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再次沉默,許久才說:“萬般皆是命,所?以要多行善事,為世?間積功德。”


    “是命,就?該逆來順受嗎?沒有嚐試過?、爭取過?、反抗過?,你憑什麽說,那是芸芸眾生的命?”


    這回?住持默了許久,低頭向明華裳念了句阿彌陀佛,沒有再回?答了。明華裳知道談話已經結束,她?起身,走向陽光普照的晴空。


    她?走下台階,對謝濟川笑了笑,說道:“不知道二兄那邊怎麽樣了,走吧,該回?去了。”


    ·


    聖曆元年,秋。


    我終於通過?了兵部考驗,成為了我夢寐以求的朝廷官員。不是內廷那種伺候女皇,名?為女官實為宮女的官,而是實實在在要巡邏、守衛、執勤的官。


    曾經在內宅練武時,我以為隻?要考上武官,所?有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但真正走到這一步我才發現,原來,女子想要繼承家業,站上起跑線,隻?是最簡單的一步。


    執勤時,上官會有意讓我做輕鬆的工作,出操時,其?他男兵會盯著我看,還有吃飯、睡覺、換衣……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是個女人。


    我隻?能起得更早、做更多的事,來證明我不需要區別?對待。婢女很不理解,問我為什麽執迷不悟,我身為侯府千金,原本不需要受這些冷眼的。


    可能是因為,總有一個傻子,無論我起多早,他都會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打著哈欠陪我吧。身邊人都在質疑,唯獨他一句不說,這讓我願意相信,我的堅持是有意義的。


    我原本以為這條路遙遠而漫長,但當?我邁出第一步後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


    道阻且長,吾輩求之。


    任遙,於北衙羽林軍執勤夜記。


    ——第四案《離魂佛怨》完。


    第111章 得歲


    延壽堂,炭盆燒得溫暖如春,黑沉香在博山爐徐徐上升,丫鬟們跑來跑去,放置年夜飯的器皿。明老夫人被孫女、兒媳們簇擁著,她目光緩緩掃過正堂,皺了皺眉,問:“二郎呢?”


    屋內靜了靜,鎮國公回道:“這幾日他們京兆府要定案,還要?和禦史台那邊協調,估計他在忙案子的事。”


    明老夫人沉著臉,說?道:“他都忙了一年了,平日裏就見不著他,如今好不容易朝廷放假,他連吃頓年夜飯的功夫都騰不出來嗎?”


    鎮國公私心裏也覺得明華章對公務太上心了,倒不是覺得他疏忽家?裏,而是擔心他惹火上身。但麵對明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鎮國公依然維護自己孩子:“他剛去京兆府,有許多事要?學習,他的長官可以休假,他卻不敢疏忽。”


    這話唬別人就算了,二房三房可不信。明二叔說?道:“我怎麽聽說?,二郎駁了京兆尹定下的案子,如今正和察院走得密切?”


    鎮國公自然也知道這些事,他不讚同明華章如此冒進,但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個孩子偏生如出鞘的利劍一般,鋒芒畢露,銳意十足。


    鎮國公再不讚成?,在外人麵前還是維護道:“他那是對案子負責。他這個孩子從小就較真,眼裏一絲馬虎都容不得,進了官場也是如此。”


    明二夫人瞧著鎮國公替孩子說?話的模樣,明白他怎麽能把明華裳寵成?那樣了。這麽好的出身,卻還和個未開竅的孩子一樣,整天往外跑,明老夫人不管家?事,鎮國公也一昧由著她?,明二夫人倒要?看?看?,明華裳以後能找到什麽人家?。


    明老夫人淡淡哼了一聲,說?:“我一開始就不讚同他去京兆府,若是去弘文館,現在隻管享清閑安穩,哪用管這些雜事?你這個做父親的什麽都不管,倒讓我徒做惡人。”


    鎮國公賠笑,不敢頂撞母親。明老夫人掃了一眼,沉了臉問:“二娘呢?怎麽二娘也不在?”


    眾人環顧,果真不見明華裳。明三夫人悠悠說?道:“二娘興許在二郎那裏呢。他們兄妹感情好,成?天待在一起,這大過年的,他們還和小時候一樣,自己?躲起來過家?家?。”


    鎮國公顏麵上過不去,回頭對侍從說?:“長輩們都等著呢,去叫二郎君、二娘子過來。”


    此刻明華裳、明華章正相?攜往延壽堂走來。明華章伸手擋住紅梅枝,明華裳從下方穿過,問:“二兄,這個案子要?怎麽判?”


    “盧渡的罪倒是好判,已定秋後問斬,反倒是普渡寺該當何?罪,刑部、大理寺還在爭討。”明華章說?,“住持沒有參與?殺人,但知情不報算不算包庇,刑部諸侍郎各有看?法。有人說?佛寺乃方外之地,住持不該主動泄露香客的私事,但官府去問時,他們應該坦白相?告;還有人說?佛寺既然建在大周疆土上,就該守大周的法度規矩,普渡寺住持應當從嚴治理,以儆效尤。”


    明華裳挑挑眉,問:“二兄你覺得呢?”


    明華章眸光清冷幽深,說?:“我倒是覺得,如何?治普渡寺住持的罪是其次,朝廷真正麵臨的問題遠比這嚴重多了。佛寺大肆擴張,兼並土地,如今已占據大量財富,卻無需向朝廷上稅,很多耕民隻要?剃度加入佛家?,就可以擺脫朝廷管束,從此不事生產,一心念佛。長此以往,必成?禍患。”


    明華裳對此很讚同,無論寺廟還是尼姑庵,所占土地都不需要?向朝廷納貢,還有無數王孫公主爭先恐後向佛祖捐錢。佛寺有自己?的經濟來源,那憑什麽要?聽朝廷的話呢?


    如今隻是財權獨立,等他們到了一定的規模,定然還會向政壇延伸。到那時候,究竟是大周的朝廷,還是佛教的朝廷?


    這個話題就涉及得多了,明華裳沒有深談,問:“禦史台那邊怎麽說??”


    明華章輕輕哼了聲,似乎頗有怨言:“他們精得很,隻等著刑部、京兆府做事,然後他們跳出來挑錯。事情未明朗前,他們不會表態的。”


    “蘇狀元就在禦史台,他沒和你透口風嗎?”


    明華章回眸,定定看?了明華裳一眼,眼珠清淩如冰,深不見底:“你為何?對他這麽信任?”


    甚至還叫他“蘇狀元”。科舉都結束多久了,老黃曆有什麽好翻的?


    明華裳幹巴巴笑了笑,心道大意了。她?自己?知道蘇行止是兄長,所以打心底裏信任他,然而對明華章而言,這隻是個見過幾麵、有職權衝突的同僚。


    不慌,讓她?來想想如何?狡辯。明華裳說?道:“我是看?蘇狀元品行高?潔,不畏權貴,才覺得或許可以爭取他,他應當不會屈服於朝堂黨爭。但這也是我想當然,二兄還是謹慎些好。”


    品行高?潔?不畏權貴?明華章沉著眸沒說?話,臉色越發冷了。


    明華裳小心覷明華章臉色,正想著要?不要?找補,迎麵撞到了一個小廝。小廝看?到他們,忙道:“二郎君,二娘子,你們怎麽才來?其他人都到了,老夫人等了許久,很不高?興。國公讓小的提醒您,進去後多和老夫人說?幾句軟話,若老夫人還沒有消氣?,您就暫且忍一忍,大過年的,以和為貴,等事後國公給您補償。”


    鎮國公做這種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明老夫人越老越獨斷專橫,鎮國公拿母親沒辦法,隻能兩?頭說?話,私底下多補償兒女。可以說?,明華章和明華裳在沒有母親的護持下還能長成?如今的性格,和鎮國公脫不了幹係。


    明華章、明華裳不再閑話,加快步伐去延壽堂。他們一進門,果然看?到裏麵金玉滿堂,暖香撲鼻,明華裳跟在明華章身後,乖乖巧巧行禮問安,垂下頭聽祖母教訓。


    明華裳很早就明白長輩訓話時不要?解釋,更?不要?反駁,他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反正她?又?不聽。明老夫人對他們兄妹各打五十大板,氣?總算消了些,鎮國公見狀說?道:“母親,大好的日子不宜動氣?,年夜飯擺好了,先去吃飯吧。”


    明老夫人屈尊紆貴嗯了聲,鎮國公忙上前,扶著明老夫人往飯堂走。丫鬟女眷緊緊擁護在明老夫人身後,明華裳、明華章後退,給祖母讓開路。


    鎮國公路過他們兄妹時,暗暗衝著明華裳使眼色,明華裳撇了撇嘴,示意自己?知道了。


    很快所有人走過,屋裏隻剩下他們兄妹。明華裳抬頭,看?了眼明華章,兩?人像犯錯被罰站的孩子一眼,相?視一笑,又?慘又?好笑。


    他們兩?人很有犯錯的自覺,綴在人群最?後,安安靜靜在飯廳落座,默默聽祖母和叔嬸們說?話,全程不發一言。飯後,明老夫人又?被眾人簇擁著去守歲,明華裳終於能鬆口氣?,輕手輕腳溜到外堂,坐著等新年到來。


    裏麵歡聲笑語,熱熱鬧鬧,相?比之下堂屋顯得太?清寂了。明華裳有些出神望著窗外夜空,忽然肩上一重,身上落下一件黑色披風。


    明華裳回頭,看?到明華章站在她?身後,仔細幫她?係帶:“窗邊冷,小心著涼。”


    明華裳忍不住辯解:“我不至於這麽嬌弱,二兄,不用麻煩了。”


    明華章卻將細帶係好後,才坐到榻上,說?:“仔細些總沒錯。你在看?什麽?”


    “看?星星。”明華裳說?著伸手,指向天空,“你看?,那顆星好亮。”


    “那是北辰星。”明華章也抬眸望向蒼穹,說?,“紫微星垣如此明亮,看?來天下時逢英主。”


    這個話題誰也沒有接,女皇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她?這顆紫微星還能照耀九州多久,下一任紫微星又?在何?方?明華裳靜了靜,指向另外一邊,說?:“那這顆星是什麽?”


    明華章看?著天空,一一給明華裳指認星辰。兄妹兩?人倚在窗邊遙望星宿,不知不覺也快子時了。夜空中升起煙花,在半空中炸開,流光如天雨般灑落。


    這仿如一個信號,長安各處爭先恐後響起炮竹聲,火樹銀花,華燈齊放,天上的星辰也不可辨認了。


    鎮國公府的小廝也在搬炮竹,明華裳起身,興衝衝說?:“要?放煙花了,我們出去看?看?!”


    明華章有些無奈,都多大了,還和孩子一樣。他隻是慢了一步,明華裳就已經跑到外麵,和小廝要?了根煙花棒,在廊下點燃。


    火光一閃,銀色火花如流星般迸發,映亮了她?的眼。明華裳嚇了一跳,本能要?拿遠。又?菜又?愛玩說?的大概就是她?這種了,明華章歎了聲,從後方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煙花棒。


    明華章手很穩,維持在一個既能讓她?看?清光芒,又?讓她?安心的距離。明華裳心安穩下來,清眸含光,靜靜看?煙花燃燒。


    銀火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餘燼歸於黑暗,她?眨了眨眼,炫目銀花凋零,她?看?到了明華章。


    他長身玉立,眉眼靜澹,站在廊下仿佛比後方漫天煙火都矚目。明華章將燃燒後的火棒收好,回頭問她?:“還想看?什麽?”


    明華裳望著他,一時失神。等回過神後,她?掩飾般垂下眼睛,說?:“二兄,新年快樂。”


    四?周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竹聲,無數煙花在上空炸響,鎮國公府小廝正嚷嚷著搬東西,她?的聲音隱沒在聲音洪流中,輕若鴻羽。明華章卻莫名聽到了,他揉了揉明華裳頭頂,變戲法般從身後取出一個糖人,說?:“恭喜裳裳,又?得一歲。”


    每年除夕他都會給明華裳帶一塊膠牙餳,今年他們一直待在一起,明華裳都以為他忘了,沒想到他竟偷偷準備了。明華裳嘟嘴,驕矜地哼了聲,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糖。”


    明華章眸中露出笑意,說?:“你怎麽不是小孩子?你六歲換牙的時候,吃了一塊膠牙餳不止,還要?鬧著吃,結果張嘴吐出來一顆牙,嚇得哇哇直哭。現在不記得了?”


    “這麽久遠的事,誰還記得?”明華裳一邊憤憤反駁,一邊沒忍住接過糖人,“說?不定是你帶來的餳糖有問題。”


    說?著,明華裳不慎咬到了舌尖,吃痛嘶了一聲。明華章嚇了一跳,俯身問:“怎麽了?”


    明華裳捂著嘴搖搖頭,含糊不清說?:“沒事,咬到舌頭了。”


    明華章放下心,內心十分無可奈何?,調笑道:“我還以為你又?被黏下了牙齒呢。”


    明華裳沒好氣?打他,明華章沒有躲,他背對著漫天煙火,眉眼彎彎,眼中像含著一汪清泉,看?著她?微笑。


    他往常即便笑也笑得收斂得體、君子端方,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張揚不遮掩的神情,有少年人的頑劣淘氣?,也有一往無前的進攻性。


    明華裳心中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敲了下,餳糖順著舌尖滲入五髒六腑,渾身都飄然起來。


    其實六歲的事她?記得。她?還記得她?大哭時,明華章無措地站在旁邊,還真以為是自己?害得妹妹掉牙。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長輩嘴裏完美無缺的兄長,原來也會露出普通人的表情。


    那年垂髫,兩?個孩子一個哇哇大哭一個束手無策,害怕牙齒再也長不上來。如今他們十七歲,再不會犯這種可笑的錯誤了,可是,他還是會給她?帶一塊膠牙餳。


    時光匆匆,很多東西不一樣了,但似乎有些東西,從未變過。


    第112章 桃花


    年後,時間仿佛突然慢了下來,陽光像打翻的金粉,穿過直柩窗,穿過嫋嫋上升的青煙,灑在?紫檀木桌上。


    明華章筆直坐著,手腕懸空,在?紙上徐徐落下幾個名字。毫毛劃過宣紙,留下幾不可聞的沙沙聲?。


    這些天明華章一直在想,魏王想要殺了雙璧,所以模仿四年前?的懸案,故意引出雙璧,可是,他?為什麽會?選擇這個案子?他?怎麽知道,這個案子幾乎沒有證據,官府毫無頭緒,很容易模仿?


    誰能接觸到卷宗?誰給他提供了消息?


    出賣他?們的內奸,到底是誰?


    明華章看著筆下的名單,沉眸不語。他?逐個推敲,間或抬手畫一筆,勾去名字,慢慢的,名單上隻剩下一半人。


    他?正在?沉思,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明華章立刻警神,點燃燈燭將紙燒掉。侍從敲門進?來,瞧見明華章拿燈蓋的動作,驚訝問?:“郎君,您剛才點燈了?”


    明華章沒回答,他?將灰燼燒完,放好燈罩,問?:“怎麽了?”


    侍從叉手,說:“二郎君,有客人來了,老夫人和?國公爺請您去正堂。”


    正月拜年走訪的人家多?,明華章對此?習以為常,他?攬袖起身?,隨意問?:“是誰?”


    “成國公府程家。成國公和?世子都來了。”


    明華章趕去正堂,走上台階時聽到裏麵說話:“這次多?謝明二郎君,要不是他?,殺害思月的凶手不會?這麽快落網。”


    明老夫人道:“程夫人客氣了,他?既做了少尹,這就是他?分?內之事。”


    成國公一家表情卻很鄭重,世子夫人說道:“老夫人此?言差矣,此?番要不是明二郎君追根究底,明察秋毫,恐怕又會?和?四年前?一樣,被真凶逃了去。盧渡此?賊太過狡猾,原本我們都以為凶手是江洋大盜,沒想到竟然是他?。我還一心相信範陽盧氏,將大郎送去讓他?教導,真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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