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撐著地麵站起身,反手拍拍袍子上的土,最後盯著那兩塊墓碑看了眼,“走啦,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


    說完,不再回頭,大步上前。


    秦海、秦山哥兒倆已在外頭等著,除他們之外,另有一個健壯小?子趕著車候在一旁。


    此去府城足有一百多裏,秦放鶴沒有功名,官道是走不得的。民道崎嶇,少說也?得三五天。


    這麽遠的路程,期間說不得要住店投宿,隻秦山陪同,誰都不放心。


    前幾日老村長召開?了全村大會,會議全程隻有一個中心主旨:為?護送十一郎進府城應試的陪同人員挑選問題。


    因是為?村爭光,各家?湊份子,全程食宿報銷,於是報名現場一度十分火爆。


    最後經過投票決定,秦海作為?本村唯一一個在外頭立住腳,又曾跟糧店的人去過府城的,自然?要算一個。


    秦山作為?十一郎早已預定的書童,也?要跟去,幫著跑跑腿兒什麽的。


    額外又挑了本村最健壯的小?夥子,跟秦海輪流駕車,還?能起個威懾作用。


    秦放鶴原本想承擔費用的,奈何村民們的亢奮程度超乎想象,他一人根本無法抵擋,隻得接受好意。


    罷了,大不了路上自己多買點好的與他們打牙祭。


    須發皆白的老村長難掩激動,“十多年,十多年小?二十年了啊!咱們村也?終於有第?二個上府城趕考的了!”


    這年月,窮鄉僻壤出一個鳳凰兒實在不容易。


    闔村人都出來送。


    秦放鶴一一謝過,重點囑咐秦鬆好生讀書,“你?的控筆還?差些,日後練字時可?以往腕子上墜點重物,不必太多,二兩上下即可?。”


    秦鬆之前根本沒摸過毛筆,執筆姿勢並不比鋤地摟草好看多少,如今正從?橫豎撇捺開?始練。好在他年紀相對大一些,可?以直接上負重來加快進程。


    秦鬆恭恭敬敬應了,滿臉認真。


    一看他這副表情,秦放鶴就知道這廝回頭必然?又要偷偷加練,幹脆扭頭叮囑杏花嬸子,“八哥勤勉刻苦,但凡事過猶不及,嬸子您平時盯著他些,莫要冒進,這會兒一味圖快,日積月累的,來日手腕子都要廢了。”


    就現在秦鬆的練字時長而言,二兩負重足矣,再多傷身。


    但這話對一個學瘋子說沒用。


    秦鬆不是秦放鶴,少年人刻苦隱忍,根本想不出冒進的後果會有多麽可?怕。


    所幸人都有弱點:


    秦鬆是個孝子。


    果然?杏花嬸子一聽“廢了”二字,不禁駭然?色變,而秦鬆一看母親如此,抿了抿嘴,也?打消了加練的念頭。


    “時候不早了,再晚恐怕錯過宿頭。”秦海看了看日頭,出聲?催促道。


    “對對對,趕緊的,有什麽話等鶴哥兒考完了再說,可?別耽誤正事!”老村長揮舞著手臂,攆雞似的驅散人群,又抓著陪同的後生反複囑咐,“猛子,機靈著點兒,有拿不準的問大海,再拿不準的問鶴哥兒,出門在外,莫要生事……”


    秦猛也?是頭回出遠門,滿腔熱血正愁沒處撒,聞言重重點頭,將胸脯拍得砰砰響,甕聲?甕氣道:“我曉得,必然?護得水潑不進!”


    天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秦放鶴正式踏上府試新征程。


    府試第?一場在四月初八,連考三場,前後為?期九日。院試六月初六開?始,都在一個地方,天氣漸熱路途遙遠,秦放鶴中間就不回來了,都住在齊振業家?裏。


    相較府試,院試格外嚴格,不僅有知府大人監考,還?有朝廷專門派下來的學政,二者相互監督製衡。


    屆時各地縣令和?擔保廩生也?需到場,為?本縣考生專門作保。結束後大家?一並回來,會有專門的兵士護送,可?走官道,也?算對辛苦赴考的考生們的一點安慰和?獎勵。


    所以秦海和?秦猛隻需送到即可?。


    一行四人沿途奔波,期間多有荒涼無人之處,放眼望去不見人煙,唯有老鴰嘎嘎直叫,端的瘮人。


    秦山摸了摸胳膊上起來的雞皮疙瘩,“虧著咱們人多,不然?就我跟鶴哥兒,還?真有些怕。”


    趕了小?半日路,牛也?疲乏,想吃路邊青草,秦海見狀拽了拽韁繩,聞言笑道:“這算什麽?老鴰叫再難聽,終究不會害人。”


    說著,又讓秦猛注意路邊草叢溝渠。


    秦山好奇道:“會有大蟲不成??”


    秦海笑了下,沒說話。


    卻說牛車又往前走了約莫三二裏地,忽見路邊樹叢抖動,竟鑽出來兩個手持鐵鍁、鋤頭的漢子,目光不善地盯著緩緩駛近的牛車。


    早有準備的秦猛一腳踩在車轅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暴喝一聲?,“幹什麽的,讓開?!”


    說著,還?故意將衣襟敞開?,亮出常年勞作練就的結實肌肉來。


    那兩人眼見一車坐了好幾個壯男,且不似雛兒,便有些怯了,對視一眼,提著家?夥漸漸走遠。


    秦猛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不幹人事!”


    秦山後知後覺,悚然?一驚,“哥,這是劫道的?!”


    以前隻聽別人說過,沒想到還?真遇上了!


    秦海漫不經心嗯了聲?,又往後瞄了眼,果然?見那兩人又摸回去,重新埋伏起來。


    秦山也?跟著看,越想越後怕,怕完了又氣,摸出彈弓恨聲?道:“咱們就這麽放過他們了?要不然?報官吧!”


    瞧這個樣子,根本就沒想改過,後頭必然?有人受害!


    “你?以為?沒人報官?”秦海淡淡道,“他們隻要財物,並不害人性命,即便報官也?隻打幾個板子、關幾個月,到時候就又放出來……”


    這一帶百姓的日子比白雲村更苦,好些地方都是整個村子團夥作案,若下去同他們糾纏,保不齊就引來一群人的報複。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些人發起瘋來,正經人家?如何招架得住?


    至於報官,幾個人進去,又有其他村民填上,根本斷不了。


    惹急了,他們還?會把村裏的老頭兒老太太推出來頂罪,依據大祿律法,七十以上者犯法重從?輕,輕從?無……


    因一直小?打小?鬧,打了打了,關也?關了,殺又殺不得,官府也?拿他們沒法子。


    因劫道的插曲,秦山終於正視起此次出行的艱難,不再打鬧玩笑,開?始與兩個哥哥打配合,或幫忙趕車,或警惕四周。


    坐車人不累,牛卻需要休息,快到日頭正中時,秦海就尋了一條小?河溝飲牛。


    秦放鶴下來活動手腳,“大哥,路上多艱險,不如你?們權且留下,六月同我們一起回吧。“


    人家?是為?送自己來的,若返程時出點什麽事,隻叫他餘生難安。


    秦海笑笑,“不打緊,我們糧店有相熟的,這些日子也?有從?府城往回走的,我跟猛子同他們一道就行。況且店裏有活兒,掌櫃的厚道準假,我卻不好出來太久。”


    秦放鶴應下,又說:“若找得到也?便罷了,若不湊巧,


    隻管住下。”


    多兩個人,若齊振業不在意,自然?大家?住在一處最好。若不方便,自己這趟出門也?帶足了銀子,足夠秦海和?秦猛找屋子住兩個月的。


    秦海笑著應了。


    他家?裏有媳婦孩子,自然?更比旁人更謹慎些。


    秦猛起鍋燒水,將帶來的幹糧熱了熱,那頭秦山卻“嗖”一下射出去一枚石子,緊跟著人也?衝出去,不多時,滿臉興奮地拎著一隻兔子回來。


    秦放鶴等人上前看時,見那枚石子深深嵌入兔子脖頸中,半邊骨頭都碎了,便都誇讚起來。


    別的不說,秦山這一手彈弓的本事屬實了得,力道大、準頭足,村中老人也?誇的。


    “正好烤了吃,”秦山嘿嘿一笑,麻利地就著水溝剝皮洗肉,又去遠處將內髒雜碎等掩埋了,“可?惜出門在外,不然?留下皮子也?好。”


    天氣漸熱,新鮮皮子來不及硝製,很快就會腐爛,隻得舍棄。


    兔子不大,每個人也?就吃幾口解解饞,但肚裏有了新鮮油水,便都高興起來。


    下午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找到一家?路邊客棧。


    客棧是一對老夫婦開?的,小?小?幾間房屋連著自家?住處,隻有通鋪,卻也?幹淨。


    沒什麽正經飯菜,倒有兩樣自家?包的葷素包子,秦放鶴做主要了許多。


    秦海卻不許他立刻吃,先叫秦猛吃了兩個,約莫一炷香後,確認沒下藥,這才開?動。


    出門在外,需得打起一百個小?心,越是不起眼的老病殘和?柔弱女?子越要警惕。


    見秦放鶴有些不好意思,秦猛豪爽笑道:“十一郎你?是讀書人,自然?與咱們不同,況且我先吃,你?們看著,還?占便宜了呢!”


    秦山年紀小?,又是伴讀,十一郎日常要用,自然?不能做這個。


    而秦海認路,人也?老成?熟練,少他不得。


    故而出門前秦猛早就認清了自己的定位:肉盾。


    此情此景,秦放鶴也?不知該說什麽,隻重重拍了拍秦猛的肩膀。


    這份情誼,他記下了。


    如此謹慎小?心到了清河府府城,已是四天之後,三月二十五。


    府試在即,城內外戒備森嚴,守衛都加了一倍不止,出入盤查亦十分嚴格。


    看過秦放鶴的應考文牒後,那守衛態度明?顯和?緩起來,還?主動幫著指引方向,然?後轉臉就對後麵入城的黑臉喝道:“擠甚麽,排去後麵!”


    阿發早就在城門口等著,見他們來,直接領到齊家?宅院。


    “相公一路可?還?順當?餓家?少爺見天念叨哩!”


    齊家?祖籍在章縣,但為?了齊振業考試方便,早早就在府城置辦產業。


    因商戶不得住三進及以上,齊振業他爹便命人買下許多相鄰院落後打通,橫向展開?,倒也?寬敞,如今那小?半條胡同都是齊家?的。


    得知秦放鶴一行人到了,齊振業馬上就從?裏頭跑出來,鞋子胡亂踩著,身上套一件藕荷色提花山水紋家?常紗袍,下頭同色褲子散著腿兒,十分逍遙模樣。


    秦海見了,大為?吃驚,這,這不修邊幅的模樣,著實不像正經讀書人!


    秦山在後麵小?聲?同他講,“這位齊相公最是不拘小?節,為?人倒還?正派,之前就曾同鶴哥兒一處吃喝來著。”


    秦海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倒是略略放下心來。


    “哎呀可?算來了!”齊振業拍著大腿笑,又朝後頭喊,“阿財,阿財啊,殺羊,殺肥羊,給?餓弟接風!”


    秦放鶴熱得夠嗆,見他這副打扮倒有些眼饞,隻是不忘提醒,“你?出去可?別這麽著。”


    商人地位本就微妙,尤其考試在即,人心浮躁,萬一被人發現他穿絲綢,舉報上去就壞了。


    齊振業點頭,“我曉得。”


    又看見秦猛和?秦海,忙叫人安排住處,“且在這裏安心住下,待考完試大家?一並回去。”


    秦放鶴也?不跟他見外,先行謝過,“且先叨擾幾日,我這兄長也?急著回去,過兩天與回城的人說好了就走。”


    秦海不比秦山和?秦猛兩個毛頭小?子,他是有家?室的人,出門在外的,難免牽掛妻兒,自然?想早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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