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猛便笑,“你才活了幾年?怎知沒有?”


    阿財也順勢道:“這算什麽?餓們那?裏多的是大雪。記得有幾回跟著餓達去關外,天爺咧,那?才叫雪!冬日若下起來,呼啦啦妖精下山也似,站在眼前?都找不著家,是萬萬不敢出門的。”


    眾人便都笑起來。


    山路崎嶇,又有落雪濕滑,爬完幾十級台階,轉過去一看,又是幾十階,起起伏伏似望不到頭。


    漸漸的,大家也都住了口,將力氣積攢在腿上,全?力登山。


    也不知爬了多久,眼見迎麵來了兩個背竹簍的和尚,秦山便叫住他們問:“敢問小師父,還有多少?”


    那?兩名僧人都行了合十禮,“快了快了。”


    眾人就繼續爬。


    結果又爬了半日,仍望不到頭,又遇到一個和尚,仍問時,對方還是回“快了快了……”


    秦山火力足,此時已然爬得滿臉通紅,天靈蓋上都呼哧呼哧噴出熱氣來,見狀叉著腰笑道:“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裏的和尚們怎得糊弄人?”


    眾人便都大笑起來,震得附近林中?飛鳥撲簌簌亂竄,帶起一蓬雪沫。


    好在那?茶博士沒糊弄人,蜿蜒山路上頗多亭台,裏頭柱子上牆壁上也有各處文人來此地遊覽後,一時興起寫的詩句,秦放鶴拉著齊振業饒有興致品鑒一番,又論些好壞長短。


    齊振業看得認真,有不懂不通的,便當場問。


    秦放鶴講得也細致,又教他如何通過字眼推斷寫作人的籍貫和性格。


    “你看這第三句裏用?了一個菰字形容美人指,那?麽寫詩之人大約便是南邊來的,因?此物不耐寒氣,隻好長在溫暖的地方。況且咱們北地人說起美人指來,總愛想些蔥白、蛋白之流,若想與?眾不同些,又有嫩筍……”


    北地人自然也可以寫南物,但人的第一反應做不得假,若果然是故意混淆的,字裏行間難免多匠氣,多半也分?辨得出來。


    這亭子雖四麵透風,然視野開闊,景色極佳,從這裏放眼望去,大半座城池都盡收眼底,巍峨萬千。


    阿發指著下頭黑蛇一般的蜿蜒山路,對秦山笑道:“那?幾位師父卻?也不曾糊弄你我?,若照直了說,確實?快了快了……”


    奈何山路不直呀!


    一群人複又哈哈大笑起來。


    說笑間,竟有個本?地貨郎挑著擔子從上麵下來,見了他們便上前?來問可要吃點心。


    秦放鶴因?問有什麽,那?貨郎便放下擔子,掀開上麵的蓋布與?他們瞧,不過是些素包子、炸麵果子等物。那?倒不希罕,所喜竟還挑著小茶爐和一點木炭,可以就地煮茶吃。


    於是秦放鶴便叫秦山給錢,讓那?人煮滾滾的茶來。


    眾人避著風吃了茶點,身上漸漸熱乎起來,也不覺得那?麽累了。


    又爬了約莫兩柱香,便隱隱看到一角斜飛的青黑色屋簷,眾人頓時精神大振,腿上似有無限動力傳來,齊齊加快腳步,一鼓作氣登上去。


    但見好大一座平台,往裏便是黃的牆黑的瓦,門口兩株粗壯古鬆,也不知多少歲了,斜斜伸出兩角,便似迎客。


    時候不早,眾人不好多耽擱,急急入內,就見有個小沙彌在掃雪,便說了來意。


    那?小沙彌一聽?,笑道:“可是趕巧了,老爺們同貧僧來吧。”


    秦放鶴聽?得有趣,“怎麽個巧法??”


    小沙彌提著掃帚,邊帶路邊道:“幾個時辰之前?,也有幾位南來的老爺們來住下,都是進京趕考的,您說巧不巧?”


    紅葉寺有名,卻?也不那?麽有名,除了本?地人,外頭知道的不多。且眼下桃杏不開,楓葉盡落,來得更少。今天卻?前?後來了兩波,的確是巧。


    秦放鶴便跟齊振業對視一眼。


    那?確實?是巧。


    聽?說有舉人老爺親至,老和尚也從裏麵出來迎接,又親自為安排住處,問他們是否肚餓,要不要備些齋飯來。


    齊振業親自添了一回香油錢,那?老和尚越發滿麵堆笑,臉上幾乎要淌下蜜來。


    齊振業樂了,“大師,出家人不是總說這些乃身外之物麽?”


    咋這麽高興!


    這廟到底成不成?


    那?老和尚卻?笑,“施主說得固然有理?,然出家人雖跳出紅塵,可一概飲食起居,又有哪樣不在紅塵三界之內?便是貧僧不喜俗物,這佛祖的住處也該修一修,金身也要塑一塑……”


    大祿朝信教的人不少,若是全?國聞名的名刹,多有免稅良田,又有豪客供養,自然不愁吃穿,可以做出淡薄的姿態來。


    但紅葉寺不過地方上的小小廟宇,皆因?山景美麗才多了點遊客,也非人人都給香油,自然拮據。


    這大和尚如此直白,直叫眾人愣了一愣,愣過之後,卻?也覺得他率真可愛,俱都笑起來。


    也是,若果然真修行,何必拘泥於形式?便是那?心口不一的,才是要命。


    此時天已完全?黑透了,濃重的夜幕自四麵八方低垂下來,白日的壯麗雪景悉數埋葬,隻剩下影影綽綽的山的輪廓。


    遠處傳來沉沉鼓聲?,合著刷刷作響的山風,別有一番意趣。


    外頭黑漆漆的,眾人又疲乏,也不敢亂走,用?過白菜蘿卜澆頭的素麵後便各自回房去了。


    秦放鶴和齊振業的屋子挨著,沒一會兒,後者便來敲門。


    進來後,也不說做什麽,隻坐在凳子上發呆。


    秦放鶴也不催,自顧自整理?被褥,又撿了案頭上一卷《妙法?蓮華經》來看。


    他之前?從不看這個,如今身處寺院,細細讀來,竟也漸漸品出一點味道來。


    過了許久,才聽?齊振業問:“那?樣的人,很多麽?”


    秦放鶴知道他問的是哪樣的人,當下也不換姿勢,反而將經書翻了一頁,繼續看下頭的,“多,超乎你想象的多。”


    齊振業張了張嘴,似乎被這個答案驚住了。


    “我?之前?幾次隨你去白雲村過節,瞧著大家……”


    他忽然想起來,他看到的幾次大家吃肉,要麽是秦放鶴自掏腰包為全?村殺豬,要麽便是他帶去的羊。


    況且秦放鶴乃是秀才,可以幫村民們免除一部分?賦稅,總比外頭輕快些。


    可即便如此,白雲村村民們平日也不大能見到葷腥。


    由此可見,那?些無人庇護的村落和百姓,又該是怎樣的日子?


    便是那?一家三口那?樣的吧。


    秦放鶴平靜道:“天下很大,百姓也很多,但糧食產量有限,這些都是沒法?子的事,急也急不來。”


    都說百姓求的隻是一個吃飽穿暖,可就是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需要做出難以想象的努力,幾代人,幾十代人都未可知。


    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國內費盡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麵脫貧,而外麵許多國家和地區,仍有大片居於貧困線以下。


    但這也僅僅是脫貧而已,基本?實?現溫飽,想要吃好穿好,仍有相?當漫長的路要走。


    現代尚且如此,古代如何,便不足為奇了。


    齊振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是想幫幫那?些人的,可事到臨頭,卻?發現自己能做的不多。


    秦放鶴終於放下手?中?經書,坐了起來,像看透了他的腦袋一樣說:“你的想法?沒有錯,做法?也沒錯,隻是想事情想得簡單了些。縱然再有錢,養得起一家十家,可養得起百家千家萬家麽?天下之大,窮人何其之多,人力終究有盡時,非家國朝廷不能為之。”


    齊振業恍然大悟,“這便是你執意要為官的緣由麽?”


    秦放鶴忽然笑起來,擺擺手?,“不,你高估我?了,我?沒那?麽無私,也沒那?麽偉大,從不覺得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整個王朝。


    我?也永遠不會否認自己的自私和貪生怕死,我?奉行的,乃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所以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會將自保作為第一要務。”


    齊振業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他覺得秦放鶴這話說得沒毛病,但結合他的身份,就很有毛病。


    自古以來,聖人便教導大家要家國天下,讀書人們更是口口聲?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舍生取義,為朝廷肝腦塗地雲雲,可你秦放鶴,竟在佛門清淨地說自己貪生怕死?


    真是,真是好漢子!


    齊振業突然重新對這位異姓兄弟生出一點嶄新的敬佩來。


    敬佩他爽朗豁達,瀟灑不羈。


    看著齊振業目瞪口呆的樣子,秦放鶴放聲?大笑,十分?暢快。


    來這邊幾年了,除了偶爾去上墳時,跟那?些永遠不會有回應的聽?眾們吐露點心聲?,其實?他也很少有機會像這樣剖白內心。


    他去齊振業對麵坐下,饒有興致地擺弄著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齊兄,知道為什麽你我?投緣麽?”


    這會兒齊振業已經有點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鶴接下來會口吐何等驚人之語,隻是乖乖搖頭,“為什麽?”


    秦放鶴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幾分?自嘲和狡黠,“其實?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像個商人,凡事講究回報,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之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會如此。”


    紅葉寺財力一般,香客們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門縫裏甚至還能漏進來細細的風,吹動燭火。


    搖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鶴身上,將他的大半張臉都籠罩在陰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萬般危急之際,若果然回報遠超投入,或許我?也會奮不顧身……”


    他淡淡道。


    即便這樣的回報再也不會作用?在他身上……


    齊振業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跟著心潮起伏起來。


    他才要說話,卻?見秦放鶴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說得太虛偽,連自己也受不了,雙手?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齜牙咧嘴道:“說笑而已,齊兄不必當真。”


    齊振業:“……”


    你這樣說,我?便越發不能不當真了。


    “說回那?家人吧。”秦放鶴往前?坐了一點,那?些陰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臉上滑走,露出一張白淨的,仍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來。


    “不知你會不會覺得不中?聽?,但我?從來不介意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人生而好逸惡勞,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們知道你心軟,覺得他們可憐,輕易給出錢財,時間久了、次數多了,便會心生依賴,喪失求生的本?領……”


    所以秦放鶴第一時間阻止了齊大善人當散財童子。


    這就跟基層扶貧是一個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隻是每年定時定期送錢捐物,他們就會覺得:反正哪怕我?不幹活也有人管,白得的東西,那?幹嘛還要去受那?個罪,自己掙錢呢?


    長此以往,越發懶散,最後可能連送上門的東西也瞧不上眼了。


    等什麽時候惹惱了上麵的人,直接斷了,不送了,那?麽那?些人就隻有死路一條。


    但如果教給賺錢的法?子,他們就會感覺到賺錢的不易,體會到成就感的同時,也會珍惜得來的每一分?收獲。


    哪怕上位者或是這批人死了,可謀生的法?子留下來,便如同埋下一枚火種,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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