,等明華裳終於出門時,外麵天色已成蒙蒙黑。明華裳裹上披風,提著燈往接風宴走去。她到時,宴會場已經是觥籌交錯,人滿為患。


    太平公主一出生就是最尊貴的公主,習慣了奢靡享樂,愛玩也會玩。她這次宴會沒有設在殿內,而是半開放式,花廳連著遊廊、亭榭,不遠處就是雪地和山林,既文雅又有野趣。


    捧著金盤的侍女魚貫從廊中走過,衣著華貴的男女湊成堆交談,詩人畫家揮毫即興創作,雪山玉堂浮燈,寶髻花簇鳴璫,盛世氣象撲麵而來。


    明華裳進來後,很輕鬆就找到了明華章。無他,哪怕在人才濟濟的宴會,明華章的風姿儀容也出眾的過分,他站在積雪的鬆林旁,都不需要裝飾,滿堂錦衣貂裘霎間成了他的陪襯。


    氣質這種東西很難言說,但一群人站在一起,就算旁人盛裝濃抹、精心雕琢,也比不過他簡單一隻玉簪束發更惹人注目。


    明華章長得高,他感覺有人靠近,一回頭就看到了明華裳。謝濟川順著明華章的視線看去,笑道:“呦,二妹妹來了。”


    兩旁的男郎看到明華裳和明華章如出一轍的衣服,問:“這是……”


    明華章有些意外明華裳竟然來了,他示意明華裳站在自己身邊,給其餘人介紹道:“這是我的龍鳳胎妹妹,二娘。”


    明華裳叉手行禮:“見過諸位郎君。”


    郎君們對鎮國公府的二娘沒什麽印象,但一說起明華章的雙胎妹妹他們就懂了。他們麵露了然,目光掃過明華裳,十分驚訝:“二娘子還真是神秘,以前怎麽沒見過?”


    當著明華章的麵,他們不好點評明華裳的容貌,但顯然明華裳的相貌遠超他們的想象。鎮國公府這對龍鳳胎在京城裏很出名,以前隻見龍不見鳳,他們還以為明華裳其貌不揚,這才不好意思出門,沒想到她分明嬌豔秀麗的很。


    明華裳不好意思說因為她太不思進取了所以懶得出門,努力找了個體麵的說法:“我性情喜靜,很少出來走動,讓諸位見笑了。”


    麵對這樣一位甜美可愛的少女,誰忍心責備?少年郎們立刻表示文靜好,有一個人想試探明華裳定親了沒有,玩笑道:“景瞻,你還真是小氣,有這麽可愛的妹妹卻藏在家裏,都不讓我們知道。”


    明華章眉眼動都沒動,四周熱鬧喧囂,而他眼珠清冷漆黑,細長的雙眼皮像水墨勾出來的遠山,內勾外翹,眼尾平緩而微有挑意,當他不說話的時候,那股居高臨下的料峭冷意撲麵而來。


    他皮相白,穿朱衣越顯冷月清姿。明華章完全不在乎四周人的打趣,垂眸對明華裳說:“你剛來,還沒拜會主人吧?我陪你去見太平公主殿下。”


    明華裳和明華章不太熟,但直覺明華章有點不高興了,要帶著她離開這裏。明華裳對謝濟川和其他幾位少年笑笑,脆生生應下:“好啊,多謝二兄。”


    兄妹兩人轉身離開,他們兩人穿著同樣的顏色,隻不過一高一低,一個裁剪簡單一個裙擺華麗,並肩走在一起登對極了。其餘眾男郎在背後看著,歎道:“有個雙胎弟弟或者妹妹真好,無論去哪裏,一照麵就能告訴別人他們是從一處來的,天生比旁人親近。”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以為明華章的妹妹也是冷美人呢,沒想到竟完全相反,相貌性情都很甜。”


    “是啊,他們兄妹雖然是龍鳳胎,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謝濟川目光從人群中收回,淺淺笑了笑,說:“那邊賽詩似乎很熱鬧,不如我們也去看看?”


    眾郎君應是,一群人意氣風發朝燈架走去。與謝濟川等人完全相反的方向,明華章帶著明華裳走上回廊,問:“你怎麽出來了?”


    明華裳道:“好不容易上了山,總不能一直在屋裏待著,總該出來給東道主請安。”


    明華章說:“我先帶你去見太平公主,然後送你去暖閣那邊。那裏多是未婚女眷,你們小姑娘更有話說。”


    其實明華章和明華裳同歲,但他處處以長輩自居,一口一個“你們小姑娘”。明華裳點頭,十分乖巧:“好。”


    太平公主現在在後殿休息,以她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和人交際,想見誰直接叫過去說話即可。明華章很快到了,他目光從緊閉的門窗上掃過,不動聲色對侍女說道:“在下鎮國公府明華章,帶舍妹來拜見太平公主,勞煩通傳。”


    過了一會,侍女回來了,引路道:“公主就在裏麵,郎君、娘子請。”


    明華裳跟在兄長身後進殿,一進門差點被殿中的暖香熏得打


    噴嚏。她悄悄皺了皺鼻尖,把癢意壓下去。明華裳行禮時,餘光從殿中掃過,意外地發現除了太平公主,還有兩個年輕男子在。


    明華章就像沒發現一樣,鎮定從容地拱手:“臣參見太平公主,參見臨淄郡王、巴陵郡王。”


    明華裳暗暗驚訝,這就是皇儲的兒子,臨淄王和巴陵王?她不敢表露到臉上,趕緊跟著兄長一起行禮:“臣女拜見公主殿下、臨淄王、巴陵王。”


    太平公主人到中年,越顯得雍容華貴。她的發髻高高聳起,上麵簪著大紅色牡丹絹花,皮膚白皙瑩潤,處處彰顯著養尊處優。


    她目光從堂下穿著一樣衣服的少年少女身上掃過,頓了頓,問:“本宮聽說鎮國公府誕下一對龍鳳胎,莫非就是你們?”


    明華章眼睫下垂,肩膀挺得筆直,不卑不亢道:“正是臣和舍妹。”


    龍鳳胎是吉兆,此刻一對漂亮的少年少女穿著朱紅衣服站在麵前,實在喜慶極了。太平公主逐漸露出笑,道:“兄長常見,妹妹本宮倒是第一次見。走近些,本宮好好看看。”


    明華裳本能看向明華章,明華章對她細微點頭,明華裳這才提心吊膽走到台階上。她心裏麵緊張極了,但見到人時,還是粲粲綻出笑臉:“臣女給公主殿下請安,祝殿下上元康泰。”


    明華裳長相甜美,她彎起眼睛一笑,幾乎看得人心都化了。太平公主握住明華裳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稀罕:“一對孩子就是好,怎麽打扮都喜人。鎮國公還真是有福氣,竟得了這樣一雙兒女。”


    臨淄王見狀說道:“鎮國公的福氣哪比得上姑姑?姑姑身份尊貴,兒女雙全,家宅和睦,才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呢。”


    明華裳心想這就開始競賽了嗎?她笑得臉都快僵了,應和道:“是啊,臣女今日見公主,才知世上還有殿下這樣既尊貴,又美麗,還才華橫溢,樣樣十全十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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