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搖頭,朝蘇行止、蘇雨霽的方向擠擠眼,然?後攤手。


    很扭曲的表情,但明華裳莫名看懂了?。這時候韓頡和明華章寒暄完畢,說:“好,現在人來齊了?,我就一起說了?。首先恭喜你們,這四個月表現良好,玄梟衛決定讓你們去長安執行任務。這是你們的評分?,拿走吧。”


    怪不?得蘇雨霽和蘇行止也在,原來,他?們要留在長安。


    明華裳不?由悄悄抬眼,看向蘇雨霽。


    光看蘇雨霽的長相,其實很清麗婉約,但她氣質冷傲,清瘦的背挺得筆直,霎間衝散了?那股柔弱感,猶如秋霜下的菊,弱質纖纖不?改倔強本色。僅從氣質上說,和明華章倒有些相似。


    抱著這種心情,明華裳再?打?量蘇行止,越打?量越覺得他?們長得像。


    按照預知夢,明年蘇雨霽就會找上鎮國公府,揭露自己才是明家的女兒,鳩占鵲巢的明華裳會在桂花香氣中無聲無息地死去。


    想到這裏,明華裳猛然?發現一個怪點,夢中她死於洛陽鎮國公府,可如今分?明已經遷都?,鎮國公府舉家搬入長安。如果明年她不?回洛陽,是不?是就不?會死呢?


    明華裳思忖了?半天,覺得這個念頭有些刻舟求劍了?。不?找出想殺她的人,她身在長安或在洛陽,又有什麽區別呢?蘇行止人看起來還不?錯,如果她趁這一年和蘇行止打?好關係,搬到鎮國公府外,和蘇行止相互照應,不?知道還來得及嗎?


    明華裳腦中想著未來的事,不?知不?覺盯著蘇行止發呆,直到身邊人撞了?她一下,她才猛地回神。


    明華裳茫然?抬頭,發現江陵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她,明華章拿著她的考核卷宗站在前方,已不?知等了?她多久。


    江陵奇怪地問:“你想什麽呢?”


    明華裳飛快掃過四周,她剛才的目光那麽明顯,別說蘇家兄妹,連上方的韓頡都?注意到了?。她尷尬欲死,強撐著表情接過檔案,說:“沒什麽,隻是想到要離開了?,有些舍不?得。”


    江陵欲言又止,一臉迷惑。她天天嫌棄這裏荒郊野嶺,飯菜難吃,沒看出她舍不?得呀?何?況,就算她真的不?舍,那盯著外組的男子做什麽?


    明華裳說完後就意識到自己找了?個很爛的借口,眼看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她尷尬地恨不?得鑽到地縫裏。明華裳慌忙轉移話題:“韓將軍竟然?這麽快就把所?有人的試卷看完了?,真是辛苦。哎,我是甲?”


    最後幾個字她都?飆出了?高音,明華裳霎間心花怒放,也不?在意剛才的丟人了?,美滋滋問江陵:“你怎麽樣?”


    江陵本來很神氣,聽到她的話眉頭一皺:“你也是甲?”


    明華裳的笑容漸漸凝固:“也?”


    明華裳和江陵對?視,詭異地沉默了?。


    他?們倆自己菜還相互看不?起,兩人近乎同時想,她(他?)都?有甲級,甲竟然?這麽不?值錢嗎?


    但兩人表麵上還是笑嘻嘻的,互相恭喜對?方,並虛偽地吹捧。這些話落在明華章耳朵裏,如刀子一般,刺得他?耳朵疼。


    她進來後故意站在後排,就是為了?悄悄看蘇行止的背影。她和江陵打?打?鬧鬧活潑隨意,遠沒有麵對?他?時的拘謹。


    她已到了?少女懷春的時候,而她又是這樣愛嬌愛俏、善解人意的性子,很難有人不?喜歡她。是不?是很快他?就會聽到,她想要嫁人的消息了??


    明華章淡淡打?斷明華裳和江陵的話:“安靜,韓將軍還有話要說。”


    明華裳實在長鬆一口氣,趕緊閉嘴,乖巧站好。韓頡唔了?一聲,倒不?知道自己還有話說。


    他?努力想了?想,道:“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了?,回去收拾行李,準備下山吧,再?晚夜路就不?好走了?。等明日?陛下降臨長安,你們的親族也會回來,趁今夜好好編一編借口,別被人看出破綻。”


    韓頡說的很客氣,但翻譯一下,大概就是:滾吧,別給?他?添麻煩。


    七人沉默,旋即心照不?宣告辭。明華章走在最後,神情還是冷冷淡淡的,明華裳綴到他?身邊,問:“二兄,我剛才沒看到你,你不?會生氣吧?”


    明華章平靜說:“不?會呀。我有什麽立場生你的氣?”


    這話似乎怪怪的,如果是江陵說的,明華裳肯定覺得他?在陰陽怪氣,但這話出自明華章之?口,明華裳便覺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暗暗責怪自己多心,然?後高高興興和明華章說:“那就好。二兄,我能不?能不?回鎮國公府住?”


    明華章黑瞳緊緊縮了?下,倏地回頭看她。走在斜前方的蘇行止也身體一震,明顯地停下來。


    蘇雨霽奇怪,莫名地回頭看蘇行止:“阿兄?”


    明華裳被明華章眸中的冷意嚇了?一跳,沒注意到前方蘇行止的異常。明華裳眨眨眼,以為明華章誤會了?,連忙解釋:“二兄,我並不?是對?你的安排有意見,你不?辭辛苦幫我找到德業觀,我很感謝你。但四月時我信誓旦旦說要去道觀清修,這才四個月就搬回公府,出爾反爾,豈不?更惹人猜疑?不?如我在外麵租賃一個宅子,自己單獨住,以後執行任務也方便。”


    在場的人都?知根知底,唯一不?知道他?們真實身份的蘇家兄妹以後也會長留長安,下個月甚至要和明華章一起科舉。到時候蘇行止很輕易就能探聽到明華章的身世?,明華裳沒有掩飾的必要,所?以就直說了?。


    畢竟國公府內想殺她的人至今都?沒找到,不?如搬出來,化被動為主動。


    明華裳期待地望著明華章,然?而,素來善解人意的二兄這次卻沒有順著她,他?眼如寒星,視線咄咄逼人,聲音卻平靜如湖:“為什麽想搬出來?”


    “呃……”明華裳卡了?下,絞盡腦汁說,“搬出來行動自由,想見誰就見誰,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出入不?需要經過別人同意,而且方便圓謊……”


    “好。”明華章淡淡點頭,說,“我幫你解決這些問題,你跟我回家。”


    明華裳臉上的表情僵住,不?明白明華章在做什麽。明華章抬眸望了?眼,圈住明華裳的手,大步越過蘇行止,朝外走去。


    明華裳被抓得踉蹌了?兩步,經過蘇行止、蘇雨霽兄妹時,她還友好地對?他?們笑了?笑。


    然?後就覺得手腕上的力氣更重?了?。


    明華章和明華裳走出許久,蘇行止依然?定定望著他?們的方向,目光讓蘇雨霽覺得很奇怪。蘇雨霽順著前方看了?看,疑惑問:“阿兄,你在看什麽?”


    蘇行止回神,看到蘇雨霽圓圓的杏眼,抿了?抿唇,終究是什麽都?沒說。


    他?低頭,遮住眼中的神色:“沒什麽。”


    蘇行止看到地縫上爬過一隻螞蟻,他?心中不?無嘲弄地想,原來,他?們就是鎮國公府,他?們就是祖母侍奉過的明家人。


    原來那個漂亮貴氣卻又從無敗績的清傲少年,就是明家世?子,蘇雨霽的親兄長。


    ·


    一回生二回熟,明華裳這次下山從容很多,才戌時便抵達城門。和上次走馬觀花不?同,這次明華章帶明華裳進城後,直奔長興坊。


    明華章一路都?沒怎麽說話,明華裳不?知道兄長為什麽生氣了?,安安靜靜跟著,不?敢觸黴頭。直到停到一座府邸前,明華裳抬頭看到上麵的字,才意識到這是哪裏:“鎮國公府?這就是我們家?”


    明華章聽到她自然?而然?說“我們家”,心裏的火稍微平息了?些,淡淡應聲:“是。”


    明華裳眼睛瞪得更大了?,明華章下馬,不?疾不?徐扣響府門。過了?好一會,大門才支開一條縫,有些耳背的老仆聽到是二郎君和二娘子,老淚縱橫,忙請明華章和明華裳進來。


    府中沒多少人,清寂的都?能聞到樹木根莖的味道。明華章沒用老仆領路,自己帶著明華裳去尋住處。


    古木遮天蔽日?,明華裳跟在明華章身後,穿過一重?又一重?回廊,整座宅子仿佛隻有他?們兩人。明華裳路上左顧右盼,這座府邸和洛陽的鎮國公府不?同,灰牆青瓦,樹木葳蕤,雖然?占地麵積不?及洛陽的宅子大,但自有一股古樸的歲月氣息。


    可惜,她對?這裏完全沒有印象了?。明華裳想到這裏竟是自己幼年居住的地方,心裏感慨萬千:“原來這就是明家祖宅。沒想到竟然?保護的這麽好,一點都?看不?出十多年沒住人。”


    明華章淡淡說:“是我派人修繕過。”


    “……”明華裳不?可思議,“你這段時間不?是在終南山嗎?”


    “是啊,但又不?影響修繕宅子。祖母和父親闊別多年,終於重?回故地,我們做小輩的,怎麽能讓他?們住得不?舒服?”


    明華裳聽後沉默了?,果然?她是個不?孝女,尤其和明華章對?比,養她還不?如養條狗。


    明華裳如實說道:“二兄,你思慮周全,膽大心細,阿父有你真是福氣。”


    明華章輕輕笑了?聲,放慢腳步,和她並肩而行:“不?,這是我應該做的。你才是父親的福氣。”


    這話明華裳自己都?不?好意思應,她笑著挽住明華章的手,說:“我們兄妹就不?要推來推去爭這個了?,我們一起孝順阿父。”


    明華裳嬉皮笑臉地靠上來,明華章也不?好再?冷著臉,先前的不?愉快就算翻篇了?。


    雖然?明華裳到現在也不?知道哪裏惹他?不?愉快了?。


    明華章帶明華裳穿過竹林,走入東北角的跨院裏。這裏位置偏僻,外麵環繞著竹林,霎間就安靜下來。院裏草木扶疏,大氣雅致,關上門是獨立的院落,打?開門可以直通府外,不?遠處就是坊牆和夏門街,可謂鬧中取靜,十分?精巧。


    當然?,最合明華裳心意的還是房簷下的葡萄架。明華裳沒有那些文?藝情懷,她就喜歡種能吃的、實用的東西,比如這架子葡萄。


    明華裳腦子裏已經浮現出葡萄的十種吃法,院裏的花圃也不?錯,可惜中看不?中用,不?如來年犁掉,換上能吃的花,還有外麵的竹林,都?可以利用。


    明華裳屋裏屋外繞了?一圈,簡直喜出望外:“二兄,這是給?我準備的?”


    “是啊。”明華章負手,慢慢說,“和你出去住比,如何??”


    明華裳實在沒想到在這裏等著她呢,他?一路不?說話,就是因為這件事?


    明華裳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她站在葡萄架下看著明華章,忽然?覺得陌生又遙遠。


    時光像一陣風,從她身體內呼嘯而過,等她再?次抬頭,就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兒時他?們兩個繈褓並排放在一起,抱走了?哪一個另一個就哭;父親說明華裳從小就本事小脾氣大,明華章學會了?爬,她還不?會,她就用力扯明華章的臉,不?讓他?走;再?後來他?們都?能在地上平穩地走路了?,明華章被父親抱到外院,而明華裳在內院堅持吃喝玩樂,不?思進取。


    他?們兄妹漸行漸遠,可是每年守歲時,明華章總會給?她帶一塊膠牙餳。


    膠牙餳,是一種很粘牙的糖,如果吃了?之?後牙齒沒有掉下來,則長命百歲,延年益壽。小時候明華裳每次吃膠牙餳都?心驚膽戰,生怕自己的牙掉下來。


    興許是明華章帶來的膠牙餳有用,十六年來明華裳能吃能喝,身體比小時候健壯很多,再?也沒有生病過。


    可是他?們也長大了?。記憶中總是板著臉給?她帶糖的小兄長,一眨眼長成了?頎長英俊的少年郎。


    明華裳看著麵前的明華章都?覺得恍惚,原來,他?已經比她高這麽多,就算她想扯他?的臉也做不?到了?。


    她也不?能再?做這樣的動作?,因為她已經是個可以成婚的女子,他?過兩年也會有新的妹妹甚至妻子,那塊膠牙餳不?再?屬於她了?。


    明華裳笑了?笑,說:“二兄,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也知道父母在不?分?家,我隻是不?想因為我的原因,給?你添麻煩。”


    頭頂的葡萄葉簌簌翻湧,仿佛銀河下的私語聲。明華章同樣認真盯著她,反問:“麻煩?我是你的兄長,我為你置辦住所?,護你周全,在你看來,竟然?是麻煩?”


    明華裳哽住,心中湧上股難言的酸楚。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兄長,她肯定恬不?知恥地賴著他?,讓他?幫自己做這個做那個。可是,他?不?是。


    他?是個細心負責的好兄長,但這份好,本來不?屬於她。


    明華裳垂下眼睛,低不?可聞說:“可是,我和你不?同,我遲早都?要離開明家……”


    她歎息的聲音很低,奈何?這句話實在長在了?明華章逆鱗上,他?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


    明華章隻覺得火一點點從他?身體深處竄起,很多他?以為他?已經忘了?的、不?介懷的事情死灰複燃,頃刻間連成山呼海嘯之?勢。他?手指是冷的,但裏麵的血卻滾燙。


    明華章忍著氣,冷冷問:“離開明家?怎麽離開?”


    明華裳低頭不?語,她心裏想著她是假的,自然?要連著這十六年的錦繡雲片燒成一抔浮灰,而落在明華章眼裏,就是另一個意味。


    明華章的心一點點冷下去,所?以她果然?喜歡上什麽人了?是嗎,迫不?及待想搬到府外,好方便和那個人私會?


    她不?回答,明華章就替她說:“通過嫁人?你明明才說過,不?願意成婚。”


    這話說出來,明華章自己怔了?下。他?近乎驚撼地叩問自己,他?魔怔了?嗎?他?為什麽會問出這種話?


    明華裳同樣在問這個問題,這和她嫁人有什麽關係呢?明華裳摸不?著頭腦,半開玩笑說:“嫁人的事我還沒有想過。畢竟,我見過阿父這樣耐心寬厚的好父親,還有二兄這樣頂天立地的好郎君,怎麽還能看上別人?”


    她的話像混沌中的一點螢光,霎間風止浪息,火燒連營。明華章意識到他?較勁這麽久,無非是為了?聽這一句話。


    這個認知,比他?看到明華裳盯著蘇行止發呆,還要令他?心驚膽戰。


    巴掌大的葡萄葉簌簌作?響,明華章不?期然?想到他?修繕老宅時,正值七夕。那時候他?聽人說,七夕那天站在葡萄樹下,就可以聽到牛郎織女相會時的私語。


    當然?,種葡萄不?是為了?大老遠聽牆角,而是因為這一日?站在葡萄樹下的情人,可以得到牛郎織女的祝福,永結同心,恩愛一生。


    這種傳說聽個熱鬧就行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明華章鬼使神差買了?一樹葡萄,移植到這個院子內。


    堂堂國公府,不?會有人有閑情雅致在院裏種葡萄的。就算有,一別十餘年,沒人打?理也該枯死了?。這藤葡萄,院子裏的花圃,還有屋裏的擺設,都?是他?親手安排的,隻因覺得她會喜歡。


    他?第?一次來鎮國公府認路的時候就相中這裏了?,這個小院子清淨方便,留給?她正好。旁邊那處院落離這裏近,關上門互不?打?擾,但從這裏出府時必然?要經過隔壁,剛好他?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雙璧》作者:九月流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月流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月流火並收藏《雙璧》作者:九月流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