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吃了一驚,趕緊去追帕子。手帕正好掛在一根樹枝上?,明華裳踮起腳尖,怎麽都夠不著。明華裳正打算找江陵幫忙,旁邊射箭的蘇行止看到了,過來幫她取下帕子。


    明華裳猝不及防看到蘇行止,怔了下,甜甜笑道:“多謝千山兄。”


    明華裳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穿雲破霧,直擊人心。蘇行止看到這樣的笑,臉上?不覺放鬆了些,他?將帕子遞回給明華裳,出於禮數寒暄道:“雙璧姑娘進步極快,真?是鍾靈毓秀,聰慧天成。”


    這話說蘇雨霽還行,明華裳可當不起。她笑道:“千山兄太?抬舉我了。是師父教得好,可惜我太?笨了,現在都沒學會?。”


    蘇行止自然要客氣兩句,說明華裳已經做得很?好了,勉勵幾句天道酬勤之?類的廢話。明華裳有意和蘇行止打好關係,便多說了兩句。她覺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去,莫名感覺氣氛不對。


    明華裳順著直覺回頭,看到校場對麵的樹蔭下站著一道頎長身影,白色練功服寥寥幾筆勾勒出他?寬肩長腿,風吹林動,斑駁的綠影投在他?身上?,顯得他?尤其白皙。


    哪怕沒看到麵容,僅憑這份身材、氣度,也足以猜出是誰。明華裳驚喜,顧不上?和蘇行止說話,忙朝對麵奔去:“阿兄,你回來了!”


    明華章一進來就?看到到明華裳和蘇行止站在一起,舉止親密,相談甚歡。明華章腳步頓住,心裏無來由湧起股煩躁,他?身形微定,正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麽辦,卻見?明華裳回過頭來,看到他?的那一瞬立刻綻放笑臉,朝他?跑來。


    明華章心裏莫名的氣舒坦了一些,他?走?出樹蔭,伸手接住明華裳。明華裳沒注意到明華章的神情變化,她向炒豆子一樣,一見?到他?就?噠噠問道:“阿兄,你剛才去哪兒了?沒人為難你吧?”


    明華裳一心詢問,都沒意識到明華章捏著她手指的力道尤為用力。明華章抬眸掃了眼後方,不動聲色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沒事。不是讓你練箭嗎,怎麽到處亂跑?”


    “沒亂跑。”明華裳像被委屈的孩子一樣,大聲告狀道,“我都射完了,但還是不準。”


    “準頭慢慢練就?好。”明華章眸黑如墨,淡淡道,“為何射不準,就?去找別人?”


    “哪有,我是為了撿帕子。”明華裳抽出袖口裏的手帕,說,“我擦汗的時?候手帕被吹飛了,是千山阿兄幫我取下來的。”


    明華章聽到“阿兄”這兩個字無比刺耳,明華裳總是阿兄長阿兄短繞在他?身邊,慢慢明華章都聽習慣了。今日這兩個字再從她口中說出,喊的卻是另一個男子,明華章才驚覺,原來,兄長這個稱謂並不是他?獨屬。


    她年紀小又?嘴甜,謝濟川,蘇行止,許多人都可以是她的好兄長。


    明華章越壓抑,臉色就?越靜澹,他?說:“原來如此,那確實該好好謝謝他?。我陪你去道謝。”


    明華裳怔了下:“啊?”


    小打小鬧而已,需要這麽大張旗鼓嗎?


    明華章對此卻莫名堅持,說:“不可失禮,走?吧。”


    明華裳隱約覺得明華章的態度很?怪,可是再想想他?是最君子風骨的人,專程去道謝似乎也正常。明華裳被繞糊塗了,乖乖跟著明華章去見?蘇行止。


    明華章一直拉著她的手腕,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圈在明華裳腕骨上?,指尖那股玉一般的涼意強勢霸道,不容拒絕。


    蘇行止看到明華章走?來,哪怕一句話沒說,但他?很?確定感受到一股敵意。明華章拉著明華裳停在三步之?外,對著蘇行止微微頷首:“方才多謝千山兄為她解圍。”


    明華章姿態矜貴疏離,嘴上?道謝,但眼睛中的光透著一股冷銳。蘇行止很?奇怪自己哪裏得罪了明華章,如果他?沒記錯,他?和這位年輕有為的暗殺傳奇應當沒過節吧?


    蘇行止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雙璧姑娘聰慧努力,任誰看到都不會?袖手旁觀的。”


    明華章淺淺笑了笑,端是君子高潔,玉樹臨風,明華裳卻覺得手上?的力道更大了。明華章道:“是我失職,沒護好她,麻煩千山兄了。對了,將軍有事要和你說,命我通傳你。”


    蘇行止驚訝,立刻明白明華章對他?莫名的敵意來自哪裏了。他?對昨日的情景戲也有猜測,韓頡叫完明華章又?來叫他?,那就?是說,這次任務要分?給兩撥人做?


    蘇行止還沒經曆過這種情況,無論韓頡嘴上?說得再好聽,同時?派兩撥人負責,不是不信任任務組的能力,就?是不信任對方的忠誠。


    難怪明華章如此針對他?,蘇行止自忖摸清了原委,不再計較明華章的態度,拱了拱手就?走?了。


    等蘇行止走?遠後,明華裳湊到明華章肩膀邊,問:“二兄,剛才是韓將軍叫你?”


    明華章收回目光,低頭對上?她清淩淩、水潤潤的眼睛,心裏有一股莫名的氣衝撞:“嗯。”


    明華裳擔憂的事成真?,她連忙湊近了,急切問:“他?說什?麽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裏麵清晰倒映著他?,仿佛她的世界裏唯有他?一人。明華章心底莫名的衝動逐漸平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頭頂,說:“一些小事,我心中有數。去收拾行李吧,我們今日去長安城。”


    明華裳眼睛睜了下,顯然非常意外,隨即大喜:“好啊。我要準備什?麽?”


    “什?麽都不需要準備,衣食住行有玄梟衛安排,衣服去長安還要另做,你隻需要拿你日常用的小物件就?行了。”明華章說著看向另一邊,揚聲道,“危月,金牛,七殺,你們隨我來。”


    江陵正射箭呢,突然被告知要去執行任務,下午的課不用上?了。他?怔了怔,痛恨地拍手:“早知道今天不用上?課,昨日的作業我就?不寫了。唉,失算啊。”


    任遙涼涼瞥了江陵一眼,嗤道:“出息。”


    謝濟川沒在意另兩人的鬥嘴,沉著臉追問:“是什?麽任務?要走?幾天?要做什?麽?”


    “你們先回去換身尋常衣服,收拾行李,具體事情路上?說。”明華章看了眼日頭,說,“一刻鍾後馬場見?。”


    基地內有騎馬訓練,養了大量良駒,他?們要下山執行任務,正好順五匹馬帶走?。衣服盤纏都無需準備,行李實在沒什?麽可收拾的,才一盞茶的功夫,眾人就?陸陸續續走?到會?合地點。


    明華章換了身靛青色圓領袍,革帶束腰,手握橫刀,遠遠看去如一泓月色落在水上?。明華裳為了方便換上?胡服,江陵、謝濟川、任遙同樣做勁裝打扮。


    五人碰麵,明華章清點過,確定沒有漏掉東西後,就?帶著他?們下山。明華章出示令牌,守門侍衛看到令牌上?的雕像,一句話都沒有問,直接道:“放吊橋,通行。”


    明華章輕輕一躍上?馬,率先踏過吊橋,一馬當先往莽莽山林奔去。


    明華裳上?山的時?候苦大仇深,如今卻像郊遊一樣,完全沒有出任務的緊張。她心態放鬆下來,這才發現終南山果然靈秀,難怪許多隱士、道長都在此修行,當真?名不虛傳。


    明華裳、任遙、江陵在前方打打鬧鬧,謝濟川馭馬走?到明華章身邊,問:“怎麽回事?”


    “昨日的宴會?是真?事。”明華章道,“我不確定那個人是否叫張三,但他?死?了,圖畫也丟了。”


    按時?間推算,宴會?殺人應當發生在不久前,韓頡拿不準凶手是誰,所以搬到課堂上?集思廣益。結果還真?讓他?碰對了,昨日散課後韓頡立刻命人去追蹤張三,結果卻晚到一步,張三已死?,拐杖裏的圖畫不知所蹤。


    謝濟川問:“圖上?畫著什?麽?”


    “大明宮圖。”


    謝濟川挑眉,似笑非笑看向明華章:“真?的?”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誰有心思開玩笑。"明華章身如玉樹端坐馬上?,用刀鞘撥開攔路的樹枝,淡淡說,“看來,還是有人不死?心,想阻止遷都。”


    謝濟川輕笑一聲,聲音薄涼的近乎絕情:“尋常人家為了家產尚且拚到魚死?網破,不死?不休,何況這是千秋萬載,王權富貴。如果張三真?的是他?們的人,那這幅圖可不好找。”


    怕的是有命找,沒命拿。


    明華章望著前方追逐打鬧的明華裳,聲線淡然:“我知道。但是,這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那也不該是你。”謝濟川說,“他?們既然已經得手,接下來想必有源源不斷的殺手來長安,尋找此圖,可以說誰找到這張圖誰倒黴。等今年秋你就?要參加科舉了,何必冒這份險?”


    “若找不到圖,科舉又?有何用?女皇下令遷都長安,最終卻沒有行動,那對太?子的名望將是巨大打擊。到時?候就?算女皇心意不變,各地節度使?、藩屬國將如何看太?子?他?們又?怎麽會?相信女皇真?的要將皇位傳回李家?”


    明華章聲音很?平靜,雙眸像墨玉沁入冰水,隱隱有波瀾幽火掠過:“人心不定,國生二主,這才是大唐之?禍,蒼生之?禍。如果能撥亂反正,讓一切回歸正軌,舍我一人之?性命,算得了什?麽?”


    謝濟川歎氣,道:“我真?的懷疑你從小讀聖賢書讀傻了,活著,一切才有可能。你確定想清楚了?”


    “為國為家,雖死?猶榮。”


    “好。”謝濟川拍了拍明華章肩膀,道,“算我倒黴,早早認識了你。那我也隻好舍命陪君子了。”


    走?出終南山後,再往北走?六十?裏就?是長安。很?快,明華裳騎著馬停在城門前,仰頭敬畏地望向這座拔地而起的城闕:“這就?是長安?”


    明華裳騎馬會?一點,但不多,明華章陪著她慢慢走?,等到明德門時?,已至落日時?分?。


    謝濟川、江陵、任遙已進城許久了,明華章被她拖在後麵,但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他?單手勒住韁繩,緩聲道:“是啊,這就?是長安。走?吧,先進城吃東西。”


    明華裳折騰了一整天,身體已經很?累了,但一雙眼睛還是晶亮。明華裳興奮地點頭,正為難怎麽下馬,明華章已遞手過來。


    他?手掌窄而瘦,手指勻稱修長,掌心的薄繭一點都沒影響這雙手的美感,依然漂亮的像藝術品一樣。明華裳蹭了蹭被韁繩磨紅的手心,小心翼翼放入他?掌中,這隻看著清瘦纖薄的手卻爆發出和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明華章半是扶半是抱,將她帶下馬鞍。


    走?前明華章從玄梟衛中拿了五份戶帖,保證和真?的一樣。城門守衛檢查過後,沒看出問題,便揮手放行。


    明華裳牽著馬,穿過高大雄偉的城樓,步入盛名天下的長安。她看著恢弘筆直、可容十?餘輛馬車並行的朱雀街,看著開闊整齊、星羅棋布的市井街道,看著和洛陽截然不同的大氣象,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二兄,長安好大啊。”


    明華章看著暌違已久,真?正的帝國故都,輕輕歎息:“是啊。”


    長安,他?終於回來了。


    第57章 天香


    明華裳一進長安,就被那股威嚴肅穆的氣象震住。女皇遷都十餘年,絲毫沒有影響長安的繁華,長安街頭依然車馬如流,商貿繁盛,許多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怡然走在路上,路人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明華裳震撼不已,一會看長安街道一會看西域商隊,隻覺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明華章見狀,說?:“你雖然出生在長安,但一別?多年,恐怕早就沒印象了。這算是你第?一次來長安,想去哪看看?”


    明華裳吃了一驚,試著問?:“可是,二兄的事不是很急嗎?我們不先去找謝阿兄?”


    離開終南山後,他們?就可以用真實姓名相稱了。代號主要是為了防止玄梟衛內部有人叛變,連著暴露所有人,但回到民間?,繼續稱呼代號才叫奇怪。


    他們?在路上商量好了,五個?人一起進城目標太大,正好明華裳騎馬不熟練,由?明華章陪著她在後麵慢慢走,謝濟川三人先行入城,在月滿樓碰麵。


    明華裳以為,明華章進城後必然直奔月滿樓,沒想到明華章看起來卻不緊不慢,悠然說?:“不急,你初來長安,我先陪你在四處轉轉。”


    明華章是一個?很靠譜的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有規劃,明華裳聞言沒有拒絕,牽著馬,和他在長安城中漫步。


    落日熔金,雲天燎火,明華裳和明華章並?肩走在傍晚的長安城中。兩邊是各種發色的行人,胡姬如花,鼓樂陣陣,才?子佳人成群結伴走過,明華裳的情緒也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他們?走到一座寺廟前,許多人圍在牆前題詩評詩。原本幹幹淨淨的一麵牆,現在已經?被各種墨跡覆蓋,有的字飄逸,有的字工整,有的字狂亂,此?刻都擠在同一麵牆上,書寫著同一個?長安。


    長安名揚天下,自認有才?的文人無論?老幼,都想來長安闖一闖。而揚名的辦法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那就是寫詩。


    寺廟庵堂、酒肆茶樓、權貴宴席,所有地方都能成為他們?的紙,而在寺院的大白牆上寫詩,無疑是最便宜、最受寒門青睞的。


    寺廟沙彌對此?習以為常。題詩能給?寺廟帶來書香氣,香客上香過後,願意在寺廟多待片刻。而寺廟龐大的客流同樣給?文人帶來了觀眾和人氣,雙方互惠互利,一麵牆寫滿後寺廟甚至會?貼心地粉刷好,供文人們?再寫。


    在這種氛圍下,長安街頭巷尾皆有詩,甚至五歲小兒都能隨口誦詠。


    明華裳也停在牆前,逐個?看上麵的題詩。透過風格各異的字跡和內容,明華裳幾乎都能想象出來,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站在這麵牆前,提筆寫下這些文字。


    明華裳看得入迷,她看到一首妙詩,忙回頭叫明華章,卻發現明華章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支筆,在牆壁邊角僅有的一小塊空白上,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明華裳驚訝,忙鑽過去看:“二兄,你寫了什麽?”


    咄咄逼人的狂草空隙裏,寫著一行整齊清雋的字。明華章的字清瘦挺拔,徜徉流暢,轉勾時?卻利落有力,自有一股風骨在內。相比之下,這首詩反而沒什麽亮點,詩中寫了四句景物,對仗工整,清麗雅淡,不能說?差,但和他的字比起來,就有些配不上了。


    明華章拉住明華裳的手腕,淺淡說?:“隨性亂寫而已,不值一提。走吧,我們?去前麵看看。”


    明華章手指修長,輕輕鬆鬆環住明華裳手腕。明華裳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認真誇讚道:“二兄,你興致來了隨便一寫都能寫得這麽工整清新?,可見飽讀詩書,根基紮實,如果回去潤色片刻,定能豔驚四座!”


    明華章輕輕笑了聲,說?:“長安有天賦的人這麽多,我妄為之筆,算得了什麽。”


    “那是你不爭。”明華裳說?,“比你有天賦的人沒你踏實努力,比你努力的人沒你清醒有規劃,比你清醒的人,沒你正直明德。單獨拎出來一樣,你可能排不了第?一,但你能每一樣都排入前列,綜合來看,你就是最厲害的呀。”


    在玄梟衛中,謝濟川過目不忘堪稱作?弊,在文試上是當仁不讓的第?一;而任遙一心替父爭光,練武時?下了十二分的苦工,勤奮這一塊沒人能和她比。但韓頡安排任務時?,依然交給?明華章主導。


    因為明華章穩。


    他可能單項不是頂尖,但他能同時?做好所有項目。若說?謝濟川是老天賞飯吃,任遙是和老天爭飯吃,明華章就是試圖成為老天爺。


    攻守兼備,穩紮穩打,隻要他想,無論?多難的事都可以做成。這種人,便是老天爺看了都要搖頭。


    明華章時?刻覺得自己還不夠好,但在明華裳眼?裏,他卻樣樣完美。明華章失笑:“你呀,不好好讀書,就知道說?好話哄人。恐怕無論?誰是你的兄長,你都會?這樣說?。”


    “那可不一定。”明華裳說?,“我隻是想讓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又不代表我說?的是假話。”


    “你總是有道理。”明華章停下,指向前方湖畔,說?,“那是曲江池,我們?去湖邊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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