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先?後約了兩次,終究在回京後的第?五日,眾人才算重新聚首了。


    第70章 舊友(一)


    七月二?十六,還是醉仙樓包廂,秦放鶴、齊振業、孔姿清、趙沛並康宏齊聚一堂,一如當日?。


    時光似河水奔騰,裹挾著眾人往未知的將來流去,多半年不見,大家的心境神態便各有變化。


    幸運的是,至少?當下,彼此還維係著曾經的情誼。


    好像從未分開過一般,當包廂門關上,氣氛迅速熱烈起來。


    齊振業先向?眾人?道恭喜,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要行禮作揖,“問諸位大人?的安。”


    康宏失笑,“來日?你我皆是一樣的人?,何苦這時來擠兌我們。”


    秦放鶴看著康宏身側空處,暫時按下疑惑不表,先細看他們神色,發現?孔姿清和康宏倒還好些,唯獨趙沛稍有疲色,言辭也不比從前?肆意犀利,似明星蒙塵。


    顯然入朝為官的日?子並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快活,令這位天之驕子也有了幾分惆悵。


    見秦放鶴麵?露擔憂,趙沛笑著給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拿了一杯,“倒也沒什麽,隻是……”


    他撚著酒杯,看那裏頭的酒液不斷沿杯壁晃動、遊走,卻始終被局限在那小小一方空間之內,短促而帶些自嘲地笑了下,“隻是如今,我也算明白,為何昔日?青蓮先生分明得入朝堂,卻反而不快活。”


    昔日?之趙沛,便如林中露、溪澗水、山巒風,自由肆意,無拘無束。猶如正午烈日?,灼灼燦爛,銳氣逼人?。


    奈何眼下巴巴兒闖進京中池沼,少?不得被束縛於尺寸之間,看似得到?了許多,卻也失去了許多。


    孔姿清和康宏聽了,也都?自眉宇間沁出?幾分愁緒。


    無數學子在步入朝堂之前?,都?如曾經的趙沛,夢想?一展宏圖偉願,施展抱負。


    可當真正踏進來才?發現?,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太多規則,太過拘束,更有太多無可奈何。


    現?實不是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初入朝堂的熱情和闖勁,便都?似那燭火蠟油,一點點燒盡熬幹了。


    隻一座小小翰林院,便不知埋葬了昔日?多少?風光一時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郎們的天真和衝動。


    世人?眼中前?途無量的仕人?搖籃,也孕育著一座座荒墳野塚。


    趙沛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初初幾日?,我不耐煩拘束,四?處碰壁,心灰意冷之下,也曾想?不然索性去地方任職算了……”


    話未說完,秦放鶴便一口打斷,“萬萬不可!”


    他早知趙沛性情耿直,骨子裏有種近乎天真的浪漫和赤誠,步入朝堂後一時間必難適應。作為成長的代價,這在所?難免,隻是如此可怕的念頭,實在不該起。


    如無意外,曆屆狀元通過數次考核後皆可直接出?任京官,這就比下頭的進士們的起點高了不止多少?倍。


    後續雖也可能去往地方任職,但多是為了鍍金攢資曆,外放五品起,這是無數二?甲進士奮鬥數年都?未必能達到?的高度。


    此時趙沛初至翰林院,根基未穩,才?華未放,若貿然去地方上,就很難拿到?太高太好的職位,便是自甘墮落!甚至皇帝也會對他失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高中狀元,將許多人?壓得暗淡無光,並非所?有人?都?是如無疑他們這般的謙和君子,自然會嫉妒,由妒而生恨,實在不算稀奇。所?以你的遭遇我能想?象,心情也可以理解,但作為朋友,我實在不讚同你這樣做。”


    秦放鶴放緩了語調,細細分說起來,“你常年在外遊走,難不成沒聽過天高皇帝遠的話?你隻知京城難熬,卻忘了地方上鞭長莫及,多有人?一手遮天做那土皇帝,你一個外來的生瓜蛋子去了,能有什麽好果?子吃!隻怕屆時離京容易,返京難!”


    頓了頓,又說:“況且沒個三年五載的資曆和底蘊,即便去地方上,也必是偏遠窮困之所?。


    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那等缺衣少?穿的窮鄉僻壤,固然有淳樸百姓,亦不乏無視綱紀法度的法外狂徒。人?情、宗教、舊俗,事事件件都?會淩駕於朝廷律法之上,屆時你獨木難支,怕也隻能徒歎奈何……”


    可秦放鶴說著說著,眼見對麵?的孔姿清等人?神色微妙,最後康宏竟撐不住笑出?來。


    秦放鶴:“……”


    狗日?的,這些混帳故意訛我!


    再看趙沛,哪裏還有方才?的沮喪?眼底頹色一掃而空,正拍著大腿狂笑。


    就連最厚道的孔姿清,也是淺笑中帶著促狹。


    “哈哈哈,之前?就聽無疑說你最愛操心,今日?一見,果?然不假!”趙沛抹著眼淚笑道。


    分明在座之中數他最年幼,卻也最老成沉穩,佩服之餘,也叫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秦放鶴:“……”


    嗬嗬!


    他起身就走!


    “哎呀呀子歸子歸!”


    “莫走莫走……無疑快來!”


    趙沛和康宏忙一左一右起身相攔,自覺理虧,連連作揖賠不是,又自罰三杯。


    孔姿清慢吞吞起身,象征性攔了下,又慢吞吞坐回?去。


    康宏:“……”


    您還真就來了一下啊!


    一旁的齊振業看得目瞪口呆。


    這就是官場吧?


    好生可怖!早前?慕白是何等磊落率直人?物,才?去了翰林院幾天呐,就學會作弄人?了?


    孔姿清親自衝了一碗茶湯,雙手捧給秦放鶴,“知道你白日?不吃酒,且喝這個吧。”


    明前?龍井,更勝雨前?,清清淺淺一碗碧色茶湯,柔和細膩,恍若春日?再生,最是清涼降燥。


    秦放鶴使出?兩世的太極功夫,左右開弓甩開趙沛和康宏,梗著脖子,抬著下巴冷笑,“我不喝綠茶,胃寒!”


    說著,又瞅了這三個畜生一眼,補了句,“心也寒!”


    這都?什麽人?呐!


    虧自己還擔心他們!


    呸!


    孔姿清:“……”


    少?爺任勞任怨喚桂生下去尋茶博士,果?然換了滇紅來,特意奉上熱熱的一泡。


    康宏忙不迭接了,又轉手遞給趙沛,狀元郎雙手高舉,做足了姿態,“您請。”


    秦大爺矜持地接了,裝模作樣拿蓋碗刮了幾下,略啜了幾口。


    旁觀的齊振業早撐不住笑了,噗嗤出?聲。


    秦放鶴一聽,也頂不住,跟著吭哧吭哧發起抖來。


    趙沛等人?一見,也都?歡喜,複又跟著笑起來。


    一時間,包廂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吃了茶,秦放鶴又笑罵一場,看著他們各個低眉順眼,這才?覺得氣順了。


    豈有此理,我也是有脾氣的好吧!


    哼!


    趙沛再三作揖,複又道:“其實方才?那些話,倒也不全?是哄你。頭些日?子你不在京城不曉得,我也確實同人?有過爭執,一時灰心,當時無疑便如你這般勸我……”


    這便是世家子和寒門最大的不同。


    孔姿清雖幼年便與祖父遠離京城,可實際上,卻未有一日?遠離朝堂。他麵?上瞧著雲淡風輕,然官場上一應蠅營狗苟爾虞我詐,都?早已適應,化為本能。


    便是康宏,常年跟著家人?耳濡目染,也比趙沛強些。


    如今趙沛也想?明白了,他“慕白”,卻並非要變成昔日?青蓮。


    說到?這裏,趙沛又搓了把臉,感慨道:“隻是我這個性子,你們也曉得,恐不是翰林院的貨,待熬過三年庶常館修習考核,我便自請去刑部或督察院、大理寺。”


    官場上有句話,叫“不入翰林,不進內閣”,意思是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員,日?後幾乎沒有拜入內閣的可能。


    而庶常館考核一等者,方可繼續留在翰林院,官場出?身可謂清貴。


    趙沛如此打算,既保全?了出?身,也合乎脾性,雖比繼續留任翰林院多走一點彎路,卻不失為兩全?之法。


    康宏笑著補了一句,“依我看,你倒是個做欽差、禦史的好料子。”


    隻是這兩類官職位高權重,非帝王心腹不可,少?不得也要熬資曆,此時不過說來玩笑罷了。


    他們兩個的想?法倒是跟之前?秦放鶴私底下對趙沛的職業設想?不謀而合。


    翰林院確實清貴,但隻是起點高些,好似那空中樓閣,終究不穩。若要往上走,必要有實打實的政績才?好,隻在中央待著,想?攢政績,就要從那些年過半百的老油子們嘴裏搶功勞,談何容易!


    所?以不光趙沛,秦放鶴也早就打算日?後混夠翰林院的出?身後,去別處刷資曆、攢政績,以便來日?彎道超車。


    在這一點上,兩人?也算殊途同歸。


    “對了,”眼見這個話題告一段落,秦放鶴便問起之前?一直想?問的事來,“此番會試,我怎的沒瞧見有成的名字?”


    有成便是杜文彬的字。


    就連前?幾日?讓秦山去兩浙會館送帖子,裏頭的人?也說杜文彬早就離開了。


    此言一出?,康宏的臉色瞬間不好了。


    秦放鶴便道:“我並非有意窺探,隻依他的學識,斷然不該榜上無名,實在有些擔心。若有什麽難言之隱,不說也罷。”


    康宏遲疑再三,猛地抬頭灌了一杯酒,然後用力往桌上捶了一把,“也罷!”


    其實趙沛和孔姿清也一直疑惑,但他們都?不是那種會主動過問的性子,故而一直按著沒問。


    此時見康宏有要說的意思,便都?看過來。


    康宏歎了口氣,“有成,實為奸人?所?害!”


    齊振業瞬間驚呼出?聲,“他竟……”


    隻說了兩個字,他就回?過神來,抬手往自己嘴上扇了一下。


    應該不至於死?了……


    好歹也是個舉人?,倘或真的在京期間出?了人?命,依子歸和他師門的耳目,必然早就聽到?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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