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娃娃乳臭未幹,窩在炕頭上小小一坨,卻正經八百端坐著,炸著黃毛,仰著小臉兒跟人說什麽“一二三”。


    秀蘭嬸子噗嗤笑出聲,抬手就往他腮上掐了一把,搓冬瓜似的揉了一回,“到底是念過書的,說話忒板正。一家人說什麽求不求的,再這麽見外,我可要惱了。”


    秦放鶴:“……”


    嗯,這副深入骨髓的打官腔要改正。


    他立刻從善如流地換了口吻,再開口時,儼然帶了一點渾然天成的饞,從老成世故到稚嫩天真之間的轉換毫無心理障礙。


    “我看嬸子養的好雞鴨,能不能賣我兩隻母的,留著下蛋吃……再者進城謀個生計……”


    說著,就從懷裏掏了荷包出來。


    古代科舉是腦力和體力的全方位較量,眼下先得把這副病歪歪的身體補起來,不然上輩子死在職場上,這輩子怕是要死在考場上。


    以他當下的身家,最實際的營養品非雞蛋莫屬。


    養雞就挺好,什麽瓜皮菜葉都吃得,實在沒有了,還能自己啄地皮翻蟲子蟲卵吃。等以後老了,不下蛋了,熬個老母雞湯也極好。


    從生到死,安排得明明白白,母雞聽了都感動。


    “什麽買不買的,幾隻雞……”


    “嬸子聽我說完,”秦放鶴知道她是好意,卻不願意繼續白嫖, “老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如今我家裏怎樣,您也是有數的。不瞞您說,我日後必然還要讀書,一應花費海了去……”


    原身父親還在時,沒少念叨科舉相關事宜,根據原身的記憶,科舉第一步就是找保人、繳保費,各方加起來足足白銀二兩!


    二兩銀子!


    聽著不多對嗎?可尋常莊戶人家自給自足,一年忙到頭見不到銀光的時候多著呢!


    光這一條,就足夠把九成以上的老百姓攔在考場之外。


    窗外的磨刀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靜悄悄的,耳畔隻餘風聲呼嘯。


    秀蘭嬸子怔怔瞅了秦放鶴半晌,跟看陌生人似的,老一會兒才又重新坐回炕上,歎道:“唉,你這孩子,叫我說什麽好……嗨!”


    “當年你爹還在的時候,幫了鄉親們多少!旁的不說,光每年省下來那些地稅就夠了,再不提帶娃娃們讀書識字的事!


    就說你大海哥,若不是你爹教他略認得幾個字,拾掇出個人樣兒來,哪裏能謀下如今的好營生?大家夥兒都領他的情,單衝這個,便是養鶴哥兒你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大海是她的長子,因識字又本分,在鎮上糧店謀了個小小管事,如今也討了渾家,養下兒女,三不五時還能接濟父母兄弟。


    念書確實費錢,可白雲村再不濟也還有十來二十戶,每年每家略湊一湊,還供不起一個讀書人麽?


    村裏老少爺們兒還沒死絕呢,弄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自己謀出路,傳出去叫人戳脊梁骨!


    秦放鶴靜靜聽著。


    或許是炕燒得太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一點點熱起來,然後這份熱量又化作暖流,靜默而迅捷地湧動在四肢百骸。


    待秀蘭嬸子說完,秦放鶴才垂下眼睫,輕聲道:“我曉得。”


    故去的秦放鶴之父是十裏八鄉唯一的秀才,素性謙和,與人為善,大家夥兒都極敬重。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今秦父故去,這場持續多年的恩情便都回饋在秦放鶴身上。


    若是真正的秦放鶴,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然而他不是。


    “我曉得。”


    所以受之有愧。


    第2章 豬肉白菜大包


    秀蘭嬸子強行以絕對賠本的價格出售兩隻正當壯年的母雞,附贈半口袋麩糠口糧。


    內核是個成年人的秦放鶴很有些羞愧,心跳加速,臉紅得發燙,但還是收下了。


    被社會磋磨過的人才會明白,有的時候,所謂“要強”其實沒想象的那麽重要。


    一時低頭不要緊,隻要還得起。


    雞很肥,壯且有力。


    甚至在秦放鶴伸手時兜頭扇了一翅膀,換來母雞們近乎譏諷的豆豆眼。


    滿頭雞毛的秦放鶴:“……”


    如今可真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除了買雞之外,秦放鶴還想去鎮上看看。


    自打秦父病重,就由村長作保,將家裏的田地租給其他村民種。大家夥兒感念秦父恩情,且憐惜秦放鶴幼小,每次都多給租子。可饒是這麽著,也是杯水車薪。


    一共就一兩多銀子,能不能撐到他下場都是個問題,更別說二兩保費。


    總得尋個進項。


    白雲村甚小,一概鋪麵皆無,隻偶爾逢年過節有挑著擔子的行腳商來踩一腳。倒是幾十裏開外的鎮上,逢五逢十趕大集,周圍若幹村落的百姓都往那裏去,據說很熱鬧。


    最要緊的是,鎮上有方圓百裏內唯一一家書肆。


    秦父一生止步於秀才,留下的藏書多是《三》《百》《千》之流啟蒙類,再多不過四書五經的孔孟聖人言。


    秦放鶴迫切地需要借助書肆展櫃來了解時局,窺得這未知世界的一角。


    “我家也攢了些雞蛋、柴火,正好初十去趕集賣了,”秦山把胸膛拍得梆梆響,“就坐咱自家的牛車,四更五更天出門,當日就能回。”


    白雲村群山環繞,山路崎嶇難行,但凡出發晚一些,就要在路上過夜了。


    十月初十一大早,繁星滿天,甚至狗都還沒醒,睡眼惺忪的秦放鶴裹著舊棉襖出門,兜頭就被冷冰冰的空氣激得直打哆嗦,活像被扇了幾個嘴巴子。


    好冷!


    牲口一動就要吃草,又多開銷,況且單獨一戶人家的量太少,容易被壓價。故而都是三五戶一組輪流出車,將自家攢下的柴火、雞蛋,甚至運氣好抓到的野雞兔子之流放到一處賣,回來再算錢。


    車裏堆了幾家足足幾十捆柴,幾筐用麥稈小心鋪墊的雞蛋,一大罐今早剛擠出來的羊奶,滿滿當當。秦放鶴就縮在那裏麵,摟著大筐,看著四周濃重如墨的夜色漫開無邊無際。


    倒也暖和。


    待秦放鶴坐穩,秦山才利落地跳上來,牛車微微一震。


    “入冬了,城裏好些人家愛擺宴,聽說有的一天竟要用幾十個雞蛋,好闊氣!平日不過一文錢一個,賤的時候兩文錢三四個也是有的,如今卻要三文錢兩個,著實貴了……待到年前後直至正月底,兩文錢一個還沒處買呢!”


    能多掙好多錢!


    娘說過年要包肉蛋餃子咧!


    少年的快樂很簡單,說這話的時候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一雙眼睛都放著光。


    秦放鶴含笑聽著,目光從那些雞蛋上劃過:三文錢兩個,就算都賣掉,辛辛苦苦攢十天半月,平均每家每戶也不過二三十文錢而已……


    民生之艱,可見一斑。


    夜色濃重,所幸月色不錯,映在腳下的白霜上,折射出滿眼碎鑽也似的光芒。


    不同於現代社會隨處可見的柏油路和預製水泥路,古代隻有官道才能跟“平坦”“寬敞”掛鉤,剩下的都充分體現了何謂“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硬生生踩出來壓出來,舒適度可想而知。


    “吱呀~吱呀~”


    車轍碾過凍得梆硬的路麵,偶爾打滑,顛簸嚴重,更甚坐過山車。


    秦放鶴第一次坐這種車,沒經驗,腦袋不斷跟車壁親密接觸,砰砰作響,頭暈腦脹之餘收獲幾個大包。


    秦山開始全神貫注駕車,生怕弄碎了鄉親們的雞蛋,兩片嘴唇抿得死盡,連話都顧不上說了。


    他畢竟也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夜色褪去,路邊的景色漸漸顯露真容。


    草木凋零,唯有寒風掠過枯枝,卷起枯黃的淒草,入目一片蕭瑟,倒也別有一番意境。


    沿途皆是如此,漸漸地,秦放鶴適應了牛車搖擺的節奏,困意來襲,竟幾度睡了過去,再睜眼時,日頭正高,已能遙遙望見小鎮斑駁而破舊的城牆。


    刻有“青山鎮”三個大字的匾額早已褪色,因城牆年久失修,“青”字上半截殘缺不全,第一回 來的人很容易錯認成“月山鎮”。


    順利抵達,秦山也狠狠鬆了口氣,扭頭與秦放鶴說話時,臉上重新泛起快活的笑,“咱們先去賣了東西,再找我哥存放牛車,正好晌午了,同他一處吃飯。”


    他哥哥秦海的名字還是早年跟隨秦放鶴之父啟蒙時取的,本人認識不少字,眼下在一家糧行做個小管事,管吃管住,每月還能有五百錢,闔村豔羨。


    其實整個村子裏的人都沒見過海,甚至秦父本人也沒見過,但他念過書,知道“海”是一種極遼闊極遙遠的存在,心馳神往。


    “海之大,非親眼所見難以描摹,可載萬斤之巨,可容天地之遠……”


    他從書本上窺探了廣闊宇宙的一隅,卻始終未能親眼見證、親手丈量,深以為憾。


    五天一次的大集本就熱鬧,更兼臨近年根,走南闖北的行人更多,這座平時不起眼的小城竟顯出幾分喧囂來。


    天冷,食肆前多架著大鍋,各色汁水翻滾著,煨熟了一屜屜包子、炊餅,燙好了一碗碗麵湯、肉片,令人垂涎。


    臨時拚湊的食材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化為美食,洶湧的水汽裹挾著香味四處流竄,橫衝直撞蠻不講理,化作一道道乳白色的汽龍,瘋狂向上卷去,糾纏著消散在空氣中。


    湯底是豬骨架熬的,白花花香噴噴,骨髓都從敲斷了的腔子裏滑出來,細膩如膏。中間翻滾著噴香稀爛的下水、肥豬頭,偶有豪爽的客人坐下,大聲點菜:“來一掛燙麵,一碗豬頭下酒,要肥些才好!”


    燙呼呼的麵湯下肚,額頭上都沁出汗來,淅哩呼嚕酣暢淋漓。


    末了舔舔嘴皮子,端起碗啜盡最後幾滴濁酒,用力吐出一口帶著葷腥的熱氣來,“過癮!”


    行人的腳步聲,牲口的蹄鐵聲,小販的叫賣聲,都混在一處,合著冷熱香氣,齊齊灌入秦放鶴的三魂七竅。霎那間,仿佛有無形的筋絡將他和這座城捆綁,一起鼓動,血脈相連。


    秦放鶴終於有了實感:我確實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活了下來。


    很不可思議。


    但,感覺不壞。


    先去賣雞蛋,三文錢兩枚,一共九十三枚,因是熟客,雞蛋也新鮮完整,掌櫃的便多給了半個錢,合計一百四十文。


    另有半車柴火和一罐羊奶也都賣在此間,柴火不值錢,老大一捆也才作價兩文,倒是羊奶滋補稀罕,足足換得五文。


    秦山不擅長算賬,秦放鶴就在旁邊幫襯,比那些夥計撥弄算盤珠子都快,引得掌櫃側目。


    “好伶俐的小子,不如來我店裏做活,管吃管住還有錢拿,日後說不得便是個體麵管事。”


    秦放鶴笑而不語,秦山卻聽不得這個,“我兄弟可是正經讀書人!日後要做官的!”


    眾人聞言一怔,繼而哄堂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小子好誌氣,做官,哈哈哈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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