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本就?在不久前,以趙沛公然嗬斥為導火索,幾?乎與秦放鶴一派決裂了?,此時眼神越加微妙。


    而康宏……


    待眾人散去,各自歸位,康宏才悄然來到秦放鶴身邊,頗有些赧然道:“子歸兄,若就?真心來說,我實在佩服你?得緊,奈何……”


    康家乃江南大族,名?下所據何止肥田千畝,若果然當眾支持秦放鶴,便是?打?了?自家的臉,也讓一幹姻親為難。


    但一來他與秦放鶴私交甚密,二來,出?來久了?,見得多了?,康宏也孕育出?一點憐憫之心,隱約覺得似自家這等世?家大族綿延數百年,恐怕吃的便是?下頭人的血。


    他慚愧,然而又膽怯,不敢與家族公然對抗。


    第113章 撥款(四)


    “阿芙,我是個懦夫呀!”


    晚間躺在床上,秦放鶴忽歎道。


    阿芙微怔,看著橙黃色光暈下籠罩的丈夫,沒有說話。


    他還很年輕,圓潤的麵頰上稍顯稚氣,到明年四月方?及冠,但他的眼睛,卻已深沉如黑潭。


    她知道,現在的秦子歸,未必想聽別人的意見。


    他隻需要傾訴。


    秦放鶴果然沒有等阿芙的回答,便絮絮叨叨說起日間?朝廷上的事,以及後來康宏單獨來找自己的矛盾。


    “……我實在是個?不?光彩的人,知道許多?時候許多?事,單憑自己難以完成,所以有意拉旁人下水……其?實我是很佩服他的,我口口聲聲假如、如果沒有任何意義,但若換我站在他的立場上,未必能做得更好……”


    偶爾分神時,秦放鶴也會想,想如果自己自小?便是孔姿清和康宏等人一般的出身,福窩窩裏長大,但有所求,無有不?應,土皇帝一般,又會是怎樣光景。


    我還會如此堅定地說出今日這番話嗎?


    刀子不?紮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我之所以一往無前,毫不?畏懼,是否因為我本身就沒什麽可失去的,是在慷他人之慨?


    但反思過後,所有的一切又都回到原點:假如、如果,沒有任何意義。


    他所追求的那?些,可能到死都看不?到真正實現的一天,更甚至,阻力巨大,自己來日下場淒涼……


    若以個?人回報率來看,真是低得可怕。


    “你不?是。”阿芙輕聲道,“便如酒鬼從不?會承認自己喝醉,真正的懦夫,也永遠都不?會有低頭?的勇氣……”


    她似乎格外疲憊,沒說幾句就沉沉睡去。


    秦放鶴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輕輕親了下額頭?,並未順勢躺下,而是重新披衣穿鞋,躡手躡腳下了炕。


    外頭?守夜的小?廝聽見動?靜,忙湊過來問:“老爺,可是要什麽東西麽?”


    “無事,”秦放鶴招招手,叫旁邊那?個?上夜的小?丫頭?過來,“去叫夫人的貼身侍女和乳母來。”


    “哎!”


    那?丫頭?也不?問什麽事,麻溜兒?去了。


    不?多?時,阿芙的乳母,一等貼身大丫頭?白露和立冬都來了。


    三人一路忐忑,十分惴惴。


    老爺素來和氣,又有分寸,輕易不?會叫丫頭?近前,更不?曾半夜三更召集起來,如今這般反常……


    “別怕,不?是壞事,”見她們幾乎將忐忑寫在臉上,秦放鶴笑道,“我不?常在家?,有些事不?免疏忽,想叫了你們來問問,夫人這個?月可換洗過?”


    換洗,就是時下女子月事的代?稱。


    白露和立冬到底是閨中女孩兒?,尚且有些懵懂,一時沒反應過來,麵上微微泛紅,不?曉得老爺怎麽突然大半夜的問這個?。倒是那?乳母是經曆過的,當即戳戳二人,低聲道:“隻管答話就是了!”


    二人瞬間?回神,老老實實答了。


    乳母聽她們兩個?說的含糊,好氣又好笑,少不?得自己再?行描補,“夫人這個?月確實換洗過,隻是不?多?,依老爺看,是否叫大夫來瞧瞧?”


    白露和立冬一怔,大夫?夫人病了麽?


    隻是近幾日有些貪睡……啊!


    哎呀!兩人麵上都是一喜,又忍不?住抬頭?瞅秦放鶴,這種事,老爺是如何想到的?


    秦放鶴失笑,竟也有閑情逸致為她們科普,“這幾日我瞧著夫人口味似乎有些變了,以前愛吃的菜興致缺缺,偶爾倒有些別的想頭?……”


    正常情況下,成年人的飲食喜好是很難更改的,但有個?情況例外:懷孕。


    受到激素分泌影響,孕婦可能會對陌生的口味產生興趣。


    秦放鶴想了下,“我到底是個?外行,隨這麽想著,未必真切,你們先小?心伺候著,莫要出差錯。明兒?你們找個?由頭?請嶽母大人來瞧一瞧,該添置的,就添上,事後回了我就是了。”


    親娘兒?倆總是方?便些的。


    三人應了,歡歡喜喜散去。


    路上立冬還感?慨,“再?沒老爺這般心細的人了。”


    世人總說女子產育汙穢,哪裏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心?如今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都沒往那?裏想,沒想到老爺竟猜著了。


    白露喜笑顏開,“夫人好福氣,咱們跟著的人,也撞大運了。”


    當奴婢的,一身富貴榮辱皆在主?子身上,夫人老爺情分好,她們也跟著沾光。


    乳母喜得念佛,見兩個?丫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忙正色道:“可不?好多?說,對胎兒?不?好。”


    老爺是八月回來的,且不?說作不?作準,隻怕即便有了,也才兩月上下,胎兒?不?穩,最是需要忌諱的時候。


    白露和立冬一聽,忙掩住嘴巴,隻剩兩雙眼睛在外咕嚕打轉,不?敢出聲了。


    次日一早,秦放鶴便對阿芙道:“今兒?我和無疑那?隊輪值,年根兒?底下事多?,指不?定要忙到多?晚,不?必等我了。你若害怕,不?如請了嶽母來陪,省得無趣。”


    他估摸著,最遲明晚,天元帝就要找他問話了,這幾天可能都得熬夜加班。阿芙好不?容易睡下,自己半夜歸來,又要吵醒她。


    乳母也好,白露、立冬也罷,到底主?仆有別,冷不?丁叫她們開口請趙夫人來,隻怕不?妥,還是自己開口吧。


    因最近他的活躍,阿芙大刀闊斧砍了對外社交,偶爾悶了,也隻是去城外自家?莊子上溜達溜達,故而聽了這話,也有些心動?。


    “哪兒?有女孩兒?出嫁了,還整日膩著母親的?叫人笑話。”


    秦放鶴一邊換官袍一邊笑,“誰笑話?隻管叫了他們來與我對峙。舌頭?長在旁人身上,你我如何管得?左右也不?違法亂紀,由他們說去!又不?會掉塊肉。”


    話糙理不?糙,說得阿芙和白露等人都笑了,“罷罷罷,我不?過白囉嗦一句,倒惹出來你這許多?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顛倒了呢。”


    眾人都笑了一場,送秦放鶴出門。


    看著他的轎子消失在夜幕中,阿芙便打了個?哈欠,睡眼纏澀,“有些困了,我再?去睡一會兒?,天亮再?請母親過來吧。”


    冬日天亮得晚,縱然這宅子距離皇城不?遠,秦放鶴也需要趕在卯時之前進宮去,故而這會兒?還是黑的。


    這等距離已算幸運了,許多?官員住的遠,甚至在外城的,往往醜時就要起床了……


    乳母和白露等人飛快地交換個?眼神,不?著痕跡護著她進去,口中仍道:“到底太早了些,天還沒亮呢,這幾日您又準備與各家?的年禮,許是多?費了神……”


    阿芙點點頭?,果然回臥房躺下,不?多?時便睡著了。


    那?邊白露則換了衣裳出門,一溜煙兒?跑去宋家?大宅找趙夫人去了。


    而翰林院這邊,秦放鶴也是等著,等第?二隻靴子落地。


    整個?白日,天元帝都很忙,偶爾得閑了,也意味深長瞅他幾眼,可一直到眾人加班到醜時末,也就是淩晨三點,散了,秦放鶴也沒等來期待中的靴子。


    嗯?


    陛下好沉穩,難不?成不?找我了?


    懷揣著這個?念頭?,秦放鶴很快在翰林院後麵的小?床上睡著了。


    夢裏什麽都有。


    但天元帝睡不?著。


    他不?是不?想找秦放鶴問話,隻是太忙太忙了,忙得睡覺都靠擠。況且這兩日頻頻有人試探著上折子,說贈書倒也罷了,送儒生們跨海出國乃前所未有之事,未免有些過了等等。


    天元帝既高興,高興這些不?跟自己一條心的果然受不?得激,主?動?跳出來,日後便要先拿他們開刀;


    又有點氣,氣拿始作俑者的臭小?子不?懂得循序漸進,偏挑在最忙的時候折騰……


    許多?話不?好對外人說,天元帝便來後宮找皇後傾訴。


    他們是少年夫妻,相互敬重,感?情深厚,非尋常妃嬪可比,說起話來也很隨意。


    “那?小?子是個?強種,比他師父還不?叫我省心,光撿不?中聽的說……”說著說著,天元帝想起那?個?言官差點被氣撅過去的場景,又忍不?住笑起來。


    就是魚池子裏進來一頭?活王八,興風作浪,不?得安寧。


    帝後結發夫妻,相伴多?年,聽語氣就能猜到彼此心意,故而皇後便笑道:“想來是個?直心眼兒?的好孩子。”


    說這話時,她眉目柔軟而慈善。


    她曾孕育過兩個?孩子,但是都夭折了,如今也歇了心思。左右無論哪位皇子上位,她都是太後,也沒什麽好爭搶的,故而素來寬和,眾人都真心敬服。


    天元帝哼了聲,閉目養神,過了會兒?又歎,“那?倒也是。”


    這年月,溜須拍馬的多?,直言進諫的少,便如那?言官,說了又如何呢?還不?是有自己的小?算盤。


    那?小?子雖說話直拉拉的刺人心,可要往細處一想,他是當真沒為自己做半點打算。


    所以天元帝也願意聽一聽,寵一寵。隻是寵歸寵,仍難免有點憋氣,繼續向皇後抱怨,“到底是年輕了,性格有些急躁,說話也沒輕沒重的,若不?是朕給他兜底……”


    早給人打了,還能有公?然咆哮的力氣?


    皇後聽他聲音有些幹啞,親自洗了手,取了一隻蜜橘來剝,特意留下白絡化痰,“這幾年多?有青年俊才,乃是陛下誠心感?動?天地,特降此人才相佐,此乃好事,是吉兆。”


    這些話,多?少有些哄騙寬慰的意思,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就莫名有說服力。


    一聽這話,天元帝多?少也有些得意,將蜜蠟手串甩得嗖嗖響,美滋滋道:“你這話是說對嘍!”


    人才這種東西,說了也有趣,總愛紮堆兒?出,如今叫他趕上,焉知不?是上天賜福?


    想到這裏,天元帝哼哼幾聲,接了皇後遞過來的橘子往嘴裏一扔,難掩得意道:“今兒?那?小?子輪值,我一看就猜著他必然猜著我要找他說話,哼哼,今兒?他本就當值,我偏不?找,等明兒?他要下衙回家?了,再?打發人攔下!”


    叫他哭去吧!


    皇後:“……”


    您還怪有本事的,跟個?孩子置氣。


    果然,第?二天白日相安無事,眼見著下衙的鍾聲響起,秦放鶴卻突然眼皮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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