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赫然貼著一張黃紙朱砂符,不光正門,周圍門窗也掛滿了桃木劍、鏡子、符紙,看著蕭索又不詳。


    隗嚴清歎氣,他隻是引路的時候隨口提過工坊在什麽?方向,他過耳就?忘,明華章怎麽?就?記住了呢?


    但?人?都找來了,隗嚴清也沒法?再遮掩,如實道:“郎君有所不知,死人?終究不吉利,自?殺更是不吉中的不吉。據說自?殺的人?不得往生,魂魄會一直困在原地,我怕二徒弟沒法?投胎,便請了道士來,為她超度。”


    “是嗎?”明華章道,“既然超度法?事?做完了,裏麵?應當沒事?了。開門吧,給祖母挑完木偶,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五姓七望的名頭太大了,隗嚴清太想做成這樁買賣,哪怕對?方強人?所難,他也得順著來:“好吧。郎君往後退一點,裏麵?鎖了好幾天,味道可能不好。”


    說著,隗嚴清給管家使?眼色:“揭開符紙。”


    管家身體抖了抖,目光露出?驚恐:“掌櫃的……”


    隗嚴清神情平靜,俊雅白皙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一股狠決:“揭。”


    管家哆嗦著撕開那張色紅如血、龍飛鳳舞的道符,隨即就?躲到一邊,一眼都不敢往裏麵?看。隗嚴清就?鎮定的多,他推開門,道:“郎君您看,這就?是做木偶的工坊。裏麵?又髒又亂,沒什麽?特殊的,不如……”


    隗嚴清話音沒落,明華章已經抬步走入工坊。謝濟川跟著走進來,入目所及是一個匆匆被清理出?來的空地,上麵?還?殘留著做法?痕跡,許多成型的、沒成型的木偶胡亂堆在旁邊,臉上貼著功效不明的符籙。


    說實話,看起來更可怕了。


    隗家的木偶出?名就?出?名在“真”這一字上,那些木偶有的還?看不出?形狀,有的已經開始上色,有的幹脆胳膊、腿隨意散落,像被肢解過的屍體,堆在一起宛如屍山。置身其中,仿佛被無數雙空洞詭豔的眼睛盯著,再想到不久前這裏還?死過人?,陰森感油然而生。


    明華章像是感覺不到地上逐漸攀爬的冷意,神態還?是那般漠然冷淡。他仰頭,看著格外空曠的房梁,問:“隗掌櫃,你說你的二徒弟在這裏自?殺。她是如何自?殺的?”


    工坊的房梁特意挑高了,很難自?縊,那一個女子,還?能怎麽?自?殺?


    隗嚴清歎氣,指著散落一地的工具,說:“用刀。”


    明華章挑了下眉,有些意外:“用刀自?盡?”


    “是啊。”隗嚴清道,“她雖然排行第二,其實是最得我真傳的徒弟。她在木偶一道上很有天分,這些年我忙於生意,木偶漸漸都交於她操刀了。大徒在這方麵?倒有些平庸,我一直指望著他們兄妹結為夫妻,一起把隗家的牌子傳下去,誰能想到……唉。”


    明華章從地上拾起一柄刻刀,左右看了看,問:“隗掌櫃,你們發現她死亡時是什麽?情形,確定是自?殺嗎?”


    “確定。”隗嚴清低頭,看著地麵?道,“當時是大徒撞門的,一進來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喉嚨上插著一柄刀,血還?咕咕往外流。墨緣嚇壞了,趕緊去叫人?……”


    隗嚴清極細微地頓了頓,繼續說:“老二素來聽話,是他們師兄妹中最省心?的。也怪我,她頂撞我後,我氣急了,說了些重話,讓她去工坊反省。誰能知道她竟然想不開,自?己做了這種事?。”


    明華章問:“隗掌櫃和她說了什麽??”


    “無非就?是婚事?。”隗嚴清說,“真是家門不幸,她喜歡老大,但?老大卻喜歡我那三徒兒。因?為這些事?,我裏外不是人?,他們私底下不知怎麽?埋怨我呢。”


    明華章轉著手中的刻刀,這麽?小巧的刀,除非一刀紮中動脈才能致命,一個自?盡的人?,會有如此準頭?


    “她一直單獨待在這裏嗎?”明華章問,“會不會在她禁閉期間,還?有人?來見過她?”


    “這我就?不知道了。”隗嚴清麵?露疑惑,看向明華章的目光中帶了些警覺意味,“崔公子不是來買木偶的嗎?怎麽?對?我那苦命的二徒如此感興趣?”


    明華章便知道不能再問了,他平靜地放下刻刀,修長的指節在桌麵?上敲了敲,突然開口問:“聽說,你們最名貴的一款木偶,形如真人?,幾可亂真?”


    隗嚴清笑容愣住了,神色微微變化:“崔郎君,那不過是坊間誇大。何況,我們家的木偶每一款都惟妙惟肖,您看這款……”


    明華章打斷隗嚴清的話,說:“崔家以孝治家,祖母用的東西,若不是最好,便沒有必要?。伯父對?祖母至孝,生怕祖母在陰間不習慣,所以,伺候的下人?最好和陽間一樣,免得她老人?家用不慣。”


    隗嚴清的笑慢慢收起來,知道今日沒法?用普通木偶打發這兩人?了。他沉默片刻,說:“不瞞崔郎君說,和活人?一樣的木偶小民早就?想做了,但?直到現在不過成功了一具。這……短期內,小民不敢保證還?能再做成。”


    “價錢無妨。”明華章慢慢說道,“凡事?精貴不精多。放心?,博陵崔氏家大業大,不會少?了你的。”


    隗嚴清幾經猶豫,最終,還?是折服於五姓七望這個耀眼的光環。這可是大唐最高貴的世家,比皇家都體麵?,如果能做成博陵崔氏的買賣,說不定能由此鋪路,打入真正的上流世家。


    人?活在世不過幾十年,而長眠地下卻要?千秋萬載,到時候,那些尊貴的世家老爺、夫人?入棺時,身邊都睡著他隗家的木偶,這將是何等的榮耀?說不定等他去陰曹地府時,他隗家也成了不亞於五姓的名門望族。


    隗嚴清咬咬牙,說道:“承蒙郎君看得起,隗某願意勉力?一試。不知,郎君想要?什麽?樣的木偶?”


    明華章不動聲?色和謝濟川對?視一眼,上鉤了。明華章裝模作樣想了想,說:“祖母喜歡沉穩能幹的丫頭,無需好看,但?做事?一定要?麻利,她老人?家最厭惡那些徒有皮囊卻四體不勤的繡花枕頭。所以,你們的木偶一定要?手腳靈活,力?氣也要?大。祖母不喜歡嘈雜,她一個人?得做好幾人?的活。”


    明華章每說一點,隗嚴清的臉色就?要?差一分。不要?好看的,隻要?踏實能幹的,對?活人?而言稀鬆平常的要?求,放在木偶身上便是強人?所難。隗嚴清不斷握手,說:“郎君,您的要?求太高了,我隻能試試。”


    明華章矜貴地點頭,末了,還?頗為不悅地提醒:“不要?耽誤太久。我在洛陽待不了太長時間,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


    謝濟川默然看著明華章,等隗嚴清轉身去拿紙契時,他湊過來問:“崔家得罪過你嗎?”


    “沒有。”明華章詫異地看著他,“你為什麽?會這樣問?”


    謝濟川嘖聲?:“我算是明白為什麽?鎮國公夫人?便是太原王氏,你卻不肯用王家的名號,而要?冒充崔氏了。世家那種眼高於頂、尖酸刻薄的討厭嘴臉,你學得活靈活現。”


    明華章輕輕瞥了他一眼,道:“其實王謝在民間聲?名更廣,用謝氏的名號也可以。”


    “那倒不必。”謝濟川笑道,“謝氏的齷齪事?夠多了,無須你再幫忙添一樁。”


    隗嚴清很快拿了契約過來,說:“郎君,這是擬定好的契約。請郎君到廳堂來,我們細細商議。”


    “不必。”明華章隨便掃了一眼,便痛快地簽字畫押——反正簽的又不是他的名字。


    隗嚴清沒料到明華章剛才那麽?多事?,現在簽契約卻如此痛快。他站在一旁,一時覺得頭重腳輕,生出?種奇怪的感覺。


    可能,世家名流豪放不羈,就?是這般作態?


    謝濟川隨意在工坊中走動,他目光掃到台麵?上的半成木偶,問:“隗掌櫃,我一路看來,發現所有木偶五官都極盡逼真,為什麽?眼睛卻要?塗成純黑的?”


    隗家木偶連眼睫毛都能做得纖毫畢現,仿造真人?畫一雙眼睛,應當不難吧?


    隗嚴清收好憑條,明明剛做成一單生意,他心?裏卻空落落的,一點都不高興。隗嚴清聽到謝濟川的話,解釋道:“郎君有所不知,我們這一行有個說法?,木偶點睛時萬不能畫成人?眼,要?不然這東西就?會生靈,貽害主人?。任它身體四肢再像人?,隻要?眼睛不像,就?終究是一個死物。”


    謝濟川慢慢點頭:“聽起來和畫龍不點睛是一樣的道理。”


    “正是。”隗嚴清說道,“眼睛是人?身上最有靈氣的東西,萬萬不能隨便畫給畜生……”


    他話沒說完,外麵?忽然傳來淒厲的一聲?尖叫。明華章神色一凜,是女子的聲?音,莫非明華裳他們遇到危險了?


    明華章二話不說,折身往外跑去。隗嚴清臉色也變了,連忙追出?去:“崔郎君,且慢!”


    但?他哪裏追得上明華章,一眨眼的功夫,隗家主仆就?被明華章遠遠甩開了。隗嚴清暗恨地在地上跺了下腳,也趕緊追過去。


    隗朱硯房裏,明華裳眼睜睜看著一顆頭滾到自?己腳邊,雙眼流出?血淚。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身邊江陵哇了一聲?,一腳踹到木偶頭上。


    他受驚之下沒控製力?氣,木偶頭像球一樣撞到牆上,又重重反彈。明華裳眼睜睜看著一個雙瞳泣血、花裏胡哨的東西朝她臉飛來。


    明華裳剛才沒害怕,現在是真的有些慌了,她趕緊蹲身,躲過那顆炮彈一樣的頭。


    被這東西砸上一下,她鼻梁恐怕都保不住了。她算是發現了,死人?不可怕,鬧鬼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她身後的隊友!


    任遙站在明華裳另一邊,她本來沒看見木偶頭上的異狀,現在江陵一腳將頭踹飛,任遙無比清晰地看到一顆頭黑發披散,雙眼流血,唇角帶著詭異的笑,它甚至從任遙臉前劃過,漆黑粘稠的發絲刮到了任遙鼻尖。


    任遙心?跳都停了片刻。


    明華章循著聲?音跑入一個院落,他還?來不及尋找明華裳,突然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他急速襲來。


    明華章下意識閃開,後方的謝濟川剛剛進門,他本能抬手阻擋,那個不明球狀物撞在謝濟川手臂上,落到地上滾了滾,頭發纏成一團亂麻,終於消停了。


    謝濟川低頭,看到自?己一塵不染的衣袖沾上某種紅色的不明汙漬,慢慢吸了口氣。


    明華裳驚魂未定地從地上站起來,她看著庭院中冷麵?含霜的明華章,沉默不語的謝濟川,仿佛感受到一股實質化的怒氣。


    謝濟川看著玩世不恭,但?他可是謝氏後人?,現在所謂的五姓七望,在陳郡謝氏麵?前隻能算暴發戶。他自?小在世家熏陶中長大,許多講究已經潛移默化刻入他骨子裏。


    他其實是一個很在意儀容的人?。


    現在,他的衣袖被一團不知道什麽?東西砸髒了,明華裳都感覺到,他已經氣得快殺人?了吧。


    江陵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不該說話。謝濟川還?沒動手,任遙已經挽起袖子,掄圓了拳頭往江陵頭上打去:“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江陵被打得抱頭鼠竄,任遙氣勢洶洶追在後麵?,赤手空拳愣是打出?了十丈大刀的架勢。


    隗家的人?看著他們都愣了,隗朱硯忘了害怕,隗墨緣忘了安慰師妹,就?連剛追進來的隗嚴清都有些傻眼。


    世家做派,竟是如此豪放不羈?


    明華裳四處找了找,從屋裏撿了個抓癢用的如意,勾著木偶頭的發絲,咯噔咯噔將其拖回房間。


    隗家人?看著那顆木偶頭砰砰撞在台階上,進門的時候又咣的一聲?撞上門框,不知為何,後腦幻疼。


    明華裳將頭拉到木偶身體上,又將如意歸還?隗朱硯。隗朱硯木訥地接過竹條,完全無法?反應,明華裳看著她笑了笑,說:“你們家木偶質量果真不錯,看這頭,多有彈性。頭發也好,我扯了一路竟然沒掉。”


    隗朱硯勉強地勾了勾唇:“多謝。”


    明華裳笑眯眯道:“不用謝。”


    隗嚴清跑了一路,氣都沒喘勻。他捂著小腹,撐在廊柱上,看到一個少?年慘叫著從他麵?前跑過,背後追著一個掄起拳頭的少?女。隗嚴清心?想,可能是他境界太低,理解不了世家的超凡脫俗?


    隗嚴清由衷感歎,博陵崔氏,果然不同凡響。門中子弟各個都……不走尋常路。


    第34章 白宣


    隗嚴清追了明華章一路,他平時雖然注意保養身材,但久疏運動,哪能和?明華章比?他跑岔了氣?,再加上被眼前這一幕震驚,連話都說不出來。


    江陵被任遙追得吱哇亂叫,明華章掃了眼麵無表情低頭整理衣袖的謝濟川,出聲道:“好了,你們倆別鬧了。”


    江陵趕緊跑到明華章身後,任遙握著拳頭衝過來,明華章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直視著任遙道:“夠了,這裏是隗家,莫讓隗掌櫃看了笑話。”


    明華章的目光沉靜冷冽,哪怕任遙的拳頭已經衝到眼前,他也毫無波瀾,完全沒?有躲避或者防守的意思。任遙最終停住動作,惡狠狠瞪了江陵一眼,沒?好氣?走開。


    明華裳知道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她很乖覺,主動跑到明華章身邊,看似害怕,實?則討好地抱住明華章手臂:“兄長,你終於來了!我們本來在花園裏看樹,忽然聽到這邊有人尖叫,我就跟著隗大郎君過來了。隗三娘子不知道怎麽了,非說有鬼,不停攻擊木偶,嚇死我了。”


    明華裳表現得一臉害怕,其實?話裏沒?一個字多餘,樁樁件件都把自己摘清楚了。不是她陽奉陰違,而是被尖叫聲和?隗墨緣引過來的,也不能怪她,是吧?


    明華章輕輕瞥向明華裳,明華裳立即眨巴眼睛,露出一副乖巧、柔弱的表情。明華章沒?和?她計較,說:“隗掌櫃,你剛剛才說二徒弟是自殺,魂魄已?經超度了,轉眼你的三徒弟就出事。貴府到底想做什麽?還是說,先?前那些話都是騙局,其實?你們隗家的木偶確實?有問題。既然如此,契約還是作罷吧……”


    隗嚴清聽到好不容易簽下來的訂單要作廢,他心尖一跳,連忙道:“崔郎君息怒,這是誤會,都是誤會。”


    說完,隗嚴清看向唯唯諾諾的隗墨緣和?披頭散發的隗朱硯,臉色十?分難看:“看看你們,在貴客麵前鬧了多大的笑話!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隗嚴清對著明華章時儒雅溫和?,看起來是個脾氣?良好、保養得宜的中年美男子,但他收斂起笑麵向隗家人時,無論隗墨緣、隗朱硯兩徒弟還是四周伺候的丫鬟奴仆,所有人立刻垂下頭來。


    可見隗嚴清私底下很嚴格,並不像對外客一般溫和?。


    隗朱硯還是一副神魂不屬的樣子,隗墨緣上?前一步,請罪道:“師父,是我的錯,沒?照顧好師妹,驚擾了貴客。師父要罰就罰我吧,請勿降罪小師妹。”


    “不!”隗朱硯聽到要罰隗墨緣,抬起頭道,“這和?大師兄無關。我看到她了,她就出現在我屋裏,說要帶我走。我嚇壞了,用力砸她,可是她不肯走,她的頭都滾下來了,還是不肯走!”


    周圍的丫鬟麵麵相覷,隗墨緣一臉心痛,說道:“朱硯,沒?有其他人,你打的一直是個木偶。”


    “木偶?”隗朱硯怔住,她看向地上?那個四分五裂、色澤鮮豔的木偶,突然大叫一聲,捂著頭道,“不,不是木偶!是她,真的是她,她附在木偶身上?,還和?我說話了!”


    隗墨緣看著隗朱硯這個樣子十?分心疼,他不顧眾人視線,用力抱住發狂的隗朱硯:“師妹,不要怕,不會有人害你的!”


    任遙不由?看向地上?那個木偶。木偶纖長精致,如果加上?掉落的頭,整體高?度大概到她肩膀。它的衣服並不是用塗料畫上?去的,而是像真人一樣穿著襦裙。


    但再仿真也和?活人差異巨大,不可能誤看成人,更不會聽到木偶說話。


    青天白日,任遙卻感覺到一股陰森。她抱住胳膊,問:“她說的她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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