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仆從模樣的人?衝進菩提寺,被門檻絆得摔了一跤,他像感覺不到痛一樣爬起來,跌跌撞撞往正殿跑:“方丈,我家主人?有請,勞煩您去隗宅驅鬼!”


    第26章 玄梟


    聽到鬧鬼,人群中騷動起來?。如意有些害怕,本能靠近了明華裳:“娘子……”


    明華裳按住她的?手,說:“沒事。我們在佛寺裏呢,什麽鬼能鬧到佛祖跟前?”


    明華裳還算淡定,周圍人已一言一語討論起來:“怎麽回事,隗宅是哪戶人家?”


    “隗宅不遠,也在?崇業坊裏,就是前麵那家種槐樹的。隗掌櫃剛剛擴了宅子,正風光呢,怎麽就鬧起鬼了?”


    說到這裏,人群中有人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隗家是做木偶生意的?,聽說,是他們家的?木偶活了,滿宅子走?動呢。”


    圍觀眾人都倒抽了口涼氣,七嘴八舌問:“此話當真?木偶可是伺候死人的?,這東西要是活了……”


    如意聽得?瑟瑟發抖,她剛從飛紅山莊回來?,被無眼女屍嚇得?夠嗆,最?聽不得?這種神神鬼鬼了。她拽緊了明華裳的?衣服,害怕道:“娘子,我們快走?吧。”


    木偶是給死人陪葬的?,一般是權貴人家辦白事時用。貴族怕死後在?下麵無人伺候,古時用活人殉葬,如今朝廷不許用活人了,便改成?木偶。


    因為這樁生意主要麵對權貴之家,所以木偶往往雕得?極盡逼真奢華,有些人家甚至會雕成?和?活人同等大小的?木偶。隗家,就是神都裏頗有名氣的?,專門?做木偶生意的?商號。


    做木偶的?人家木偶活了,這個噱頭可夠大,立刻吸引來?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小廝哭喪著臉,拉著寺中主持不放,一定要主持去他們家做法事。


    明華裳對別人家鬧鬼一點興趣都沒有,既然如意害怕,再待下去也沒意思,明華裳就帶著如意走?出人群。


    大好的?春光,因為鬧鬼的?事,陽光似乎也蒙上一層蒼白,走?在?廟中冷氣森森的?。明華裳見如意臉色不好,說:“沒事,我們大難不死,後福長著呢。這裏沒什麽意思,走?,我們去人氣旺的?地方看一看。”


    明華裳帶著如意從側門?拐出來?,去寺外的?集市上逛。如意再伶俐也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哪能不喜歡逛市集,但她想到今日是來?陪明老夫人上香的?,有些猶豫:“娘子,老夫人不讓您走?遠,我們出來?……”


    明華裳拿起路邊的?一個簪子看,沒好氣白了她一眼:“這種事你不說,我不說,祖母怎麽會知道?如意你看,這個簪子怎麽樣……”


    有了明華裳保證,如意立刻放下包袱,開開心?心?逛起攤子來?。民間的?手藝和?公府比起來?太寒酸了,但勝在?新奇有趣,明華裳邊逛邊問,盤問得?十分仔細。


    如意好奇,問:“娘子,您問這些做什麽?您缺首飾,讓人去南市打一套新的?,這種民間的?小玩意,怎麽配進?公府的?門?檻?”


    明華裳笑了笑,說:“我就是隨便看看。”更多的?卻?不多說。


    她出門?的?機會不多,不能白白浪費。她日後的?生計還沒著落呢,問問市場上的?百姓,看看有沒有她能做的?行?當。


    這種事,就無須告訴如意了。


    她們兩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逛了半條街,都有些累了。明華裳見街邊有賣巨勝奴的?,對如意說:“那邊有賣巨勝奴的?,你去買一包,我在?這裏等你。”


    如意應了一聲,馬上就去了。明華裳停在?路邊休息,她正打量著這條街,忽然路上走?來?一輛貨車,擋住了兩邊視線。明華裳被擠得?後退,她正要去找如意,忽然聽到身後說:“明二娘子,借一步說話。”


    明華裳的?身體僵住了,路上吵吵嚷嚷,押貨的?夥計們吆喝著推車,人群中有趕緊避讓的?、有低聲抱怨的?,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明華裳用力掐住掌心?,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沒有回頭看來?人長相,問:“閣下何人?”


    說話時,明華裳視線無意掃著佛寺的?方向,鎮國?公府今日來?菩提寺上香,自然帶來?了侍衛,此刻都在?寺裏。


    後方人看明白明華裳的?意圖,他笑了聲,似嘲笑似威脅,說:“明娘子,我們並?無惡意,但如果?你嚷嚷出來?,那就說不定了。”


    明華裳掃了眼這裏離寺廟的?距離,又看了眼在?街對麵買巨勝奴的?如意,妥協道:“不知閣下主人是何人?”


    後麵的?人不為所動,冷冷道:“娘子進?來?就知道了。”


    明華裳沒有辦法,隻能跟著對方往裏走?。她身邊隻有如意一人,拚硬的?根本?毫無勝算,而這裏離寺廟太遠,就算呼救也叫不來?侍衛,反而會激怒這些人。


    既然拗不過,那就隻能看看對方想要什麽了。


    明華裳被領入一家茶樓。路上,她不動聲色打量環境。這家茶樓裝飾雅致,牆邊掛著書畫,看著十分清幽,頗有鬧中取靜之感。店中客人不多,掌櫃在?櫃台後打算盤,茶博士裏裏外外擦桌子,完全視明華裳於無物。


    明華裳心?裏越來?越涼。對方選在?頗有品味的?茶館,除了最?開始的?威脅,姿態甚至稱得?上風度翩翩,看起來?不像劫財劫色的?綁匪。


    然而這說明問題更大了。不求財也不求色,那就說明他所求,遠非普通人能及。


    領路的?人領明華裳上了二樓,停在?一間包廂前,輕聲敲門?:“頭兒,她來?了。”


    裏麵傳來?應聲,領路的?人推開門?,看向明華裳:“娘子,請進?。”


    明華裳現在?心?情很一言難盡,但還是對脅迫她的?小哥笑了笑,以視死如歸之心?踏入包廂。


    包廂中延續外麵的?清雅風格,布置的?頗為精巧。一個穿黑色紋金袍的?男子坐在?桌前烹茶,他看起來?四十上下,身材挺拔,容貌卻?像讀書人一樣儒雅。他頭也不抬,伸手指向對麵:“坐。”


    明華裳已經麻木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客氣坐到對麵。男子不疾不徐往紫砂壺裏添水,道:“不得?已,隻能用這種方式和?明小姐見麵,得?罪了。”


    明華裳沒什麽真心?地笑了笑,說:“無妨,我閑著也是閑著。今春的?陽羨茶已經摘下來?了?”


    黑衣男子終於抬頭看了明華裳一眼,說:“小娘子好鼻子。”


    “過獎。”明華裳笑道,“我學什麽都不成?,也就在?吃喝上有點心?眼了。陽羨茶,紫砂壺,雪山泉,好茶好壺好水,今日是我沾光了。”


    男子看著她,唇邊噙著笑意:“小娘子怎麽知道這是雪山泉水?”


    明華裳笑道:“大人烹茶的?手法這般精妙,一看就是茶中老手。沒有玉女泉就很遺憾了,除了邙山的?泉水,還有什麽水配得?上這麽好的?茶?”


    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頭倒水,說:“從雪山上取水興師動眾,我可沒有這等福氣。這不過是菩提寺的?井水而已。”


    明華裳眼睛都不眨,再次一股腦誇。她嘴上說著奉承話,心?中卻?在?飛快盤算。


    她叫他大人,他沒有否認,可見他確實是公門?中人。她最?近得?罪過還養得?起門?客的?,攏共就那麽幾個。


    她原本?以為是太平公主的?人,但她說起雪山水,卻?被對方否決了。


    洛陽城外大片土地都是太平公主的?產業,去雪山取水旁人折騰不起,太平公主卻?完全有這財力。如果?不是雪山水,那他不是太平公主派來?的??


    那情況就更糟糕了。到底是魏王、梁王、廬陵王,還是前皇儲,如今的?相王?


    茶壺響了,男子低頭去舀水,水霧氤氳在?兩人之間,朦朦朧朧看不清楚。男子半垂著眉眼,看似受用明華裳的?奉承,忽然冷不丁問:“小娘子猜了這麽久,猜出來?了嗎?”


    明華裳衣袖下的?手捏得?發白。她知道自己的?生與死就在?此刻了,能不能走?出去,就看她接下來?的?回答。


    明華裳狠狠心?,決定豁出去賭一把:“小女愚鈍蠢笨,人微言輕,實在?不知,哪裏入了女皇的?法眼?”


    男子放下葫蘆瓢,抬頭,看著她笑了:“小娘子聰慧,老夫果?然沒看錯人。”


    明華裳知道自己賭對了,手指慢慢放鬆,後背都被冷汗打濕了。


    太平公主豪奢,為了撐顏麵根本?不在?乎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女皇卻?不喜歡鋪張浪費,哪怕身為皇帝,生活依然很簡樸。


    如果?是太平公主的?門?客,區區雪山水而已,太平公主才不會在?意,但女皇卻?不允許臣子如此浪費。


    排除魏王、梁王也很簡單。武家如今因為女皇雞犬升天,但魏王鑽營重利,梁王剛愎自用,不會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魏王要是想找明華裳麻煩,大街上直接就將她敲暈擄走?了,哪會有耐心?帶她來?茶室?


    廬陵王剛回京,即將被立為太子,他瘋了才會在?這種關頭搞事。至於相王……雖然這樣說有些大逆不道,但明華裳當真覺得?,要是相王有能力吸納這麽厲害的?臣子,也不至於被圈禁在?宮裏當了十三年傀儡。


    排除掉所有錯誤可能,剩下的?選項無論多離譜,都是唯一的?答案。


    太險了。明華裳有預感,她要是猜錯了,說出了相王或者魏王的?名字,那明家就要墮入萬劫不複之地了。


    男子閑適地搭著膝蓋,等著最?後一道水沸,漫不經心?問:“聽說明娘子在?飛紅山莊裏立了大功?”


    “沒有沒有。”明華裳呼吸都要驟停了,趕緊撇清,“我不過是胡言亂語,都是太平殿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是嗎?”男子完全不管明華裳說了什麽,慢悠悠道,“但我卻?聽說,明娘子還沒見到凶徒,就已經把他的?性?格、習慣猜得?八九不離十。”


    明華裳沉默,她隻在?兩個地方表露過犯罪畫像,一個是和?明華章,一個是在?抓捕凶手那天,她隨口說了兩句讓他們去哪裏搜查證據。明華章不會出賣她,那就是搜證據那天被人聽到了。


    那天人那麽多,她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真是大意,明華裳簡直恨不得?穿越到過去捂死自己的?嘴,沒事多嘴什麽,現在?好了,給自己惹來?麻煩了。


    明華裳小心?翼翼解釋:“是我狂妄,在?命案裏指手畫腳。我隻是覺得?,那個凶手又是殺人又是挖眼,肯定是個凶殘、自大又自卑的?性?子,這才胡亂猜的?。我錯了,以後再不敢拿這種事做兒戲,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小女這次吧。”


    明華裳解釋時,黑衣男子默不作聲盯著她。茶壺發出沸響,熱氣咕嘟咕嘟從壺嘴裏逸出。


    花費這麽多道手續才煮好的?茶,如果?水沸久了,茶就老了。但男子沒動,明華裳也沒動。


    明華裳越來?越忐忑,不由審度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哪裏說錯了。男子看了她半晌,緩緩開口道:“凶殘、自大又自卑,你對他還真是了解。”


    明華裳怔了下,馬上反應過來?,他以為她是凶手的?同夥!


    明華裳冷汗瞬間就落下來?了,是啊,除了明華章,正常人誰會相信她玄而又玄的?心?理畫像說法?他們隻會覺得?,一個沒見過凶手卻?能準確描述出對方房間擺設的?人,定是知情人。


    明華裳冤枉極了,也顧不得?明華章的?警告了,趕緊將整件事全盤托出:“大人,您明察,我不過一個小女子,連書都念不利索,怎麽敢摻和?這種事?我對他有猜測,乃是因為他留下的?痕跡。”


    明華裳將那夜對明華章說的?話刪減一下,又說給了對麵的?男子。


    紫砂壺鳴叫了太久,水已經從壺嘴、壺蓋中溢出,但男子仿佛忘了他心?愛的?陽羨茶,完全不理,任由茶水浪費。明華裳一邊瞥茶壺一邊說話,默默往後挪了挪。


    許久後,水都將爐子澆熄了,男子才終於開口道:“你此言當真?”


    明華裳自暴自棄道:“當真。”


    男子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道:“有意思,你倒比我想象中還要驚喜。”


    明華裳覺得?這話不太對勁,問:“您的?意思是……”


    男子彈了彈衣袖,從中拿出一塊玄鐵令牌,放到她麵前。明華裳表情都愣住了:“這是……”


    男子正容,一改先前的?閑適姿態,目光湛湛逼人:“本?官乃玄梟衛忠武將軍韓某,緝查百官,效命天子。你雖然有些憊懶,但也不失為一塊可造之材,你可願意加入玄梟衛。”


    明華裳低頭,看了看黑色鐵牌上冰冷凶狠的?梟首雕像,再想想自己,隻覺得?氣都不會喘了。


    她書讀得?少,但她記得?,朝中並?沒有玄梟衛這個番號吧?這是什麽意思,讓她當內奸監視鎮國?公府?


    這不是女皇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她剛奪來?帝位的?時候,幾乎血洗朝堂,大興酷吏舉報之風。她在?宮門?外設立銅匭,鼓勵民告官、官告官。


    後來?在?群臣的?勸告下,女皇取消酷吏,告密用的?銅匭也漸漸沒落了。


    今日之前,明華裳一直以為女皇的?恐怖統治已經結束了,沒想到,那群監察百官、無所不為的?酷吏隻不過從明麵上轉到了地下,還換了一個新的?名字——玄梟衛。


    無論怎麽說,這都是特?務機構,見不得?光的?存在?。明華裳不願意沾染這些麻煩,婉拒道:“韓將軍,我……我腦子不好,反應慢,身體還弱,多跑兩步路都能要我的?命。我加入貴司,恐怕會拖累貴司的?名聲。”


    韓頡看起來?完全不在?意,說道:“這有何難,新兵都是如此,練一練就好了。”


    明華裳還要再找借口,韓頡看穿她的?意圖,抬手止住她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你聽我說完,再決定也不遲。你可知金牛衛?”


    明華裳慢慢點頭:“知道。”


    天子親兵,女皇的?心?腹,進?入後就能時不時在?女皇麵前刷臉,堪稱升官捷徑,勳貴子弟都擠破頭想進?。


    韓頡道:“實際上,女皇的?親兵有兩支,金牛衛在?明,玄梟衛在?暗,做一些金牛衛不方便出手的?事情。隻要你做得?好,得?到女皇賞識,你的?父兄、家族,都會因你而獲榮。”


    明華裳一直不為所動,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她突然頓住了。


    她是偶然落入喜鵲窩的?鳩鳥,她占了真千金的?榮華富貴、父兄親人,雖然這不是明華裳所願,但她事實上就是欠了鎮國?公府恩情。她一介普通人,沒錢沒才,和?明家談回報簡直是貽笑大方。


    但如果?她加入女皇的?私兵,為鎮國?公、明華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他們永遠不知道,一年後還是要趕她離開,她也能安心?了。


    明華裳已經鬆動了,但還是下不定最?後決心?,然後她聽到韓頡說:“女皇對玄梟衛十分器重,待遇比金牛衛還好,加入玄梟衛不光和?朝廷命官一樣有祿米、祿田、四季衣服,立了功另有賞賜,就算退出,以後也能一直領俸祿,直到老死。當然,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還可以惠及家族和?夫婿……”


    明華裳最?後一絲猶豫也被掐滅了。這就是她夢想的?生活,有編製,有俸祿,養到她老死,這不比找個夫婿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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