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振業頗有自知之明?,也?曉得這大約是此生唯一能夠趕超異姓兄弟的機會,不禁十分得意洋洋,當日便攬著秦放鶴的肩膀大打包票,說自己必然要為他開小灶。


    次日一早,眾人都吃了早飯,梳洗過後換騎裝。


    縣學發的騎裝秦放鶴看了,確實如孔姿清所言,粗糙不堪,也?不甚合體?,故而除了家境實在一般,或對此毫無準備者,同學們大多都自帶了。


    陳嘉偉也?仔細收拾了,攬鏡自照,十分得意。


    然而抬頭看時,卻見?對麵?的秦放鶴一反樸素常態,精致騎裝煞是可體?,細節處接縫了皮料,靴子也?是專用的馬靴,包裹嚴密,儼然比自己買的這身兒成衣不知強了多少,一時心情?複雜。


    他連床單被?褥都是粗棉布的,哪來的錢弄得這樣好衣裳!


    也?不對,他與那齊姓商戶和孔家的少爺走?得極近,二者都不缺銀子,想來鬆手貼補也?是有的。


    秦放鶴不知陳嘉偉所想,正有點緊張,“陳兄以前可曾學過騎射?”


    陳嘉偉沉默著搖頭。


    他的曾祖父曾經中過舉,也?曾有良田數百畝,但父親那一輩就敗得差不多了。


    家境麽,倒也?罷了,又有一幹親友幫襯,供應他讀書自然不在話?下。然一匹普通駑馬便要數十兩,又要保養,另外聘請騎術師父,實在折騰不起。


    秦放鶴就搓了把臉,自胸腔內擠出一聲?沉悶的“唉”。


    陳嘉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短短兩三天之中,他對秦方鶴的為人也?有些了解,性格灑脫,不拘小節,平心而論,很難讓人討厭。


    其實陳嘉偉是有些佩服他的,他似乎從來不介意把自己的短處暴露出來,比如貧窮,比如不善騎射。


    他就做不到。


    “但我?以前騎過騾子,想來也?有相似之處……”陳嘉偉不想被?人孤立。既然孔少爺那邊走?不通,就想圍魏救趙,走?秦放鶴這條路。


    反正就態度來看,對方對自己也?沒?什麽惡意,大約能行吧?


    騾子比驢子體?格大,耐力強,又比馬匹便宜,性格溫順,是民?間最常見?的出行工具之一。


    秦放鶴聞言便有些羨慕,“真?厲害啊。”


    他連驢都沒?騎過。


    陳嘉偉能看出他此言發自真?心,難得能有什麽比對方強,心裏也?鬆快了些,當即滔滔不絕起來。


    “其實也?沒?什麽難的,牲口也?是活物,順著它的性子來也?就行了……”


    兩人出門時,孔姿清和齊振業正在院裏日常互瞪,見?秦放鶴出來,才結束無聲?的戰鬥。


    快班人數最少,便與同樣人數不多的慢班一起上課,剛好騎術師父們可以均衡下。


    餘下的中班大部隊再分成四個?,兩兩一組。


    才開學幾天,陳嘉偉便接連遭受打擊,這會兒有些蔫噠噠的,此時見?了孔姿清,也?不急著上前貼冷屁股了,自顧自走?在前頭。


    哼,我?要圍魏救趙!


    倒是路上遇見?了徐興祖和郭騰,也?不知這倆人是怎麽又湊到一處。


    前者熱情?地打了聲?招呼,絲毫不在意孔姿清的冷淡,後者隻是瞅了他們一眼,也?不說話?。


    到馬場之後,秦放鶴便與孔齊二人分開。


    其實昨兒騎術課的先生便見?過學生們了,挨個?看過各人的體?格特征,今日便分好了合適的馬匹。


    秦放鶴是整個?縣學之中年紀最小的,分到的也?是一匹性情?溫順的小馬,一人一馬俱是小小一團。


    後頭齊振業縱馬揚鞭過來串場子,老遠看見?便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人家騎馬,餓弟像騎驢!


    麵?紅耳赤的秦放鶴:“……”


    你給老子等著!


    教騎馬的黃師父見?了,也?忍不住跟著笑,卻還?不忘安慰秦放鶴,“你年歲小,身子骨也?軟,其實正是學騎馬的好時候,隻要用心,要不了多久也?就能跑了。”


    秦放鶴刷的看向?他,雙眼放光,“如齊振業那般?”


    他一定要把那廝按在地上摩擦!


    黃師父詭異地沉默片刻,“你野心還?不小。”


    那齊振業來去如風,騎術眼見?著比孔姿清都好些,分明?是打小在野外狂奔練起來的,尋常人如何比得?


    不同於其他交通工具,馬匹是活的,有自己的思維和習慣,在學習前期,生疏的騎手其實是拗不過馬的。


    並非馬服務於騎手,而是騎手要努力去適應馬、了解。


    到了後期,才能講配合。


    一匹馬少說也?有幾百斤,站著比人高,湊近了就很有壓迫感,坐上去之後,驟然拔高的視線又是一重壓力。


    秦放鶴努力放鬆,忽然覺得非常神奇。


    夏日騎裝甚薄,貼在馬腹上時,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皮膚之下傳來的溫熱,以及馬兒每一個?動作?之後帶動的每寸肌膚、每條肌肉纖維所引發的每一次抖動。


    於是上馬之後,零基礎的慢班便狀況百出:


    有畏高,上了馬背之後便雙腿發抖,瑟縮不敢坐直了的。


    有過分緊張,雙手死死揪住韁繩,馬不舒服,一個?勁兒甩頭亂走?,嚇得騎手越發緊張,惡性循環的的……


    一位馬術師父帶五六個?學生,虧得他們經驗豐富,饒是如此,也?有些焦頭爛額。


    半日下來,好些新生叫苦不迭,有腰酸背痛的,有抽了筋的,還?有走?路邁鴨步的,不一而足。


    秦放鶴練太極,未曾有一日中斷,故而雖未騎過馬,身體?素質卻不錯,跟小馬磨合一天,都覺得對方脾氣挺好,配合還?算默契,因此雖有些酸痛,行走?卻無礙。


    陳嘉偉之前的騎騾經驗派上用場,一天下來進度很快,秦放鶴真?心道了恭喜,對方也?終於漸漸擺脫前些日子的陰霾,重新恢複了一點昔日的光彩。


    隻是兩人站得近了,騎裝有奢有簡,對比鮮明?,仍有些不大自在。


    相較騎馬的進度,秦放鶴對射箭上手顯然更快,就是覺得隻課堂上那點時間不大夠。


    齊振業便毛遂自薦,要與他做騎射師父。


    終於有能教餓弟的東西咧!


    孔姿清難得沒?跟他爭,主?動表示可以輔導彈琴、理樂。


    是的!


    還?有彈琴!宮商角徵羽五音識譜乃至作?曲,彈五弦古琴、擊缶、吹笙弄蕭等,秦放鶴也?不會!


    麵?對突如其來的海量陌生領域,有那麽一瞬間,秦放鶴覺得自己仿佛墮落成絕望的文盲。


    不,或許是掉進米缸的老鼠更貼切一點。


    他的身體?中久違地泛起了對陌生知識的渴求。


    這實在令人興奮。


    所以說,莫說名揚四海的進士,便是能順利從縣學畢業的秀才們,也?無一不是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現代人想全方位碾壓?


    做夢去吧!


    這哪裏是兩位好友,分明?是行走?的家庭教師!


    秦放鶴一邊感動,一邊咬牙堅持,仿佛重回當年高考、考公的時候,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連軸轉。


    對於這種免費得來的知識,秦放鶴從來都是寧濫不缺,技多不壓身嘛,不學白?不學,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用上了。


    學校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不管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一個?人可以以最低成本學習技能,實現階級跨越的最佳場所。


    為此秦放鶴還?單獨給自己做了一張進階版課程表:


    每天早起半個?時辰,照例練太極,之後拉弓二十次,帶箭射十五次。


    然後背樂譜、識五音,惡補樂理、樂器相關知識,了解對應的曆史典故。


    之後跟大家一起上課,晚飯後再接受兩位好友的小灶,練習騎射,並且活動筋骨,然後順帶回顧一天所學,查缺補漏。


    看了他的課程表後,孔姿清和齊振業終於展現出有生以來頭一次默契,俱都靜默無言。


    秦放鶴挑著一對黑眼圈,精神異常亢奮地問道:“怎麽樣,沒?有死角吧?”


    “那個?,弟啊,”過了許久,齊振業才撓著頭,有些不確定的問道,“你是不是漏了什麽東西?”


    這個?表吧,乍一看很厲害,再一看確實很厲害,可就是哪兒哪兒覺得不對勁兒。


    秦放鶴睜大滿是血絲的眼睛看了一遍,“沒?有吧,這不時間利用得很好嗎?”


    非常充實!


    孔姿清神色古怪地瞅了秦放鶴一眼,“是不錯,但有一個?問題。”


    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那張紙,“你什麽時候睡覺?”


    齊振業:“……”


    秦放鶴:“……”


    幹,把這事兒漏了!


    他就說怎麽覺得時間這麽充分呢!


    第34章 墜馬


    因日程安排過分充實,不覺時光飛逝,等秦放鶴接到孫先生遞進來的書信和節禮時,一時竟有?些恍惚。


    “快到中秋了啊……”


    “是啊,今兒都八月初五了,”秦山抓著衣袖扇風,又?抹了把汗,一張臉曬得通紅,“就是秋老虎格外猛些,大?日頭曬得人皮疼。鶴哥兒,你騎馬時可要遮擋好了,黑些倒不怕,隻怕曬脫了皮。”


    就跑了這麽一小段路,他就大?汗淋漓,活像水裏提出來的。


    秦放鶴笑道:“那是自然。你去洗把臉,回來吃了這碗酸梅湯解暑。”


    秦山老早便瞧見桌上那壺酸梅湯,酸溜溜甜絲絲的味道直衝鼻腔,又?在冷水裏鎮過,細膩的壺壁上蒙著一層水霧,別提多誘人。


    聽了這話,肚子裏饞蟲都造了反,不自覺吞了下口水,笑嘻嘻跑去洗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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